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另一邊, 裴延來到江昭意房間,正好遇見送餐的侍者,他道謝接過侍者手中餐盤, 敲響江昭意房門, 半天不見人開門。

房間窗戶緊閉, 避光窗簾拉上,外麵人看不見裏麵。

裴延把餐盤放在一旁,摸出手機要給江昭意打電話, 此時,隔壁房間門打開,一個打扮精致的金發女孩從裏走出來。

金發女孩看見站在走廊上的裴延, 眼中掠過驚豔之色。

男人長相中和了東西方特點,五官俊逸且深邃, 他穿了件黑色純T,小臂肌肉線條流暢,霧蒙蒙的光從他身後照過來, 身形冷峻又氣場。

他隻安靜站在那, 完全不需要做什麽,就能吸引走人的目光。

裴延點開手機, 通知欄頂端跳出江昭意兩分鍾前發來的消息:【你那的酒, 我喝膩了,不需要再喝了。】

屏幕裏的字像是活過來了一樣, 爭先恐後往裴延眼睛裏鑽。

裴延緊盯屏幕須臾, 沉著臉,給江昭意發消息:【你什麽意思?】

消息發出去, 後麵跟著一個碩大的鮮紅感歎號。

係統提示:“‘月亮’開啟了朋友驗證,您還不是他(她)朋友, 請先發送朋友驗證,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裴延捏著手機的手青筋突起,臉色幾乎陰沉如墨,眼眸微眯,眼底情緒翻滾,周身氣壓低沉的嚇人。

她可真行。

又他媽提上裙子不認人。

金發女孩瞟見他臉色不好,撩了撩長發,搖曳生姿地走過來,嗓音甜膩:“先生,您這是怎麽了?”

對方身上香水味濃鬱,裴延眉心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摁熄手機屏幕,沒分給女孩一個餘光,指著圓桌上還冒著白煙的早餐,撂出一句話:“送你了。”

金發女孩:“……?”

她是來搭訕的,不是來蹭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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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推開陸政嶼辦公室門走進去,往沙發上一坐,兩條長腿懶散踩在價值不菲的岩石圓形茶幾上,眼皮耷拉著,神情倦淡,渾身上下寫滿了“老子現在很不爽”七個大字。

陸政嶼正在和國內分公司負責人視頻,看見一進來就開始往沙發上躺的裴大少爺,抬手暫停會議,關掉攝像頭和麥,看著他問:“被甩了?”

裴延撩起眼皮,覷他一眼,又煩躁垂下眼,沒有要搭理陸政嶼的意思。

陸政嶼和他從小玩到大,知道裴延看似是一個放浪不羈的人,實際性子寡淡,他鮮少能見到這位大少爺情緒外露的一麵。

驚歎之餘,陸政嶼也明白江昭意在裴延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不是誰都能叫這位眼高於頂的大少爺,另眼相待的。

陸政嶼起身,從酒櫃裏拿出一支香檳,又拿了兩個透明長笛杯,在裴延身邊坐下,衝他晃了晃手裏的酒瓶,半開玩笑的語氣:“喝一杯,祭奠一下你逝去的愛情。”

裴延扯了下唇角,不想理會陸政嶼的惡趣味。

陸政嶼給裴延倒了一杯酒,他不鹹不淡道謝接過,仰頭一飲而盡,把長笛杯往桌上一撂,要起身走人。

“阿延。”陸政嶼叫住他。

裴延回頭看來,拽著一張臉,不耐嗯了一聲,“說。”

陸政嶼晃著手裏長笛杯,杯中**微漾,他看著裴延說:“上周五,裴牧迎回國了。”

裴延拖著腔調嗯了一聲,轉身離開,走到門前,他單手插著兜,回頭看向陸政嶼,開口,語氣感謝:“謝了,二哥。”

/

從陸政嶼辦公室離開,裴延回到房間,隨意往沙發上一坐,姿態疏懶。

他閉著眼,空氣裏似乎還殘留著江昭意身上的香水味,很淡,玫瑰與木質香交雜,是TF的失落櫻桃。

裴延喉尖微癢,犯了煙癮,他摸出了煙盒,叼著煙到處找打火機,房間翻了個遍,都沒有看見打火機的身影。

“嘖。”裴延舌尖抵著槽牙,從喉嚨裏滾出一聲冷笑。

真不愧是她,睡完跑了就算了。還把他打火機給順走了,這姑娘是真的挺牛逼的。

最後,裴延讓侍者送了打火機過來,點燃煙,他握著手機,點開備忘錄,屏幕左上角顯示一共571條備忘錄。

置頂那條備忘錄日期是二〇〇八年三月三日,內容隻有簡短八個字:【風吹幡揚,我心有昭。】

裴延抽著煙,拇指摁著屏幕下滑。

二〇〇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再次見麵,她成了裴珩的未婚妻,我不喜歡,想把她搶過來,但我怕她討厭我】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打算把工作室搬去你學琴的寫字樓,那樣能多見你幾次嗎?】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三日

