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月底, 平京迎來新的一輪沙塵暴,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灰塵,每到這個時候, 江昭意就會無比想念棲塘鎮的春天。

淅淅瀝瀝的春雨, 穿橋而過的烏篷船, 不知從誰家小院探出頭的一枝迎春花,綠色的葉,黃色的花, 潮濕空氣裏都是春天的鮮活氣息。

周五,江昭意去平京音樂學院辦完入職手續後,開車去了郊外的八寶山公墓, 把車停好,在花店買了一束白菊, 來到裴珩墓前。

天空是灰沉的暗,高積雲盤旋在頭頂,壓的人喘不過氣。

江昭意彎腰把手中白菊放在墓碑前, 看著墓碑上的裴珩, 蒼白的皮膚,淺笑的唇, 男生模樣還是她記憶中的溫和。

“距離上次來見你, 過去快一年了吧。”江昭意看著墓碑上裴珩的照片開口。

江昭意第一次見裴珩是轉來平京一中不久的公開課上,她被老師點名朗讀課文, 因前後鼻音不分鬧出笑話, 惹來班上一眾同學起哄嘲笑。

在她漲紅臉,不知所措, 裴珩便是這時出現的。

男生站起來,聲情並茂朗讀她剛才誦讀的課文, 嗓音清冽好聽,很快吸引走眾人注意力,替她解了圍。

老師讓他們坐下,繼續講課,一片朗朗讀書聲中,江昭意借著課本遮擋回頭看。

午後的金陽穿過玻璃窗,照進教室。

男生握著書本的手修長白皙,他下巴微揚,側臉輪廓清晰分明,皮膚是不正常的白,眉眼與裴延很像,但周身氣質更顯溫和。

後來,江昭意從旁人口中得知,為她解圍的人叫裴珩,是裴延的哥哥,今年本該讀高三,因身體原因休學一年,才會和他們同級。

正式認識是九月初秋的一個周末傍晚,江枝意生病去醫院,沒人來接她回家,江昭意望著瓢潑大雨,一時犯了難,不知該怎麽回家。

身後響起一道溫潤低沉的聲音:“同學,你沒帶傘嗎?”

江昭意回頭看去,站在她身後的男生一身白色運動服,雙肩包規矩背在身後,身形頎長,過於蒼白的臉上掛著和煦溫柔的笑意。

“沒有。”江昭意抿唇。

裴珩從書包裏拿出一把透明折骨傘,遞給江昭意,“如果你不介意,先用我的傘吧。”

江昭意猶豫,“你把傘給我了,那你怎麽辦?”

“沒關係,”裴珩說,“我家司機馬上就來接我了,你先打傘回家吧,時間不早了,你一個女孩子回家,會不安全。”

最後,江昭意道謝接過裴珩遞來的傘,撐起傘骨,小跑進飄搖的雨霧裏,朝裴珩揮手:“同學,我叫江昭意,和你一個學校,等周一上學,我就把傘送去你班上還你!”

裴珩看著一片縹緲雨霧裏,撐傘朝他揮手的女孩,她背著大提琴,高馬尾,皮膚白,笑起來眼睛彎彎,唇紅齒白,很是漂亮。

雨砸在傘麵,發出清脆響聲,淹沒少年如鼓心跳。

周一上學,江昭意把傘還給了裴珩,兩人互換聯係方式,又因在一個藝校學習音樂,彼此多有合作,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

高中兩年,裴珩對江昭意很好,記得她的生理期,會在那幾天裏為她帶紅糖薑水和止痛藥,夏天會給她帶一瓶北冰洋,冬天口袋裏永遠為她裝著暖手寶。

在江昭意偷跑回杭市那個夜晚,先找來的不是江舒慧夫妻,而是裴珩。她無助蹲在台階上哭,朦朧視線裏出現一隻握著手帕的修長的手。

江昭意抬睫看去,裴珩半蹲在她麵前,昏黃的光模糊男生深邃眉眼,在此刻顯得尤為溫柔,他輕聲哄她:“江昭意,別哭了。”

“……謝,謝謝,”江昭意接過手帕擦臉,問裴珩,“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裴珩沒有立刻回答,在她身邊坐下後,目光望向路邊停著的一輛綠色出租車,江昭意睜著酸澀的眼一起看了過去。

路燈的光灰蒙蒙的,她隻能隱約看見出租車裏坐了一個人,從印在車窗上的挺拔身影看,似乎是一個男生。

江昭意沒想太多,因為此時她肚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在空曠樓道格外突兀,裴珩聽見了,忍俊不禁:“餓了?”

