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江昭意循聲看去, 裴延站在不遠處台階上,身後是一盞庭院燈,冷調白光打在他身上, 碎發青黑, 望向她的黑眸明亮又深邃。

“我再不鬆開你, 怕是裴少爺要醋漫錦嵩山了。”逢兮笑著鬆開江昭意,和裴延頷首打了招呼。

裴延走過來,攬住江昭意的肩, 看著逢兮說:“他打算做的那些事,你知道嗎?”

“跟我有什麽關係。”逢兮語調毫無波瀾。

“得,自作多情。”裴延挑眉一笑, 語氣譏嘲。

江昭意沒太聽懂兩人對話,但她細心發現逢兮在聽見裴延說話是, 神情有一瞬呆滯。

逢兮和兩人敘舊兩句就離開了,江昭意被裴延牽著往回走,裴延問她:“剛怎麽沒回消息?”

聽見這話, 江昭意才想起剛才出來太匆忙, 手包給落下了,唇角略壓, 說:“我包忘在包廂了。”

裴延打了個電話, 牽著江昭意的手,站在台階上吹風, 旁邊是一簇簇葳蕤的灌木叢, 草坪燈從裏照射而出,散發著幽幽的綠光。

江昭意和裴延說了逢兮要退圈出國留學的事兒, 裴延聽後,涼涼地笑出聲:“有人中年叛逆, 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江昭意眨眨眼,有點兒懵,“什麽意思?”

裴延摸了摸她柔軟長發,說:“你甭管這些,最近裴家會出一些事兒,我可能得忙一段時間,等處理完,挑個合適時間,我正式上門拜訪。”

江昭意直覺裴家接下來會出的事兒,可能和陸政嶼有關,但她沒多問,隻乖乖點頭應好。

很快,江昭意手包被剛才包廂見過的許京閔送了過來,江昭意接過,笑著和許京閔道謝。

“甭客氣,三嫂。”許京閔笑得疏朗,看向裴延說,“三哥,你猜我剛過來遇見誰了?”

“誰?”裴延正給江昭意整理耳邊碎發,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裴牧迎——!”

裴延淡淡哦了一聲,牽起江昭意的手,從許京閔身邊走過,懶懶撂下兩字兒:“再見。”

接下來幾天,江昭意和裴延白日自駕遊去山頂看日出,晚上回山莊泡溫泉,有時也在房間待上許久,基本上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兩人相處的痕跡。

離開山莊前一天晚上,江昭意收到逢兮發來的消息,讓她幫忙去陸政嶼那兒取個東西,江昭意答應下來,去陸政嶼那兒取走了一串沉香佛串。

離開時,陸政嶼叫住她問:“她什麽時候走?”

“不知道。”江昭意搖頭。

江昭意取回逢兮的佛串,給她發消息東西拿到了,逢兮回了一個好字,江昭意收起手機往房間走,不經意間抬頭看見從餐廳出來的裴牧迎。

出於禮貌,江昭意和裴牧迎打招呼:“裴先生。”

然後就要離開。

裴牧迎想起這段時間家裏傳言,裴延和江昭意在一起的事兒已經定下來了,有不少人明裏暗裏笑他,即使被認回裴家又如何,還不是比過正牌大少爺。

一陣無名之火升起,裴牧迎叫住已經走遠的江昭意:“江小姐,等一下。”

江昭意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問:“還有事嗎?”

裴牧迎上前幾步,走近江昭意,與裴珩幾乎如出一轍的眉眼沒辦點兒溫和之意,陰鬱又扭曲,他看著江昭意開口:“你知道裴珩是怎麽死的嗎?”

“……什麽意思?”江昭意蹙緊眉心。

不遠處,房間門打開,門後燈光傾斜一地,裴延踩著昏黃的光走出來,看見遠處相對而站的江昭意和裴牧迎,正要上前,便聽見一句——

“裴珩,是因為裴延才死的!”

裴延腳步停頓,僵在原地,過了許久,眼皮似乎能動了,慢慢抬眼看向遠處那抹纖瘦身影,江昭意背對著他,烏發柔順垂在肩側,清冷又漂亮。

裴牧迎說出這句話後,惡劣地看著江昭意:“到如今,你還要喜歡裴延,和他在一起嗎?”

風從遠處吹來,帶著夏夜的燥熱。

裴延站在原地,下顎繃緊,唇角抿成直線,明明是盛夏八月的夜晚,他卻如墜冰窖,不知該怎麽辦,隻能怔怔看著江昭意背影。

像是審判台上等待判刑的囚徒。

靜靜等待江昭意出聲。

江昭意先是愣了下,然後譏嘲笑出聲:“裴牧迎,你這挑撥手段好低級,有空,多看兩部宮鬥劇,或者買點兒豬腦吃,畢竟,吃哪補哪。”

裴牧迎瞪眼:“你不信我?”

