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周姨看過來的目光曖昧, 江昭意幾乎要把臉埋到碗裏去了。

偏是如此,裴延還不放過一點兒捉弄她的機會,抬手拎起她衣口, 把她身子拽直, 語氣像是好心提醒, 但眼神裏的戲謔都要溢出來了:

“用嘴吃飯,別用臉。”

周姨在旁看得笑出了聲,江昭意臉爆紅, 她本來是個沒什麽脾氣的人,這會實在是被裴延逗得炸毛了,像氣不過, 桌下的腿踢了裴延一腳。

她這點兒動作,像貓兒伸爪, 撓得裴延心尖發癢,喉結滾動,眼神暗了下來。

周姨拎著水壺去給花圃裏的月季澆水, 桌上便隻剩江昭意和裴延兩人, 裴延把筷子放下,手臂搭在江昭意肩上, 坐姿散漫。

一副浪**大少爺姿態。

江昭意咽下嘴裏的菜, 疑惑眨眼:“你幹嘛?”

裴延上身微斜,幾乎是靠在了江昭意身上, 眼皮垂下, 點漆似的黑眸直勾勾盯著她。

四目相對,江昭意眼睫飛快閃動, 手裏的筷子驚得落在了桌上,發出“啪嗒——”的輕響。

距離太近, 江昭意能清晰聞見裴延身上縈繞的淡淡藥味,水晶吊燈的燈光照下來,氣氛被烘得十分曖昧,她心不禁亂跳了起來。

裴延這人真的有本事,不用說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潰敗成軍。

江昭意呼吸逐漸變得沉重,她伸手推了推裴延,奈何力量懸殊,根本推不動,語氣無奈:“裴延,周姨還在外麵。”

言下之意,讓他不要太過分。

裴延揚眉,像完全沒聽懂江昭意話裏的警告,湊得更近了些,滾燙呼吸噴灑在江昭意耳側,酥酥麻麻的癢意,如同電流,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正當江昭意不知所措時,周姨聲音就像及時雨響起:“哎喲,你說這天兒啊,是說變就變,白天還晴天呢,這會兒就刮風變天了。”

周姨拎著水壺進來,敞亮嗓門打破這一角旖旎。

江昭意借此機會,瞬間拉開和裴延的距離,端著碗筷起身,看著周姨說道:“我吃完了,周姨,我和您一起洗碗吧。”

周姨應了聲好,江昭意低頭收起桌上碗筷,裴延懶懶地靠著椅背,散漫的眼神一直緊跟著她,令江昭意如芒在背。

江昭意快速收拾好碗筷,像隻兔子一樣,逃似地跑進廚房。

就在她進廚房那一瞬,裴延聲音同夏夜晚風一起飄至耳邊,很簡單的一個字,但透著一股子混不吝的痞:“你。”

你幹嘛?

幹你。

聽出裴延話外音的江昭意臉一點點紅了起來,她低頭把碗筷碟子放進水槽,擰開銅製水龍頭,冰涼的水流衝刷指尖,身上縈繞的那股子熱意總算少了些。

周姨從外麵進來,看見低頭洗碗的江昭意,廚房燈光很亮,小姑娘低著頭,有幾縷頭發落下,勾住尖俏的下巴。

皮膚白,很是漂亮。

“江小姐,有洗碗機的。”周姨回過神來,立刻出聲提醒。

江昭意把洗了一遍的碗碟放在另一個水槽,回頭看著周姨笑道:“沒事兒,已經洗完了。”

“我聽江小姐的口音有點兒像杭市那邊的,您是杭市人?”周姨接過碗筷消毒,和江昭意聊起天來。

江昭意眼睫輕顫,如注水流不停衝刷指尖,涼意蔓延,她迅速回神,輕聲答:“不是,我是平京人,以前在杭市生活過一段時間。”

“哦哦哦。”周姨點頭,把洗好的碗碟依次放進透明玻璃櫃裏。

江昭意擠出一點洗手液,在掌腹揉弄均勻,又用清水衝刷掉,周姨忙不迭給她遞了幹淨毛巾,江昭意笑著接過擦幹了手。

江昭意把毛巾放回原位,要從廚房離開,周姨叫住她:“江小姐,我們能聊一下嗎?”

“可以。”江昭意輕快地應,她聲線本就生得清軟,笑時又眼眸很亮,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周姨看她目光慈愛,問江昭意:“江小姐,和我們小少爺是怎麽認識的?”