“有點。”江昭意臉紅點頭。

裴珩帶著她去了附近一家麵館吃飯,在等麵上桌時,江昭意不經意抬頭,發現那輛綠色出租車又停在了路邊,她正想細細打量,老板把麵端上桌了。

吃完麵,裴珩問她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江昭意搖頭說不知道,胡雅一家搬走了,她不想回平京,因為那裏不是她的家。

正聊著天,江舒慧夫妻倆出現,不由分說把江昭意帶走,回到平京後,江舒慧把她關在狹小閣樓三天三夜。

再出來回到學校,江昭意從晏珂口中得知裴珩在三天前住進了ICU,也是那一天,她才知道裴珩為什麽常年臉色蒼白,因為他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

江昭意對此很內疚,在放學後就跑去裴珩住院的醫院看他,隔著狹小透明的玻璃窗,她看見裴珩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寬大的病服穿在他身上,空****的。

裴珩是在半個月後重返校園的,江昭意記得他為來杭市找自己犯病住院,兩人接觸間,總有些放不開,裴珩發現後,告訴她:

“江昭意,你不用為此感到愧疚,我的病是天生就有的,每一次犯病,我都習慣了。”

夕陽的餘暉落在裴珩過度蒼白的臉上,皮膚近乎透明。

江昭意鼻尖微酸,突然覺得上天太不公平,像裴珩這樣好的少年,溫潤知禮,謙遜懂事,為什麽會得這樣的病?

那個傍晚,他們聊了很多,到了最後,裴珩問她以後想做什麽。

江昭意凝望天際一輪斜陽,眯了眯眼睛,說:“……我想一直拉大提琴,讓所有人都知道,在台上表演的人是來自中國的大提琴家江昭意。”

“你呢?”江昭意看著裴珩問道。

“如果我還能有以後的話,我想——”裴珩站起身,雙手張開,風吹起他襯衫一角,眉眼神采飛揚,“騎著自行車,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去看山,去看水,做一個流浪的藝術家。”

第一次,江昭意在裴延身上看到了這個年齡少年該有的朝氣,那是一點兒也不輸裴延的意氣風發。

上帝從不薄待善良的人,裴珩永遠留在了二〇一〇年的夏天。

彼時江昭意正在美國留學,忽聞裴珩去世,已經是他下葬後的第二天,很遺憾的,她沒能見這位摯友最後一麵。

這個世上,也少了一個會騎著自行車流浪的藝術家。

江昭意沒在墓園待太久,轉身離開,走出墓園時,手機鈴聲響起,是逢兮打來的電話,江昭意停下,站在原地接通電話。

逢兮電影結束了在墨爾本的拍攝,回到平京取景,打來電話是問江昭意明天有無空,想約她一起逛街。

江昭意答應下來,聽逢兮在電話裏講述劇組趣事,餘光不經意一瞥,看見一道頎長身影從車上下來,微微一怔。

隨著那道身影走近,江昭意看清他打扮,男人一身黑色衝鋒衣,戴著鴨舌帽,灰色口罩擋去大半張臉,露出一雙漆黑散漫的黑眸。

男人臂彎裏抱著一束白菊,單手插兜,從江昭意身後走過,她聞見一陣熟悉又冷冽的雪鬆木香。

……裴延?

江昭意看著男人修長背影遠去,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他和裴珩關係冷淡是人盡皆知的事,又怎麽會來祭拜他。

可也太像了。

江昭意望著男人離去方向走神,聽筒裏,逢兮叫她好幾聲,她都沒聽見,回過神來,江昭意語氣抱歉:“不好意思啊兮兮,剛走神了。”

“你是看見什麽大帥哥了嗎?”逢兮打趣道。

江昭意心一跳,連聲說沒有.

