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來不及換衣服, 江昭意從化妝室離開。

過大裙擺被她用雙手拎住,拔腿向前跑,熱風從耳邊刮過, 頭發被吹亂, 臉頰是紅的, 心是瘋狂跳動的。

站在劇院台階,江昭意四下張望,兩街霓虹如晝, 車流穿梭不息,終於,她在隻隔兩三米遠的法桐樹下, 看見了她心心念念的人。

裴延一手拎著冒著熱氣騰騰的外賣盒,正低頭看著手機, 一旁路燈的光穿過枝椏交錯的樹冠,從縫隙落下,拉長裴延身影, 挺拔而冷峻。

江昭意深呼吸, 出聲叫他:“裴延——!”

刺耳鳴笛聲裏,她這聲呼喚顯得格外清脆。

裴延掀開眼皮看來, 朦朧光霧裏, 他的眼睛異常深邃,眸色漆黑, 眼底蘊著溫柔, 朝她招手:“昭昭,過來。”

此時, 一輛車開過去,車尾白燈和路燈光交相輝映, 矩形光束一點點蔓延至台階上,江昭意拎著裙擺,沿著光照來的地方,飛奔向心底的少年。

裴延張開手臂,把向他奔來的姑娘摟進懷裏。

江昭意仰頭看著裴延,杏眼一圈紅,臉頰也是紅的,聲線隱約帶著顫音:“裴延——憑什麽!——你憑什麽不告訴我?!”

語氣像質問,更像單方麵控訴。

從化妝室到劇院外的幾分鍾裏,江昭意幻想過無數次,如果她細心一點兒,早一點兒發現所謂的好友Y是裴延,他們是不是就不會錯過那麽多年。

裴延耐心為她整理淩亂碎發,眼皮垂下,看著江昭意,語氣認真:“江昭,我沒你想的那麽好,相反我懦弱又壞,不敢和你表露心意,卻又嫉妒你和裴珩關係好。”

裴延從來不是眾人眼裏的天之驕子,他隻是一個沒人愛,禹禹獨行在黑暗裏的可憐鬼。

那時少年總以為心愛姑娘喜歡的是溫潤知禮的男孩,於是他扮演一個性格溫和,謙遜有禮的人去接近她。

在彼此關係愈來愈好時,裴延又不敢向江昭意**真實身份。

江昭意抿唇:“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始至終喜歡的人都是你。

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在裴延漆黑眼神裏咽下,她凝視他,等他開口:“所以我想著我扮演成裴珩那樣的人,你會喜歡我嗎?可到了關係好起來,我又不敢和你說了。”

他想過無數次,該怎麽告訴江昭意,其實披著溫柔謙遜Y殼子的裴延實際上就是她最討厭的那類人,桀驁自負,放肆不羈。

少年愛意赤誠,卻又膽小。

一再耽擱,便成了如今局麵。

幸而上天眷顧,少年時的念念不忘,成年後的默默陪伴,終於在許多年後的今天迎來了回響。

江昭意眼睛一點點濕潤,視線模糊看著眼前人,貝齒咬著唇,聲音顫抖:“抱歉…我……我不知道……,我以為……”

以為你不喜歡我。以為那些年少偶爾的曖昧,不過是你過於寂寞,拿我尋得樂子。

卻不知高中每一次的靠近,每一次的偶遇,都是眼前人一次次精心算計而來。

裴延低頭與江昭意額頭相抵,手捧著她臉,用拇指指腹溫柔擦去她臉頰淚水,然後在她發紅的眼尾落下輕如羽毛的吻:“該說抱歉,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江昭意抬睫,愣怔看著裴延。

裴延漆黑眼睛認真看著她:“對不起,因為我沒有勇氣,害我們昭昭等了我這麽久。”

終於,江昭意眼淚決堤,像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往下掉。

裴延抱住她,耐聲哄道:“不會再有下次了。”

江昭意哭夠,裴延拉著人上車,用紙巾給她擦了臉,把手裏還熱著的生煎遞了過去,又開了一瓶酸奶遞過去。

江昭意小口吃著生煎,接過酸奶喝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問裴延:“你…嗯……”

裴延手搭在方向盤上,懶散揚眉:“嗯?”

