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掛斷電話, 江昭意撐臉看著外麵走神,天際一色的暗,細雨落在渡口停靠的烏篷船上, 發出“滴答——滴答——”的清脆聲。
江昭意來棲塘後, 第一時間就打車去了餃子店, 可當出租車抵達,她又生了怯意,沒有勇氣進去, 隻坐在車裏,隔著車窗看著正忙碌的胡雅夫妻倆。
司機師傅見她久不下車,操著一口地道的杭市話問:“你不下去嗎?”
江昭意笑著搖頭, 問師傅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師傅給她熱情推薦了一家麵館, 二話不說載著她去了麵館吃麵。
麵館就開在順寧街街尾,往前走幾步就是左岸小區,江昭意付了錢下車。
店麵裝修很小, 但很是熱鬧, 幾乎坐滿了人,老板娘正站在門口招呼客人, 見江昭意進店來, 一臉熱情地問:“要吃什麽嗎?”
江昭意沒想到這家麵館開了這麽多年還沒關,她回憶了下, 距離她上次來吃麵已經過去了快十年。江昭意看了眼牆上貼著的菜單, 和老板娘說:“小碗牛肉麵。”
老板娘誒了一聲,笑眯眯地給江昭意安排了座位, 又高聲吩咐店員煮份小碗牛肉麵。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凜風拍打窗戶發出刺耳聲響, 驚得江昭意快速回神,她動筷要吃麵,發現碗裏的麵已經涼成一坨,索性放下了筷子。
老板娘送走店裏最後一個客人,轉頭見江昭意還坐在原地,以為她是沒帶傘不能離開,熱心腸開口:“姑娘,我這有多的傘,借你一把,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謝謝,不用。”江昭意笑著拒絕。
老板娘問:“你在等人嗎?”
“對,”江昭意點頭,下意識看向外麵,一片茫茫夜色,看不見盡頭,她收回視線,繼續說,“等我男朋友來接我回家。”
老板娘笑笑,說了句年輕真好,端著碗筷進了後廚。
一個小時後,一輛黑色大G打著雙閃從縹緲雨霧裏駛來,然後停靠在麵館外。
正和老板娘聊天的江昭意不約而同抬頭看去,霧靄茫茫的夜色裏,車門從裏打開,先映入視野的是握著雨傘的手,修長、白皙,宛如上好白玉扇骨。
黑色巨大傘麵從下往上打開,裴延撐傘下車,路燈描摹出他料峭又冷峻的身影,光影拉長,慢慢落入江昭意眸底。
連綿不斷的黑暗在裴延身後掩藏,他撐傘從光裏走來,細碎雨霧縹緲,他站在細雨蒙蒙的夜色裏,是這夏夜裏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不斷吸引人靠近。
隨著裴延走近,光也越來越亮,江昭意看清他的輪廓、五官,然後像有感似的,直直對上那雙深邃的黑眸。
裴延撐傘站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雨水順著傘麵淅淅瀝瀝地落下,他看著坐在店裏的江昭意,朝她伸出手,眸色滿是溫柔:“昭昭,我來接你回家。”
江昭意心加速跳動,她牽住裴延的手,站在他身側,仰頭看著他問:“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申城距離棲塘還是有段距離,裴延即使開車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兩小時內就抵達棲塘。
裴延修長指節穿過江昭意指縫,和她十指相扣,垂下眼皮,看著麵前小姑娘說:“剛好在青蕪錄綜藝,給你打完電話就開車過來了。”
他語氣風輕雲淡,但江昭意知道青蕪距離棲塘也不算近,雨天路滑,裴延卻能在短短幾小時內出現在她麵前。
盯著裴延輪廓流暢的側臉,江昭意鼻尖微酸,隻覺一顆心被泡得又酸又漲,裴延這人總是這樣,明明為她付出了許多,到了他嘴裏也隻是輕描淡寫兩三句。
少年人不善言辭,總將一腔熱意藏於心底。
幸好幸好。
她還是眼尖地發現了。
從裴延出現時,江昭意就發現老板娘一直盯著他瞧,她起先以為是老板娘認出了裴延。
等結賬走人,老板娘忽然開口:“先生,你還記得不?就零八年你來我麵館吃過麵的,我剛就覺得你眼熟,沒想到真是你。”
倒不是老板娘記性好,主要是棲塘鎮小,基本上都是熟人熟臉,裴延那張臉又生得過分好看,所以哪怕時隔多年,老板娘還記得他。
江昭意驚訝轉眸看著裴延,裴延挑挑眉,散漫眼神裏透露著“沒辦法,長太帥了”七個字,江昭意默默抿唇不語。
“記得,”裴延開口,語氣謙遜有禮,“您家麵館味道不錯,這些年一直沒機會來吃,下次有機會再來。”
老板娘笑嗬嗬說好,目送兩人相攜離去。
坐上車後,裴延傾身給江昭意係好安全帶,一抬眼皮對上這姑娘疑惑目光,他往座椅一靠,牽過她的手把玩,語調懶洋洋的:“問吧。”
江昭意問:“你什麽時候來的棲塘?”
“零八年,國慶前後。”裴延回答,一雙黑眸直勾勾盯著江昭意。
江昭意回憶了下這個時間段,正是她從平京跑回棲塘,來尋養父母一家未果,最後被裴珩找回去了。她腦海飛快掠過一個模糊片段——
淩晨街道蕭瑟,隻有路燈靜靜矗立在黑暗之中,她吃麵時無意抬眸,看見停在對街的出租車,漆黑車窗印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彼時江昭意完全不在意,如今想來,出租車裏的男生是裴延。
江昭意隻覺有隻無形的大手重重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喘不過來氣,連心髒都開始泛疼了,連著深呼吸好幾次,她抬起通紅的眼睛看著裴延,一字一頓問:
“你當時…為什麽不下車?”