逢兮還有戲要拍,和江昭意又聊了兩句,才掛斷電話。

/

裴延來到裴珩墓前,眼鋒掠過被風吹得搖曳的白菊,單手插著兜,居高臨下俯瞰墓碑上裴珩的照片,冷淡勾唇:“你該很開心,她從來就隻惦記你一個人。你死了,她都忘不了你。”

回答他的隻有無盡風聲,與被吹得花瓣灑落一地的白菊。

裴延目視墓碑上裴珩的照片,他永遠是他記憶裏那副溫和知禮的斯文模樣,讓人看了就生厭,但很久很久以前,他是極為喜歡這個哥哥的。

是多久了,裴延也不太記得了,應該是小時候吧。

從裴延有記憶開始,家裏所有長輩都圍著裴珩一個人轉。

裴延性子瀟灑,對這一切從來都不在乎,甚至在同班小孩辱罵裴珩病秧子,他會把人揍一頓,勒令對方跟裴珩道歉。

可隨著長大,裴延發現無論是父母還是爺爺奶奶,他們眼裏隻有那個病弱的裴珩,從來都看不到他的存在,沒有人會在意他。

最開始,裴延會努力學習,靠成績獎杯來吸引長輩注意,他們也永遠隻有一句敷衍的真棒,轉頭又歎息,要是裴珩有個健康身體,一定會比他更優秀。

慢慢的,裴延越來越厭惡裴珩,甚至在上初中後,直接從家裏搬了出去。

等到裴家長輩反應過來時,裴延已經獨自一人在外住了大半年,起先,家裏人還會來勸他回去,後麵因裴珩住院,索性就不管他了。

裴延就是這個家,可有可無的人。

沒人會愛他。

以前,裴延對裴珩的厭惡隻限於嫉妒長輩對他的關愛,直到後來,他和江昭意在那年夏末重逢,他第一次喜歡的女孩,是裴珩的未婚妻。

一時間,裴延對裴珩的嫉妒到達頂峰。

裴珩和裴延是兩個性格極端,前者清風朗月,品學兼優,讚一聲君子如斯也不為過,後者頑劣放縱,惡名昭著,就像是陰溝裏的塵泥,任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如果人生可以選擇,裴延最想成為的人是裴珩。

所以他自卑、不安、嫉妒,像是蟄伏在黑暗裏的小偷,在那些窺不見天光的歲月,偷偷藏在人群裏,看著裴珩和江昭意親近。

裴延將手中花束放到裴珩墓碑前,蹲下身,用紙巾細致擦去裴珩照片上沾染的灰塵,黑沉眼睛盯著被他嫉妒了多年兄長的臉,緩緩開口,一副混不吝的語氣:

“既然你死了,就該輪到我來保護她了。”

雨忽然下了起來,打濕了墓碑,水珠順著裴珩照片落下,裴延語氣有些別扭,聲音很輕,幾乎要被風吹散了:“哥,你會同意的對嗎?”

你那麽愛她,連遺言都是她的名字,怎麽會舍得看她身陷囫圇?

裴延在墓園待了許久,雨越下越大,他拍了拍冰涼的碑身,衝裴珩揮了揮手,撂下一句:“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

連綿幾日的小雨,終於在周一放晴,急轉而下的溫度也有回暖趨勢,放眼望去,晴空萬裏無雲。

江昭意在周末加上了裴牧迎的聯係方式,由於對方在申城出差,兩人隻在微信聊天,等到裴牧迎周二回到平京,提出約她一起共進午餐。

剛好昨晚,江學名旁敲側擊詢問她和裴牧迎相處如何,江昭意便同意了,和裴牧迎約好中午十一點在平京音樂學院北校門見麵。

放學鈴聲響起,江昭意從學樓出來,陽光傾瀉而下,校園裏栽種的綠植被風一吹,發出沙沙的響聲。

一路走來,江昭意遇見不少熟人,或是她的學生,或是院裏同事,對方和她打招呼,她都微笑回應。

來到北校門門口,江昭意看見一輛京A打頭,字母結尾的連號車牌黑色紅旗L5停在路邊,這車牌和車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開的,引起不少過路人側視。

江昭意抬目看去,車前的男人背對她而站,看不清臉,隻能瞧見他被光勾勒得挺拔的身形,白襯衫,黑西褲,通身氣質溫潤矜貴。

男人聽見走近的高跟鞋聲,回頭看來,逆光描摹出他俊逸五官,眉目深邃,頭發很短,是鴉青色,在金陽下,微微反光。

江昭意看著他,差一點兒脫口而出裴珩兩字,回過神來,禮貌打招呼:“裴先生好。”