-【她沒有表麵看起來那麽乖,居然想學抽煙,可我該慶幸,如果她不想學抽煙,那麽我沒有辦法吻她。】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關於她的一切,她對海鮮過敏,有低血糖,最愛吃的糖果是橘子糖,每天往她抽屜裏放一顆橘子糖,別讓她吃一點兒苦。

她沒有看起來那麽乖,所有一切都是保護麵具,要合時宜出現保護她,別讓她受一點兒傷。

愛她吧,不管她是誰的誰。

在我這,她隻是江昭。】

……

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九日

-【被她撞見別的女生跟我表白,害怕她會誤會,跟上去,卻發現她和裴珩偷偷躲在天台抽煙,她對他笑得很漂亮,她從來都不會對我這麽笑。】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九日

-【記住了,農曆四月初五才是她想過的生日,以後每年這個時間點,為她備上一份禮物。

我的姑娘,我來疼。】

……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日

-【陪她在紐約過的第一個春節,也不知道托房東阿姨為她送的那份餃子,她會喜歡嗎?

不喜歡也得喜歡。

畢竟,這是我和她媽媽學了快半個月的成果。】

二〇一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她第一次登上國際舞台,因為行程原因,沒能去成。以後她的每一場演奏會,無論風雨,不管再忙,都要去聽。

還有,記得在結束,為她送上一束白色風信子。】

……

二〇一七年二月十三日

-【在柏林逗留了一周,終於等來了她。】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日

-【她問我,為什麽要把白色風信子換成藍色勿忘我,我告訴她,這花更合時宜,因為白色風信子的花語是不敢表露的愛,藍色勿忘我是我不想她忘記我。

人是貪心的,我也一樣,擁有過月亮後,就不想放手。】

……

從二〇〇八年三月到二〇一七年三月,十年時間過去,裴延手機換過無數次,但每一次換手機,他總會把這些備忘錄謄抄下來。

手機裏的571條備忘錄。

是一個男生從少年時期,到而立之年,對一個女孩最虔誠的愛意。

手裏的煙抽完,裴延把煙蒂掐滅,扔進煙灰缸,點開空白備忘錄,打字寫下今日。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二日

-【是我沒有給夠你想要的安全感,所以你才會離開。

記住了,多愛她一點兒,無論是行動還是表達,讓她感覺我的愛,習慣我的愛,最好再也離不開我。】

退出編輯界麵,裴延摁著屏幕上滑,看見第一條置頂的備忘錄,那些因時間褪色的回憶,在這一刻變得鮮活起來。

裴延認識江昭意時,她還不是江昭意,隻是江昭。

他一個人的江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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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八年的三月三,裴延在父親強製要求下,陪母親馮雪華去了杭市出了名的靈隱寺,為又因心髒病住院的裴珩祈求長生。

那天是難得的好天氣,萬裏無雲,碧空如洗,大雄寶殿前青煙嫋嫋,香客有秩序地排隊上香,人流熙攘,幾乎是摩肩接踵。

裴延陪馮雪華捐了香油錢,懶散站在一旁,等待她從蒲團上起身,視線不經意一轉,看向跪在不遠處蒲團上的女孩。

女孩穿著潔白的棉布裙,烏黑長發在腦後紮成馬尾,露出一截纖細脖頸,她閉著眼,雙手合十,對著殿內諸佛祈願。

殿內香客祈願皆是安靜,唯有她,小聲碎碎念不停。

饒是裴延不想做那竊聽他人心願的壞人,也不經被女孩的碎碎念吸引了注意力。

女孩聲音清脆好聽,隻是念叨個沒完,像隻嘰喳的小麻雀:“……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一定一定要保佑我這次比賽贏得第一名,我也不是一定非要拿第一名,主要是第一名獎金很豐厚,昀昀又生病了,哦忘說了,昀昀是我弟弟,現在在醫院住著呢,我想用這個錢給昀昀治病。”