“你什麽時候喜歡我的?”江昭意問。

她隻知道他從高中起就喜歡她,卻不知道眼前人是何時對她動心的。

裴延上身往後靠了靠,臉上神情像在深思,江昭意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突然笑出了聲,茫然地眨了眨眼:“啊?”

“——第一眼。”裴延看著她說。

江昭意嗯了一聲,又繼續吃手裏的生煎,上揚的唇角一路都沒下來過。

裴延開著車,偶爾餘光掠過副駕駛的江昭意,她唇角揚著小幅度弧度,眼睛亮晶晶的,臉頰微紅,和記憶裏那個見了一麵,就忘不了的小姑娘重疊起來。

佛祖在上,受我三叩。

願恕我無罪,於您殿前動了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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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一個周末,江昭意處理完工作室事宜,已經是下午六點,裴延發消息來問她晚上要一起吃飯嗎,江昭意回了一個好。

落地窗外一輪夕陽西墜,金色晚霞鋪滿整個天際,遠處節次鱗比的高樓已經亮起夜燈,眺望而去,像是鑲嵌在夜幕裏的碎星。

半小時後,裴延發來消息:【在樓下。】

江昭意回了一個馬上,拎上手提包就要出去,才走出辦公室,樂樂便捧著手機跑過來,臉上神情略顯焦急:“江老師,最新熱搜您看了嗎?”

“什麽?”江昭意一頭霧水。

樂樂隱含擔憂看她一眼,把亮著屏幕的手機遞到江昭意麵前。

江昭意低眸掃過,皺緊了眉。

“祝誠濟 宋白敏”、“祝誠濟 宋白敏 曼穀街頭熱吻”、“祝誠濟 宋白敏舊情複燃”等詞條高掛榜首,甚至熱搜前三都是有關她父親祝誠濟出軌的新聞。

“江老師……”樂樂語氣擔心。

江昭意麵無表情:“沒事。”

打發走樂樂,江昭意靠在牆上,登5微博,隨便點開一個熱搜,熱門第一的是某營銷號發的祝誠濟和宋白敏白日在曼穀街頭接吻的視頻。

江昭意點開視頻,視頻拍得很清晰,她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叫宋白敏的女人是當年她在美留學,撞見和祝誠濟一起逛專櫃的女人。

拇指摁著屏幕下滑,營銷號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江昭意快速瀏覽,總結出有用信息:

宋白敏和祝誠濟早年曾合作一部偶像劇,是彼此初戀,隻是後來兩人不知因何分手,宋白敏退圈,祝誠濟和祥匯集團大小姐戀情鬧得沸沸揚揚,江舒慧又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便無人再提二人戀情。

哪想時隔多年,祝誠濟和宋白敏同上熱搜,竟是在異國街頭熱吻。

江昭意沒心情去看吃瓜網友的評論,撥通江霽風電話。

忙音響過三四聲,電話才接通,江昭意還來不及開口,江霽風先出了聲:“阿昭,這件事你別管,有我和阿公。”

“好。”

掛斷電話,江昭意收到裴延發的消息:【怎麽回事兒?還不下來?想我上去綁你下樓?】

【馬上。】回了消息,江昭意漫步進電梯。

從寫字樓出來,便看見裴延車停在路邊,江昭意拉開副駕車門坐進去,心裏記掛著事,上車後,也沒係安全帶,眼睛一直盯著車前方看。

江昭意正想這事兒按照阿公向來行事作風,一定會想盡辦法壓下去,絕不會讓江家和祥匯因此蒙羞。

忽然,頭頂落下一道黑影,江昭意抬睫,是裴延湊近給她係好了安全帶。

“謝謝。”江昭意說道。

裴延給她係好安全帶,靠回座椅,手臂搭在方向盤上,姿態懶洋洋的,漫不經心開口:“想什麽呢?”

江昭意語氣淡淡:“沒什麽。”

裴延知道她不願多說,隻輕哂了聲,驅車前往餐廳。

晚餐是江昭意最喜歡的江南菜,但從始至終,她都沒怎麽動過筷子,等到從餐廳離開,也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坐上車後,裴延照舊給她係好安全帶,打開另一側車門下去。

江昭意回過神來,隔著車窗看著裴延問:“你要去哪?”

