第九章
走廊聲音嘈雜,吵醒睡夢中的逢兮,她傾身拿過白色圓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勉強壓下喉間澀意。
捧著杯子呆坐一會,逢兮放下掀開被子,進浴室衝了個溫水澡。
逢兮用毛巾擦拭著頭發,單手給江昭意發消息問:【寶貝,你去哪了?我有點餓了,要一起去吃飯嗎?】
等逢兮頭發吹幹,也不見江昭意回消息,她索性拿上房卡和手機,出門去五樓餐廳吃晚飯。
逢兮吃完晚餐來到一樓甲板,夜風吹起她散落肩頭的卷發,在半空揚起嫵媚弧度。她舉起手機對著遠處一望無際的藍海拍照,身邊走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國男人。
出於禮貌,逢兮笑著和對方打招呼:“您好。”
“——逢…逢老師,”男人是逢兮的影迷,語氣激動,“我沒想到居然能在這遇見您誒!我…我們能合個影嗎?!”
逢兮淺笑點頭,男人連忙把手機遞給朋友,興奮地站在逢兮身邊,由朋友拍下兩人合照。
船燈懸在頭頂,光線昏黃,勾勒出陸政嶼筆挺身形,他修長指節握著一隻方口酒杯,杯中**血紅,手臂懶散搭在護欄上,冷淡看著一樓甲板正與人合影的逢兮。
女人穿著一件件杏色針織衫,牛仔褲,一身打扮簡單又漂亮,正對鏡頭淺笑,說不出的明媚動人。
陸政嶼衝侍者招手,低聲吩咐,侍者立刻朝一樓的逢兮跑去。
送走來合影的男人,逢兮又對著夜色下的海麵拍了幾張照片,轉身準備回二樓客房。
忽然,一個侍者打扮的男人匆忙忙地跑過來,語氣恭敬地對她說:“您好,女士,我們老板請您上去。”說著,為她手指方向:“女士,我們老板在七樓等您。”
逢兮抬頭看去,蕭條夜色中,一道挺拔身影立於燈下,縱使瞧不清男人的臉,也能感覺到他渾然天成的矜貴氣質。
隔著一片飄渺的夜霧,兩人在半空對視。
有些人,你都不需要看清他的臉,隻一個眼神就能認出對方。
逢兮淡定收回視線,禮貌地和侍者說:“抱歉,請您轉告他,我沒空。”
說完,逢兮轉身要走,手機鈴聲響起,她垂目看去,是一串早就爛熟於心的號碼。
猶豫許久,逢兮接通電話,“您好,有事嗎?”
陸政嶼低頭看著底下纖弱的身影,緩緩開口,語氣不容反抗:“上來。”
“不了吧,”逢兮笑著拒絕,“我不覺得我和陸先生,有什麽可敘舊的。”
陸政嶼眼眸微眯,他緊盯著逢兮的臉,再開口的聲音透著一絲微涼的怒意:“怎麽,還想我把你綁上來?”
逢兮在心底罵他神經病,瞪一眼陸政嶼所站位置,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字眼:“不用你綁,我自己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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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江昭意和裴延從四樓賭場離開,來到一樓甲板。
時間接近淩晨,但甲板上依舊人來人往,還有遊客找侍者要了燒烤架和食物,爐子上的肉串被炭火烤出滋滋的聲音,鮮香四溢。
夜裏溫度比白日低,晚風吹過,江昭意**在外的肌膚泛起一顆顆小疙瘩,她不禁攏緊披肩。
倏地,肩上壓下一道很輕的重量,江昭意被凜冽的雪鬆木氣息團團包圍。
是裴延脫下衝鋒衣外套給她披上了。
她看著隻穿了一件黑色短T的男人,語氣擔憂:“你把衣服給我了,那你怎麽辦?”