江昭意看著裴牧迎,一字一頓開口,聲音不大不小,但字字句句,清晰地落在裴延耳裏,將他從無邊地獄拉回人間:“我當然隻信他。”

撂下這話,江昭意轉身就走,然後看見站在房間門口的裴延,先一愣,正要叫人,驀地對上男人漆黑眼睛,他眸色很沉,像洶湧的海麵。

隻消一眼,就讓她失了神。

“裴——”

江昭意正要出聲,手腕被闊步走過來的裴延抓住,她還沒來得及回過神,恍惚聽見“砰——”地一聲,房門在身後關上,手裏握著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

等江昭意反應過來,已經被裴延抵在了門上,他一手禁錮著她的手腕兒,舉向頭頂,另一隻手掐住她纖細脖頸,低頭吻了下來。

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在裴延吻落下來那一刻,強勢又霸道占據江昭意所有感官,他一點兒也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撬開她唇齒,凶猛地掠奪。

像野獸。

也像壓抑許久的情感得到了發泄。

江昭意仰頭被他吻著,理智快要離家出走時,門後傳來裴牧迎怒喊聲:“裴延——你真以為她喜歡你嗎?!你覺得你自己有那點兒比得上裴珩——?!

還有……江昭意——”

僅僅一門之隔,她能清晰聽見裴牧迎氣急的怒罵聲,那裴牧迎也能清楚聽見他們接吻的聲音。

羞恥感瞬間化為緋紅,爬滿江昭意的臉,她眼神示意裴延,裴延卻恍若未聞,隻一昧吻她。

雙手被禁錮在頭頂,江昭意隻能側臉,試圖以此躲開裴延的吻。裴延揚了揚眉,強勢扳過她的臉,低頭繼續吻她,低沉嗓音沙啞:“專心點,現在是我在親你。”

門後怒罵聲不知道何時消失了,裴延鬆開江昭意的手,改用手臂摟住她,輕柔吸吮她唇瓣,讓江昭意所有理智都沉溺在這個吻裏。

……

江昭意撿起地上的方形絨盒,放進挎包裏,眼睫輕顫,轉頭看向落地窗,霓虹夜燈從窗外照進來,一地流光溢彩。

裴延站在窗前,指尖夾著一根冒著猩紅火光的煙,青白色煙霧嫋娜升起,籠住他漆黑眉眼,外麵是一城霓虹,熱鬧非凡,他好像卻獨享孤寂。

江昭意心尖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她熱愛的少年本該是這世上最恣肆的人,如今卻與這人間格格不入。

她忍不住上前,伸出雙手擁住裴延,下巴抵在他肩窩,輕聲問:“怎麽了?”

猝不及防被抱住,裴延先是愣了一瞬,然後把江昭意的手一根根掰開,低頭,盯著她的眼睛開口:“你知不知道,裴珩也喜歡你。”

“……”江昭意明顯一愣。

裴延到底顧慮江昭意在跟前,把煙給掐了,雙手插兜,不去看身旁姑娘怔愣的杏眼,他怕他會忍不住又像個小偷,不將那些過隱秘往告訴她。

“裴珩從高中起就喜歡你,一〇年,他心髒病複發去世,到生命最後一刻,他的遺言也隻有一句。”

“……”

江昭意想起記憶裏溫柔到骨子裏的少年,那些高中歲月,是他陪她走過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是音樂上的知己,但江昭意從未想過,裴珩會喜歡她。

“他的遺言是什麽?”她問。

裴延看著江昭意的眼睛,開口:“你的名字。”

“……”

江昭意內心震撼,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裴延沒說話,收拾好行李,牽著江昭意的手,把人塞進車裏,江昭意一路想開口,盯著黑夜裏裴延流暢輪廓,最後將話咽了回去。

一路無話到了西景莊園。

這個點,周姨已經睡下了,江昭意被裴延牽著上樓,進了走廊最後一間房,看著他從帶鎖的抽屜裏拿出一本畫冊,眼神掙紮幾瞬,把畫冊放到江昭意手裏。

江昭意垂眸,畫冊封皮邊緣已經被時光侵染褪色,她小心翼翼翻開,裏麵的少女沒有臉,但或靜或動都栩栩如生,可見畫畫之人用情至深。

盯著手裏畫冊,江昭意神思飄遠,想起那個初冬天,裴珩給她補習,來不及蓋上的畫冊,還有少年悄悄紅了的耳尖。

氣氛瞬間安靜下來。

房間裏隻開了一盞燈,裴延借著微弱的光瞧清江昭意臉,她神情微怔,似乎在回憶往事,唇角抿緊,眼底好像有幾分懷念,又有一絲遺憾。

裴延一顆心跌入穀底。

裴牧迎那家夥有句話說得很對,他永遠也比不上裴珩。

裴延睜開眼看著江昭意開口:“江昭,我給你一次反悔的機會。”

江昭意把這本畫冊輕輕放在桌上,清冷杏眼直視裴延眼睛,語氣冷靜又理智:“從今晚到現在,我很感動,也很感激裴珩對我的欣賞和喜歡,但也僅限於這兩種感情。”

“……”裴延眼神亮了一下,“嗯?”