裴延抬手撫上江昭意臉側,用指腹溫柔揩去她眼角晶瑩,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我覺得你討厭我。”
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心高氣傲的性格,雖然覬覦月亮,渴望月亮,但又害怕被討厭,所以選擇默默陪伴。
那時裴延和裴珩關係正降至冰點,讓兄弟兩人破冰的契機是江昭意離家出走,裴延第一次跟裴珩低頭,請求他陪同一起去杭市找江昭意。
有時候,也不怪裴延討厭裴珩。他這個哥哥,一雙眼睛看透許多,隻一語就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喜歡江昭意。”
裴延撩起眼皮,直視裴珩眼睛,語氣坦**:“是,我喜歡她。”
裴珩印象裏的裴延桀驁恣肆,遊戲人間,他向來把感情視作玩笑,從不為誰停留,像是一陣自由的風,來去隨意,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裴珩聽他說,他喜歡江昭意。
可是……裴珩垂放在身側的手微微蜷緊,他也喜歡那個姑娘,而且是他先遇見她的。
裴延有時候覺得老天就是愛捉弄他玩兒,他厭惡裴珩還來不及,偏偏兩人還有什麽心靈感應,比如此刻,他能敏銳察覺裴珩心情低落。
“喂,去不去?”裴延嘖了聲,語調聽起來略顯煩躁。
裴珩快速整理情緒,開口:“我陪你去,但…阿延——對不起。”
裴珩這句“對不起”,彼此都知道什麽意思,他知道裴延喜歡江昭意,可他還是想爭一爭,哪怕沒有結果。
“裴珩,”裴延眼皮垂下,臉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嗓音低緩,“這一次,是我比你先遇見她——”
裴珩抬目,眼中滿是驚訝,裴延挑眉,語氣很淡:“是我先來的,你有什麽資格說對不起三個字?”
撂下這句話,裴延邁步離開,裴珩緊跟上他,兩人乘飛機抵達杭市,又轉大巴去了棲塘。
等出租車抵達左岸小區樓下,裴珩看著坐在樓梯口哭泣的江昭意,女孩雙手抱膝,把自己縮成一團,肩膀不停抖動,像被人遺棄的貓咪。
裴珩看見裴延目光一直緊跟江昭意,斟酌開口問:“你不下車嗎?”
裴延冷然勾回眼,合上眸子,語氣淡淡:“不了,她不想看見我。”
然後,裴延坐在車裏,看著裴珩下車去安慰江昭意,帶她一起去吃麵,兩人相談甚歡,而她在他麵前,從來沒有露出那樣甜甜的笑容。
江昭意仰頭看著裴延,她的視線已經被水霧模糊,但能借著虛弱的光線瞧清他的臉,裴延眼睫細密又長,怎麽也遮不住那眸底的深情與溫柔。
“不討厭,”江昭意說,看著裴延眼睛,“是很喜歡很喜歡你。”
她在心底補充,從情竇初開就喜歡你了。
豆大的雨珠砸在擋風玻璃上,發出清脆響聲,又被雨刷器無情掃落,風拍打著車窗,一切都在這一刻顯得那麽安靜。
裴延緩緩垂眸打量麵前的姑娘,從她亮晶晶的眼,到微翹的秀鼻,熾熱視線一點點落在她的唇上,喉結不自覺滾動:“江昭。”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清澈杏眼一片懵懂。
裴延鬆開江昭意的手,修長指節攀上她纖瘦的頸,粗糲指腹在後頸那塊薄嫩肌膚摩挲,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距離就隻差一點兒了。
近到江昭意一抬眼就能看清裴延根根分明的睫毛。
裴延垂下眼皮,漆黑的眼睛盯著江昭意,開口嗓音暗啞:“再靠近點兒。”
江昭意如言,湊得更近了點兒,仰臉,睜著眼睛看著他,似有意捉弄,語氣像隻狡黠的狐狸:“靠這麽近,不熱嗎?”
“不熱,”裴延低聲說,單手托著她後頸,唇壓了下來,“靠近點兒,我想親你。”
江昭意被迫仰頭承受裴延的吻,她纖細手臂慢慢攀上他的肩膀,裴延吻著她,單手托住她後頸,另一隻手向上摸尋,然後精準抓住她的手,強勢插入,十指相扣。
車外大雨滂沱,車內水聲潺潺。
裴延開車帶江昭意回了公寓,兩人洗完澡已經是淩晨,江昭意窩在裴延懷裏,閉眼任他給自己吹頭發,輕聲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棲塘。”
“你哥說的。”裴延修長指節穿過江昭意長發,動作溫柔有耐心。
江昭意和裴延聊了許久,她來了睡意,忽然睜開眼,眼底映著光,問他:“裴延,你會愛我多久?”
在這快餐愛情的時代,愛意這種東西太不值一提,江昭意能保證裴延現在是全心全意愛她,那一年、兩年、三年之後呢?他還會愛她嗎?
裴延將吹風放下,給江昭意整理好長發,手臂穿過她腰窩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頭,緩緩開口:“這一生時間太長,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死,所以我沒辦法向你保證我能愛你多久。”
江昭意抬睫,從這個角度,她能看見男人眉眼被鍍上一層金色的光,他的眼神在此刻顯得格外繾綣。
裴延低頭,一個不帶任何情.欲的吻落在江昭意眉心,她聽見他用極為好聽的聲音說:“但昭昭,我可以向你承諾——”
“——每一次日出時,我都會比日落時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