裴延往護欄上懶懶一靠,一隻手懸在半空,姿態慵懶又隨意,“你穿,我不冷。”裴延說著,摸出一支煙叼住,然後衝江昭意揚手,“過來。”
江昭意上前幾步,裴延把黑色金屬打火機塞到她手裏,修長指節扼住她的手腕,低頭湊近,一雙黑眸直勾勾地看著她:“幫我點煙。”
迎上男人漆黑不見底的眼睛,江昭意心尖一顫,側頭避開。
“往旁看,還能點煙?”裴延抬手扭回江昭意的臉,迫使她和自己對視,揚著唇角,一臉的壞,“瞧——這樣才能好好點煙。”
江昭意心跳的厲害,低著眼睫,手指顫抖打燃打火機,火苗在夜裏搖搖晃晃,她舉起手臂,小心翼翼給裴延點燃了煙。
一時間,煙霧蔓延,模糊了男人利落眉眼。
江昭意合上打火機,想要收回手,手腕卻被裴延緊緊攥住,他咬著煙,火星明明滅滅,看著她說:“我記得你是會抽煙的。”
“嗯。”江昭意乖巧點頭。
裴延隻手環住她纖細的腰,俯身湊近她耳邊,輕吹了一口氣,酥酥麻麻的癢,讓江昭意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脖頸。
“所以——”裴延刻意拖長腔調,痞裏痞氣地笑,“你剛才手抖什麽?”
江昭意:“……”
分明是他故意捉弄她,她才會緊張到手抖。
見江昭意未搭腔,裴延摟著她的腰往欄杆上一靠,一隻手夾著冒著猩紅的煙,風一吹過,煙灰簌簌地往下掉。
江昭意整個身子都壓在裴延身上,她能清楚感受到男人薄薄衣料下的肌肉,很硬,她臉迅速紅了起來,在燈下,細細瞧去,還有幾分嬌豔欲滴的模樣。
裴延挑眉,像是起了興逗她,彎下脖頸,和她鼻尖相抵,彼此呼吸勾纏著,江昭意臉頰愈來愈紅。
“問你話呢,臉紅什麽?”裴延吻她的唇,語氣是一貫的壞。
江昭意以自己想抽煙為由轉移話題:“煙還有嗎?我也想抽。”
裴延把煙盒打火機遞給江昭意,她道謝接過,掃了眼亮黃長方盒上的“沉香”二字,眼底掠過懷念,轉瞬即逝。
江昭意背靠著護欄,纖細的手指虛攏著火苗,低頭湊近,點燃了煙。
江昭意下巴微揚,天鵝頸弧線流暢,她紅唇微張,朝著幽藍的天際吐出一圈圈灰白的煙霧,清冷眉眼在此刻變得昳麗。
這是裴延第二次看見江昭意抽煙,說不出的迷人。
裴延虛眯起眼睛,叫她:“江昭。”
江昭意輕嗯一聲,原本軟糯聲線被煙草浸染後變得沙啞,她偏著腦袋,透過嫋嫋煙霧去看裴延,茫茫夜色下,男人一雙眼睛漆黑明亮。
裴延看著她問:“誰教你抽的煙。”
江昭意看著裴延被煙霧模糊的俊逸眉眼,放在身側手緊握成拳,修剪整齊的指甲陷入肉裏,她卻感覺不到一點疼。
她抽的第一支煙,是裴延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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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聽見裴延說那句“是我喜歡的類型”後,江昭意就不由自主地關注他。
會在女生們說有關裴延話題時,一邊假裝戴著耳機練習英語聽力,實際耳機裏什麽也沒有放,專注聽著她們說起那個極受歡迎,分外優秀的男生。
會在班上所有人推托不當英語課代表,她自告奮勇擔任,隻為在每天早上交作業的路上,路過十班教室,多看一眼坐在後門靠窗的那個懶散背影。
會在每天練完大提琴的間隙,坐在階梯教室窗口,看著在球場上矯健奔跑的白色15號球衣少年,為他進球時,在內心歡呼,見他接過其他女生手中礦泉水,又忍不住失落。
……
那時的江昭意不懂自己為什麽這麽關注裴延,他不僅是她以前最討厭的那類壞男孩,還是她最討厭的江枝意喜歡的人。
可她還是控製不住自己。