“還記得在棲塘那晚嗎?”江昭意問。

裴延點頭。

江昭意:“我和你說我有兩個秘密,當時告訴了你第一個,現在,我要告訴你第二個秘密。”

裴延看著她走到行李箱前,蹲下身,從行李箱夾層翻找出一本淺藍色的筆記本,轉身遞給他。江昭意看著裴延眼睛說:“第二個秘密就在這裏。”

手裏的淺藍色筆記本封皮印著平京一中校徽,裴延隱約記起,這是他們畢業那年,學校專門給設計的同學錄,他向來受歡迎,給他寫同學錄的女生不計其數。

裴延翻開封皮,夾層裏放著一張薄薄的同學錄,他緩緩打開,入目是熟悉的娟秀好看字跡,沒有落款,隻有一句祝福語——“祝你前途似錦,一生勝意。”

手裏紙張似有千斤重,裴延眼尾隱隱爬上一抹紅,啞聲問:“……所以你的第二個秘密是什麽?”

江昭意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眼前閃過曾經經曆過的一幕幕,夏末午後初見,街頭第一次接吻,無數次製造的“偶遇”……然後慢慢對上麵前裴延微紅的眼睛。

“我的第二個秘密是,我一整個青春時代,甚至分開後的很多年裏,唯一心動過、喜歡過的人,從始至終隻有你。”

裴延忽然覺得手裏紙張很燙,燙得他心髒都忍不住加速跳動。雖然在看見這張同學錄時,他便隱約猜到江昭意要說的第二個秘密是什麽,可當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更讓他震撼。

原來,在那些不為人知歲月裏,不是他在仰望月亮,是月亮主動奔向了他。

江昭意上前,伸手緩緩抱住裴延,聲音很輕地說:“上次在日料店的那句告白,我沒說完整,現在補充上。”

裴延低眸,對上江昭意亮晶晶的杏眼,他聽見她說:“裴延,從前,現在,以後,我喜歡的人一直都隻是你,沒有旁人,江昭喜歡的隻能是裴延。”

江昭意說完,靜靜等待裴延開口。

裴延什麽都沒說,直接單手扣住她後頸,低頭吻了下來,沒一點兒溫柔,極具攻略性,但江昭意清晰感覺到,有什麽濕潤**落進了她發間。

江昭意不記得這個吻是什麽時候結束的,隻是在她緩過來後,整個人都被裴延抵在了落地窗前,入目是滿城的燈火闌珊,晃得她頭暈眼花。

許久之後,江昭意被裴延抱去主臥浴室洗漱,再出來,已經是淩晨,她乖巧安靜的倚在裴延懷裏,烏黑濕法纏繞著他的手臂,十足的曖昧。

裴延幫江昭意吹幹頭發,擁她在懷,下巴抵在她肩側,低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為什麽?

江昭意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高中時的裴延,恣肆張揚,喜歡他的女孩不計其數,而她安靜內斂,與他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唯一做過最大膽的事,不過是和他在街頭共抽了一支煙。

然後便再無交集。

甚至連那一紙同學錄,也是在多年以後才送到裴延手裏。

“因為你太耀眼了,我不敢靠近。”江昭意說。

裴延一怔,旋即又彎了下唇角,他從不知身處泥濘的自己,在小心翼翼喜歡的姑娘眼裏,也是恣意耀眼,不敢接觸的人。

一時情動,裴延低頭吻江昭意眉心,低沉嗓音繾綣:“昭昭,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麽耀眼,不過是因為你喜歡我,為我鍍上一層濾鏡,在你眼裏,離經叛道的裴延才會變得耀眼。”

江昭意仰頭,湊近去親裴延唇角,說:“距離你今年生日還有兩個月,但我想提前送你一個禮物。”

“什麽?”

“裴延,”江昭意眼睛在燈下很亮,滿滿都是他的倒影,“娶我回家吧。”

“……”裴延先愣了下,然後低頭去問她,開口的嗓音藏著喜悅、晦澀的顫抖,“好。”

江昭意向外看去,下了半夜的雨,在這一刻停下,清風吹散烏雲,一輪圓月露了臉,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皎潔月輝下,莫名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

也是這樣一個下過雨的夜晚,空氣潮濕又悶熱。

江昭意才上完大提琴課,背著琴包匆忙從車上下來,擠進擁擠人流,匆匆跑進校門,迎麵走來一群穿著平京一中校服的男生。

走在最前方的裴延身形高瘦挺拔,他懶散垂著眼,滿臉倦意地聽著旁人講話,忽然風吹來,男生腕骨的綠色發帶被吹得揚起,尾端一截拂過路過的江昭意手背。

酥麻癢意蔓延。

江昭意不禁停下腳步,抬頭看去。

潮熱夏風翻湧,吹起少年手腕纏繞的綠色發帶,腕骨削瘦,指節修長,江昭意眨了眨眼睫,然後望進裴延那雙漫不經意又漆黑的眼睛。

上課鈴聲響起,江昭意背著琴包,快步跑走,和裴延擦肩而過。

也是那一刻,裴延下意識抬頭。

下過雨的天際,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月。

此後,月亮墜入掌心。

凜冬盡消,他的世界星河長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