“您好,江小姐。”裴牧迎回應她,笑起來時,眼底蘊著淡淡的溫柔,更像裴珩了。

裴牧迎為江昭意拉開後座車門,手還放在車頂,溫聲提醒她不要碰到頭,一切言談舉止都紳士有禮,與江昭意記憶中的裴珩一模一樣。

去餐廳的路上,裴牧迎和江昭意聊天,對方謙遜溫和,談吐不凡,無論是江昭意聊自己喜歡的古典樂,還是留學時的趣事,裴牧迎都能接上話,談話風趣幽默,進退有度。

江昭意盯著裴牧迎側臉想,如果裴珩還活著,大概也會是這副溫柔紳士的模樣。

裴牧迎帶江昭意去的是一家法式餐廳,主廚是他從巴黎請來的,做的菜都是江昭意喜歡的,一頓飯吃下來,兩人關係也拉近不少。

“既然馬上要訂婚了,我喚江小姐一聲‘阿昭’,不算越禮吧?”裴牧迎征詢她的意見。

江昭意輕點頭,淺笑:“可以。”

裴牧迎目光落在江昭意臉上,她今天有課,化了淡妝,五官清麗,白邊平光鏡下的杏眼清澈見底,烏發紅唇,很是漂亮。

“阿昭,冒昧問一下,你近視嗎?”裴牧迎盯著江昭意臉上的眼鏡問。

江昭意回答:“沒有。”

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裴牧迎也沒追問,招來服務員記賬。

江昭意要去洗手間補妝,裴牧迎提出去車上等她,兩人並肩出了包廂。

江昭意來到洗手間補妝,看著鏡中的自己,沒了和裴牧迎交流時的淺笑,一臉冷淡,她抬手取下眼鏡,揉了揉疲憊的晴明穴。

再戴上眼鏡,江昭意恢複疏離的笑,轉身往外走,哪想一抬頭看見從包廂出來的逢兮。

打過招呼後,逢兮問江昭意:“昭昭,剛和你一起進來的男人,你們什麽關係?”

江昭意把自己和裴牧迎即將訂婚的事告訴了逢兮,逢兮眉心皺緊,和江昭意說:“寶貝,你還記得前兩年和我搶馮導女主的張曼嗎?”

逢兮口中的張曼,是和她同期出道的女星,走得都是電影小花路線。

前幾年逢兮背靠陸政嶼,無論是時尚資源,還是劇本IP,都是最好的,處處壓張曼一頭,兩人是圈內外皆知的對家,雙方粉絲也是互扯頭花。

正值事業上升期的張曼,忽然在兩年前宣布息影退圈,無人和逢兮爭奪馮導片子女主,也讓她憑借該片,斬獲金影獎影後。

“記得,”江昭意點頭,問逢兮,“怎麽了?”

逢兮臉色微變,壓低音量開口,“張曼息影,是因為得病了,現在人就在回龍觀醫院。”

江昭意眉心一跳,回龍觀醫院是平京出了名的精神病院。

“具體是個兒什麽情況,我也不清楚。”到底有關圈內秘聞,逢兮說得隱晦,“我聽人說,張曼當時被裴牧迎帶著去參加了一個Party,回來後人就瘋了。”

逢兮是和劇組合作演員一起出來聚餐的,不能待太久,和江昭意說完這事就走了,江昭意從餐廳離開後,回到車上。

裴牧迎見她臉色不好,體貼地問:“阿昭,你怎麽了?”

江昭意快速回神,不動聲色地回:“應該是時差沒調過來,有些頭暈。”

裴牧迎見此,囑咐司機把車開慢一點,還下車給她買了緩解頭暈的藥,處處透著溫柔的細心,卻讓江昭意一顆心懸到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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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就來到三月月底,最近平京氣溫回暖。

江昭意除了每周二周五去學校給學生上課,周末去工作室一趟,便是和裴牧迎培養感情,兩人像正常情侶一樣約會吃飯。

每每想到逢兮那番話,江昭意麵對裴牧迎就會心生怯意,但都被她掩飾的很好。

周五,江昭意照例去學校上課,大提琴專業講究小班教學,班上隻有八個學生,三分之二是女生,江昭意和他們年齡相仿,很容易打成一片。

一節課上完,江昭意拿起水杯,要去接水,和她關係最要好的學生春笙湊了過來,笑嘻嘻地問:“昭意姐,你追星嗎?”