甚至在知道藝校鋼琴班的同學裴珩是裴延哥哥,會不著痕跡和裴珩拉攏關係,隻為多知道一點兒有關裴延的消息。
隨著越來越關注裴延,江昭意進一步了解了他。
他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學習成績好,為學校捧回的奧賽獎杯數不勝數,但又愛逃課打架,每次周一朝會,剛上去做完檢討,下一秒,又作為優秀學生代表上去講話。
他生於大院家庭,骨子裏卻沒那些矜貴少爺的嬌脾氣,高一時請假兩個月,一個人騎著摩托車,橫穿大西北的戈壁沙灘,隻為一首曲子尋找創作靈感。
他在學校人緣很好,從不缺女孩的喜歡,卻是來者皆拒,從不為誰多留情,看起來放浪不羈,實際上對誰都謙遜有禮。
江昭意和裴延的交集永遠隻限於每周一的朝會結束,她會刻意放慢步子,精準計算他和朋友走過來的時間,然後,再佯裝不經意和他擦肩而過。
那一刻,男生校服衣角會輕輕擦過她緊張的指尖,她能清晰聞見他身上還未消散的煙草氣息,凶猛又熱烈,令她心跳如鼓。
或許是上帝也不願看她苦苦追隨他背影那麽辛苦,在二〇〇八年的十月深秋,隨手給了她一個恩賜。
平京十月,盛夏暑氣還未消退,秋老虎正猖獗,傍晚六點,金烏西墜,橘色晚霞在藍色天際大麵積鋪開,偶有一兩隻鳥雀從頭頂飛過。
江昭意上完大提琴課,背著沉重的琴包從藝校走出來,視線睃巡一圈,沒看見來往日停在路邊接她回家的車。
江昭意拿出手機給司機平叔打電話,忙音響了幾分鍾,電話才接通,平叔在電話那邊滿含歉意地和她說:
“抱歉啊大小姐,二小姐和幾位少爺小姐臨時要一起去郊外滑雪場,打電話叫我送他們過去,這一來一回估計得花不少時間,您看……”
話沒說完,江昭意已知其意,我現在沒空來接你,你自己打車回去吧。
“沒事,”江昭意好脾氣的回,“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麻煩您了。”
掛斷電話,江昭意看著主幹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走神,像今天這樣的事,從她回江家三個月來,發生了不知多少次。
最開始江枝意在江舒慧夫妻麵前,還會和她裝一下姐妹情深的戲碼。
可自從國慶長假第一天,江枝意故意弄壞養父母為她祈求平安的項鏈,兩人大打一架,她被江舒慧打了一巴掌,怒斥接她回來就是個錯誤。
偏祝誠濟隻會和稀泥,江昭意覺得委屈,等江家人睡著後,深夜溜出門,一個人坐長途火車,轉乘大巴回到棲塘鎮,想重回養父母身邊。
等江昭意拖著疲憊身體爬上樓,才發現養父母一家已經搬走,她無助坐在台階上,夜風肆虐,眼淚流個不停。
那一刻,江昭意清楚意識到,從她離開棲塘鎮那天,她就沒有家了。
後來江舒慧夫妻尋來,把她帶回平京,而江舒慧怒火上頭,趁著江學名去澳洲出差,直接把她關進閣樓三天三夜。
等再出來,江昭意一改對江枝意往日反諷態度,低聲請求對方原諒,此舉不僅得到江舒慧讚賞,還被獎勵了一條不菲的鑽石手鏈。
從那之後,江昭意性格變得溫馴,對父母孝順聽話,對江枝意懂事謙讓,成了令江舒慧滿意的乖女兒。
一陣刺耳鳴笛聲響起,拉回江昭意思緒。
她點開手機裏江學名的號碼,把今天的事原封不動發短信告訴他,末了加上一句:【阿公,不要因為我和媽媽吵架。】
這是江枝意常用的裝可憐伎倆,她不過學到一些皮毛。
很快,江學名回了消息:【司機已經讓人解雇,從明天起,你就搬來老宅住。】
【好,謝謝阿公。】江昭意杏眼彎彎,像隻偷腥成功的小狐狸,狡黠又靈動。
江昭意正要收起手機,一個不經意抬眸,她看見站在街邊的一個熟悉又修長的身影。
然後,再也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