“去給某個沒吃飽的小姑娘買夜宵。”裴延慢悠悠地回。

江昭意想起今晚吃飯時自己一直心不在焉,一時有些心虛,和裴延淺笑道了謝,乖乖坐在車上等裴延買夜宵回來投喂她。

十幾分鍾後,裴延拎著印有超市logo的購物袋返回。

等他上了車,江昭意看清那一大袋東西,眨了眨眼問:“你怎麽買這麽多?”

“沒買多少。”裴延語調平靜,從袋子裏拿出一份三明治和一代酸奶,把三明治盒子拆開,酸奶插上吸管後才遞給江昭意。

江昭意看著手裏的三明治和酸奶,內心湧上一陣暖流,在一起這幾個月,裴延真的做到了他所說的,隻要有他在,她就能做個什麽都不用想的小朋友。

因為有裴延幫她把所有事情都擺平。

裴延要開車,把購物袋遞給江昭意,江昭意單手抱著,小口吃著手裏的三明治,偶爾覺得有點噎,便喝一口酸奶。

食物吃完,江昭意覺得手心黏答答的,找裴延要紙巾,裴延開口:“袋子裏有。”

江昭意打開購物袋,正要找紙巾,動作被那堆花花綠綠的方盒頓住,然後麵不改色拿出紙巾擦手,緩緩出聲:“你買這麽多做什麽?”

“多嗎?”裴少爺揚眉,懶洋洋地笑,沒個正經,“一天一盒,一個月就用完了。”

“……”

回到青山壹號,江昭意拎著袋子下車,裴延牽著她手往電梯走,按了上行鍵,又從兜裏摸出一顆糖放在江昭意掌心:“吃顆糖,心情會好點兒。”

江昭意垂眸,一顆圓滾滾的,亮黃色包裝紙的橘子糖靜靜躺在她白皙掌心。

橘子糖包裝很眼熟,是她少年時常吃的。

後來停產就沒再吃過了。

江昭意剝開糖紙吃糖,舌尖抵住糖果,熟悉的橘子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齒蔓延開,又像是回到那個夏季,酸澀的、微甜的少女心事跌撞而來。

高中時的江昭意有很嚴重的低血糖,但經常忘記帶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的校服兜裏、抽屜、書包夾層……凡是能塞東西的地方,都會裝滿橘子糖。

給她放糖的人,好像能預料到她什麽時候會吃完糖,總會在關鍵時間補上。

電梯門從兩邊打開,江昭意想起往事,彎了彎眸,和裴延說:“以前讀書時,我口袋裏總會被人塞滿這個糖,後來停產,就再沒吃過了。”

裴延牽著她往裏走,倏地,偏頭看來,一雙黑眸在白熾燈下各位深邃,“糖,是我放的。”

高中時,為了第一時間給江昭意補上消耗完的糖果,裴延還收買了她的同桌。

誰料十八班班主任是個愛給學生換座位的人,高二一整年下來,裴延收買過的江昭意“同桌”,兩隻手加在一起,都數不過來。

江昭意一怔,旋即又笑出了聲,問裴延:“這個糖已經停產很多年了,你怎麽買到的?”

“這有什麽難的?”裴少爺揚了揚眉,語氣頗為得意,“我找人聯係了生產糖的老板,購買了配方和加工廠——”

他頓了頓,低眸看她,眼神繾綣又溫柔:“隻要你想吃,它就不會停產。”

橘子糖的酸味完全褪去,餘下是全是甜意。

江昭意眼睛一點點發酸,問他:“為什麽要買下來啊?”

“我總想著——”裴延牽緊她的手,感受彼此掌心相貼的溫度,看著江昭意眼睛開口,“有關你的記憶,我都得一一保存下來。”

無論是橘子糖,還是綠發帶,隻要和江昭意有關的東西,裴延都想留住。

那時的少年想的很簡單,留不了她的人,留下一點兒有關她痕跡的東西也心滿意足了。

江昭意視線被彌漫的霧氣模糊,她努力睜大眼,去看清裴延的臉,從淩厲深邃的眉眼,到唇,再到彼此對視的眼睛,然後踮腳吻他。

橘子糖的甜意在彼此唇間消融。

“都留下來了。”江昭意喃喃。

無論是那顆又甜又澀的橘子糖,還是那輪月亮,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青稚時代都留在了少年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