江昭意驀地想起裴延,如果去他的每一次演唱會,買他的每一張專輯,手機裏全是他的歌,這也算追星的話,她應該追的。

“追。”她笑著回。

春笙驚訝地張大嘴,打量著眼前的江昭意,她個子高挑,一頭栗棕色的卷發及腰,雪紡白色綁帶襯衫,細腰盈盈一握,黑色魚尾開衩半裙下的一雙長腿筆直纖瘦。

才開學時,他們聽說今年會新來一位老師,據說是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同學們都以為會是一位刻板嚴肅的老師。

哪想一見麵,才知道新老師是鼎鼎有名的大提琴獨奏家江昭意。

平京音樂學院的學生或多或少都聽過江昭意的傳奇事跡,她是祥匯集團大小姐,母親是知名大提琴演奏家,家世好,長得漂亮,年紀輕輕在大提琴領域斬獲的榮譽就數不勝數。

與江昭意合作過的音樂家,沒有誰不讚一聲她是天生的大提琴手。

不僅如此,她十六歲那年在平京市藝術中心舉辦主題為“Make clear·昭”的個人大提琴獨奏會,合奏的音樂家是業界泰鬥。

一經亮相,江昭意便憑借一張清純白月光的臉,被一眾網友奉為國民初戀。

當江枝意出道後,網友一致認為江昭意也會進娛樂圈,誰料她的身影永遠隻停留在各大音樂會上,連個人微博都很少上。

“昭意姐,你追誰啊?”春笙拿出手機,登上微博,點出一張照片,把手機遞到江昭意麵前,“這是我最喜歡的歌手,他老帥了!我聽說他五月要常駐一檔選秀綜藝,我都報名了!到時可以和偶像近距離接觸誒!”

江昭意低睫看去,手指攥緊了保溫杯。

春笙手機裏的照片是裴延,是他站姐拍的機場圖。

裴延一身黑色衝鋒衣,戴著頂鴨舌帽,帽簷壓低,在眉骨落下暗影,口罩鬆散戴著,擋去半張臉,眼皮半耷拉著,一臉沒睡醒地疏懶。

他手指握著手機和護照,指節修長,削瘦手腕戴著一根白色絲巾,絲巾被風吹起,手背青筋明顯。

周圍一圈是被虛化的人群,光斜斜打過來,裴延就像誤闖進這繁華人世的神明,獨自站在那,一切景象都隻是他的陪襯。

春笙盯著照片看,語氣疑惑:“裴神手腕上這根絲巾是誰的?我看穿搭bot好像沒扒出同款啊,看起來好像女士絲巾啊。”

江昭意心一跳,以要去接開水為由,和春笙告別,離開了教室。

開水房沒人,江昭意按下紅色開關接水,盯著嘩啦啦流下的熱水,江昭意想起剛看的那張照片,白色絲巾一圈圈纏繞住男人削瘦分明的腕骨。

江昭意想不通,像裴延那樣的天之驕子,被她無情拋棄後,還會留著她的絲巾。

進來接水的同事,看見她發呆,連水從水杯溢出來都不知道,好心提醒:“江老師,您在想什麽,水都溢出來了。”

江昭意連忙按下開關,和同事道了聲謝,拿著水杯離開。

晚上回到家洗漱完,江昭意躺在**,不自覺登上微博,去找有關裴延的消息,恰好實時熱搜第一條就是有關他。

詞條#裴延白色絲巾#後,還跟著一個鮮紅的爆字。

一眾網友都在討論裴延機場照上手腕戴的白色絲巾是誰的,江昭意拇指滑動著手機屏幕,看見熱評第一條:【破案了!Dress2016年秋季私人訂製,還有你們放大圖片看,絲巾尾端有一個不明顯的“江”字,你懂我意思吧?】

指腹停留在這句話許久,屏幕熄滅。

江昭意沒了繼續看下去的心思,她和裴延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不會再產生任何交集。

周日下午,江昭意驅車去了自己名下的工作室。

工作室創立於二〇一四年,取名Eloise音樂工作室,位於平京音樂學院附近的CBD寫字樓。

主要用於江昭意和各個樂團、演奏家日常工作聯係,二是為平京音樂學院的學生提供就職、兼職崗位,收錄學習中西樂器的學生,從中提成,用於慈善事業。

江昭意把車停好,拎包下來,踩著一雙黑色尖嘴細高跟走進寫字樓,所經之處,高跟鞋發出清脆悅耳的噠噠聲。

工作室在寫字樓七樓,江昭意從電梯出來,和前台等人打了招呼,徑直走向辦公室,還沒坐下,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進來的女老師一臉焦急,幾乎都語無倫次了:“江…江老師,我有個學生突然鬧肚子疼,我想送她去醫院,可一時半會打不到車,您…您能幫下忙嗎?”