“我們是高中同學。”江昭意回答。

“那您應該也多少知道點兒有關小少爺的成長環境吧。”周姨語氣裏慢慢都是對裴延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的心疼。

江昭意驀的想起青蕪市那晚,她印象裏那個向來滿身傲骨,永遠意氣風發的少年,原來是從來都沒有人疼愛的存在。

此刻一回憶起來,江昭意的心像是被一根細細的麻線拉回拉扯,密密麻麻的疼意蔓延開,全是對裴延的心疼。

像裴延這樣好的少年,桀驁不羈、意氣風發、走哪都是眾星捧月的風雲人物,對人對事永遠尊重,三觀正,有自己的追求,合該被無盡的愛意包圍。

可偌大裴家,幾乎無人愛他。

風從廚房狹窄的玻璃窗湧進,拉回江昭意思緒,她點頭:“知道一點兒。”

“小少爺命很苦,”周姨輕歎一口氣,和江昭意聊起裴延幼時往事,“我第一次見小少爺是在他五歲那年,這個年齡的小孩,都是被家長捧在手心裏疼著的寶貝,滿眼天真,可他不是。”

周姨到現在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裴延的情景,五歲的小男孩,穿著打扮都很精致,但個頭比同齡人矮了不少,躲在老先生身後,稚氣未脫的小臉,全是對這個世界的防備與厭惡。

“旁人眼裏的小少爺是口含金湯匙出生的富貴公子哥,是天之驕子,可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生。”

周姨這話,無疑是給江昭意一擊,她咬緊唇,克製住顫抖的聲線,努力平靜問:“為什麽?”

“江小姐您和小少爺是高中同學,那該知道他有個哥哥叫裴珩。”

江昭意點頭,她記得,那個在她記憶裏永遠溫柔、知禮斯文的少年,也是她高中時期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

周姨說:“小少爺的出生是為了裴珩少爺,話說難聽點,小少爺是大小姐生下來給裴珩少爺的玩伴、是代替父母長輩照顧裴珩少爺的保姆——”

“比起裴珩少爺在所有人熱愛、期盼中降生這個世界,小少爺從出生起,就注定活在裴珩少爺的陰影下,他永遠得不到家人的愛。”

“……”

江昭意說不出話,隻覺有人扼住她的喉嚨,連吞咽都很難受。

“江小姐,我托大當一下您的長輩。”周姨看著她說,“我是看著小少爺長大的,您別看他這人吊兒郎當,啥事兒不往心上放,實際上是個心思很重,也很敏感的孩子。”

“老先生在時,這世上還有人愛他,老先生走了,這世上唯一愛他的人都沒有了。”

“您是小少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帶到這裏的姑娘,想必他真的很喜歡您。”周姨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他沒被人愛過,也不懂怎麽去愛人,有時候行事可能會比較偏激,我拜托您,無論今後發生什麽,一定要相信他。”

“哪怕您們沒走到最後,分開時也對他稍微溫柔一點兒。”

這句話,周姨已經止不住落淚,她看著裴延長大,這個孩子吃過多少苦,多少日子都是自己一個人扛過來的,她都看得明明白白。

裴延前半生活得太苦太累了,如今好不容易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姑娘,周姨私心希望兩人能走到最後。

這世界上會有一個人不介意他的過往,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去愛他。

江昭意深呼吸,壓下滿腔酸澀,衝周姨堅定地道:“好。”

廚房門被敲響,裴延挺拔身影出現在透亮的玻璃上,他插著兜,站在門前,黑沉眼睛盯著裏麵兩人問:“不是,你倆洗個碗要這麽長時間嗎?”

周姨背過身擦幹淚,含糊應道:“馬上就出來了。”

江昭意快速整理情緒,拉開玻璃門走出去,裴延眉毛懶懶地挑起,好整以暇看著麵前姑娘,笑道:“舍得出來了?”

“和周姨多聊了一會。”江昭意想起剛才周姨說的話,此刻滿滿都是對裴延的心疼,自然地牽起他手,語氣體貼,“你吃藥了嗎?”

裴延眼鋒掠過被他姑娘牽著的手,江昭意才碰過冷水,指腹涼涼的,裴延指尖觸碰到,不由得蜷縮了一下。

他輕揚眉梢,反扣住了江昭意的手。

握得很緊。

一刻也不想鬆開。

周姨看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背影,笑得很欣慰。

“沒吃,”裴延牽著江昭意在桌前坐下,黢黑的眸看著她,眼底滿是促狹,“手受傷了,等人喂。”

霎時間,江昭意心底縈繞的悲傷完全消散,她無語睨裴延一眼,開口反駁:“你是一隻手受傷了,還有一隻手。”

裴延舉起兩人十指相扣的雙手在江昭意麵前晃了晃,語氣特別有理:“這不牽著我姑娘嗎?騰不出手。”

江昭意無奈,隻能給裴延倒水,從藥袋裏拿出藥,白色圓片和彩色膠囊靜靜躺在江昭意瓷白掌心,她手遞到裴延唇邊,開口:“張嘴。”

裴延薄唇微張,江昭意把藥喂進,手要抽離,忽地掌心傳來一陣濡濕的觸感,舌尖舔舐,癢意難耐。

江昭意立馬收回了手,瞪一眼裴延,又看向在廚房忙碌的周姨,見她沒看過來,心底鬆了口氣,小聲警告道:“你別亂來,周姨還在呢。”

裴延未語,眼睛看著她,瞳仁在燈下很黑,中心有個小小的影子。

是她。

江昭意忙岔開眼,端起水杯喂到裴延嘴邊,裴延喝了一口水,咽下藥片,眼皮瞭起,視線勾纏著江昭意的眼,像是又把小鉤子,勾得她臉頰發熱。

裴延低頭,唇遊離在她耳邊,鼻息是濕熱的滾燙,那處肌膚已經生了紅,他盯著她耳垂上小巧精致的流蘇耳墜,啞聲開口:

“周姨不在,可以亂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