裴延唇角懶懶勾起,饒有興致地看著碎碎念不停的女孩。

她說完這段話,睜開眼睛,一雙杏眼靈動又狡黠,眨眨眼,看著高台上的神佛,又閉上眼許願:

“佛祖,菩薩,請您一定要保佑昀昀早點好起來,不要讓爸爸媽媽再那麽辛苦了,我會心疼的,還有,還有,您一定一定要保佑爸爸媽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我的話…嗯,您就保佑我,這次比賽拿下第一名吧。當然,如果佛祖您願意繼續保佑我的話,讓我每一次比賽都獲得第一名就好了,我也不是非要得第一名,第二名也行,反正都能拿到獎金,替爸爸媽媽分擔一點兒肩上擔子,就很好了。”

她說完這一長串話,雙手合十,對著滿殿神佛虔誠地拜了三拜,像是想到什麽,又連忙補充:

“佛祖,忘說了,我叫江昭,家住杭市棲塘鎮順寧街137號的左岸小區三幢五單元401,身份證號是33010019930426259X,我都告訴您了,您給實現願望時,千萬別找錯人啊。”

裴延聽得忍俊不禁,這姑娘許願也太嚴謹了點兒,家庭住址身份證號都報上了,饒是佛祖想無視她的許願,也不能無視了。

女孩許完願對著佛祖拜了三拜,在功德箱裏放下香油錢,寫上自己的名字,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腦後馬尾一甩一甩的,活像隻兔子。

裴延單手插兜,眸底笑意濃鬱。

馮雪華許完願,從蒲團上起身,瞥見裴延唇角笑意,皺眉:“你大哥都進醫院了,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那等他什麽時候死了,我再笑,成不?”裴延笑意收斂,嘲諷地看著馮雪華。

馮雪華氣的個半死,礙於這是寺廟,又是公開場合,不好對裴延發難,隻壓低聲音說:“你最好給我祈禱你大哥平平安安,他要是有什麽事,我全算你頭上。”

裴延揚了揚眉,不置可否,插著兜往殿外走,馮雪華問他去幹嘛,他回頭,一臉的玩世不恭:“出去溜達,免得我這小雜種,玷汙了這幹淨的佛殿。”

馮雪華一張臉漲得通紅,狠瞪一眼裴延,壓下怒火,轉身拿著求來的簽文,在小沙彌帶領下,去了住持房間探討。

裴延斜靠著樹身,姿態散漫,低頭玩手機,社交軟件都是一些無趣消息,他隨意掃了兩眼,就退了出來。

摁熄屏幕,裴延修長指節靈活轉動著手機,眼睛不經意一瞥,視線落在遠處一麵之緣的女孩身上。

隻隔幾米遠的大雄寶殿前,身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手持長香,神情虔誠地對著滿殿神佛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入有半個她高的香爐裏,青煙飄浮,映著女孩盈盈眉眼格外好看。

風吹來,卷起女孩裙擺一角,裙下雙腿若隱若現,筆直又瘦,白色花邊棉襪,包裹住細痩伶仃的腳踝,很是漂亮。

一個身穿淺色毛衣的女人衝女孩招手,呼喚她的名字:“江昭——!昭昭——上完香了嗎?該走了!”

被叫做“江昭”的女孩回眸看來,腦後馬尾在空中**出漂亮弧度,她望向女人的方向,眼睛彎彎,笑著應道:“媽媽,再等一下,我馬上過來。”

裴延看著她又雙手合十對神殿裏的佛拜了拜,櫻色的唇瓣微張,嘰嘰喳喳說不停。

隔太遠,裴延聽不見她說什麽,大概又是在求佛祖一定要幫她實現願望,不知怎麽的,他亂糟糟的心情沒那麽壞了。

女人站的位置恰好就在裴延身後的樹下,江昭邁著輕盈的步子小跑過來,白色裙擺劃出漂亮弧度。

隨著女孩跑近,裴延能聞見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果香,像是一壇才開封不久的青梅酒,甜香撲鼻,引人淪陷。

江昭跑到母親身邊,挽住她的手撒嬌,她的母親就一臉和藹地聽著她說個不停。

裴延目送她們遠去,才緩緩收回了眼,再次看向對麵。

遠處風吹幡動,煙熏火燎,殿前菩薩慈眉善目,憐憫眾生。

裴延後知後覺紅臉。

於佛前動了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