江昭意拎上手提包,帶著女老師往授課的教室走,比起女老師的手足無措,江昭意格外冷靜,條理清晰的囑咐女老師:

“吳老師,您先聯係學生家長,我開車送她去醫院,和家長通話時,您不要焦急,如實相告就好。”

吳老師連聲應好。

江昭意來到教室,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女孩正捂著肚子趴在桌上低吟,可愛精致的小臉慘白,看見她進來,可憐兮兮叫人:“江老師,我肚肚好疼。”

小女孩叫宋初桃,是前兩年被爸爸送來學大提琴的,江昭意曾指導過她幾節課,一見素來活潑的小孩兒臉色蒼白,也忍不住心疼。

江昭意把包遞給吳老師,抱起宋初桃,輕拍她背安慰:“桃桃別怕,老師這就帶你去醫院。”

宋初桃有六歲了,見江昭意抱她有些吃力,想要下來自己走,江昭意抱緊她,腳下生風地走進電梯,吳老師緊跟上,兩人很快開車把宋初桃送去了附近醫院。

醫生診出宋初桃是因為吃了過涼食物,從而引發了急性腸胃炎,所以才會肚子疼,江昭意給她交了費,陪著小孩在急診大廳輸液。

半瓶水輸完,宋初桃小臉恢複了血色,原本就開朗的性格,這會兒怎麽也壓不住了,嘰嘰喳喳和江昭意說個不停:

“——江老師,江老師,我和你說,我叔叔是大明星喔,長得可帥了!江老師,你有男朋友嗎?要不我把我叔叔介紹給你吧!”

江昭意摸摸宋初桃小腦袋,笑道:“老師有男朋友,不過謝謝我們桃桃好意了。”

宋初桃小嘴癟了起來,有些失望:“看來是我叔叔太倒黴了!隻能單身一輩子!”

江昭意哭笑不得,摸摸小孩腦袋,抬頭看向急診室外,剛才吳老師發消息告訴她,宋初桃的家長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這個年齡階段的小孩,精力總是用不完,宋初桃拉著江昭意從童話故事裏的小美人魚說到最近練琴的無聊,江昭意都安靜聽著。

江昭意正耐心聽宋初桃說話,不經意瞥向急診室外,視線霎時頓住。

吳老師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一件白色塗鴉連帽衛衣,戴著口罩,擋住大半張臉,一雙眼冷冷淡淡,手插在兜裏,步子懶散,修長脖頸間的銀色掛墜項鏈,折射出耀眼光芒。

江昭意呼吸幾乎在這一刻停止,愣愣地看著男人走近,平靜多日的心髒,也因他瘋狂跳動起來。

——是裴延。

宋初桃扭頭看過去,笑容驚喜,開心叫道:“——小裴叔叔!”

裴延半分餘光都沒給江昭意,徑直走向宋初桃,俯身彎腰,修長大手摸了摸宋初桃小腦袋,問道:“你是不是又亂吃冰淇淋了?”

“一個,就吃了一個嘛。”宋初桃拉著裴延衣角撒嬌,“小裴叔叔,你別和我爸爸告狀啊,求你了,求你了嘛。”

裴延捏捏小孩嬰兒肥的臉,懶散地笑:“行。”

江昭意扭頭去和吳老師說話,等再轉過來,正好撞上裴延那雙漆黑冷淡的眼睛,她的呼吸驟停,裴延看她的眼神很淡,沒什麽情緒。

是了。

他應該是不想看見她的。

江昭意壓下酸澀情緒,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無波,和裴延打招呼:“好巧。”

這一句話落地後,氣氛忽然變得微妙起來,連空氣裏浮動的灰塵都彌漫著尷尬。

裴延站起身,單手抄兜,眼鋒掠過這個快半個月沒見的姑娘,她始終一臉清淡地神色,似乎那場離別於她而言,算不了什麽。

“不巧。”裴延看著她說。

江昭意一愣,裴延走了過來,就當著眾人的麵,俯身湊近她,黑沉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眉尾輕挑,腔調拖長,一副又痞又混的語氣:

“——我就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