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屋裏的話很快聊完。

書房門窗打開, 徐繆淩走出來後,朝著容寧點了點頭。

秦婉兒有了想法,親自再度往裏書房衝:“皇兄!我要和這位大人一起去山西!我可以負責護著米糧, 我可以去布粥!”

秦少劼本想說“胡鬧”, 在聽到“布粥”兩字,再看秦婉兒,意識到這是個安撫民眾的好方法。

對於老百姓來說,帝王常常遙不可及。朝中官員所過的生活也是很多百姓無法想象的。他們不曾見過宮殿樓閣,不曾目睹過盛世燈宴。

如同最南的人若是不曾見過雪, 隻能聽一句“撒鹽空中差可擬”來想,又或者比對“柳絮”、“鵝毛”來想雪原來是這般的。

他們不知道雪落在身上,有棱有角,細窺如同清透晶石。落在臉上微涼化水, 落在眼睫上如染了純白。

容寧拽住準備走人的徐繆淩, 也折返書房:“陛下, 臣認為婉兒公主可以去。這代表著朝廷對山西災情的重視。本朝公主眾多, 各個要是隻關在永安園裏太浪費。”

徐繆淩憑白被拽回來, 聽到這話, 一時無語:怎麽能用“浪費”來形容公主?公主又不是東西。

容寧哪裏管徐繆淩怎麽想:“陛下, 百官要做的事那麽多, 哪怕帶去那麽多將士,在如此災情之下也不過是隻能做到盡人事。多婉兒公主一個, 能鼓舞老百姓。兵從百姓中來,也一樣會深受鼓舞,認為陛下大善。”

她說了一通, 抬眼看秦少劼。

容寧身邊的秦婉兒一樣緊張期頤看向秦少劼。

秦少劼一向來是無視秦婉兒的。秦婉兒不算勤奮,沒有誌向, 文才武略可以說一無是處。宮中所學的琴棋書畫也不過如此。

尤其是他自小見過容寧。他見過她從天而降,眼眸如鷹。他見過她金戈戎甲,肅然值守城牆。他甚至想象過她是如何叩首請求出征,如何叱吒戰場、千裏取人首級。

太過驚豔,早已看不進尋常人。

秦少劼第一回 算是好好和秦婉兒平等說話:“這條路很難走。且不能回頭。”

要做一個會親自去災情之地布施的公主,絕不能隻是做做樣子。他不會允許。

他見秦婉兒眼中尚且懵懂,說著:“你可有喜歡的東西?”

秦婉兒應聲:“有。是一套頭飾,是父皇送的。”

那是她生辰的時候,父皇為了哄她開心,專門讓人打的。當初父皇有繁忙的政事,而她有眾多兄弟姐妹。她並沒有對父皇的禮物有太多期待,想著肯定又是去庫房裏取一套給她。

但是那年不同。那年她喜歡上一隻翠鳥。可惜壽命不長,早早過世。

父皇知道後說:“婉兒不是近來心情不好?讓人照著這個翠鳥打一套頭飾,給她生辰的時候送去。”

那是她的珍寶,輕易不動。

秦少劼:“要是這套頭飾被旁人討要去了。或者當年父皇突然收回了。又或者被誰特意弄壞了。你會如何?”

秦婉兒聽到這話,沉默。

她想說她一定要拚死了去鬧,就算是父皇收回也不行。

秦少劼沒等秦婉兒回答:“百姓見你如同見了朝廷、見了朕。你帶去的是糧食、是希望。若是朝廷救災不去,百姓很多隻是生不如死的麻木。要是朝廷和你都去了,你沒有做好。你便是給了他們希望,又生生給了絕望。他們會恨。”

他坐在書房中,坐在椅子上,用極為平和的語氣這麽說。

在場的人卻知道“恨”能帶起什麽,他們會將天災一並怪罪到帝王身上,他們會憤怒,會衝向本是去解救他們的官員將士。

“要是殺戮起了,民怨不可輕易平歇。而你,一生都要背負這一份教訓。”

秦少劼:“你還要去?”

書房了安靜了片刻。秦婉兒思考過後,還是點頭:“我要去。”

秦婉兒望著自家七皇兄:“對我而言,去一趟會勞煩很多人。我不聰明,還愛鬧脾氣,過去或許會出很多笑話。但是皇兄說了,我去會給他們帶來希望。他們會想好好活下去。”

她想見見容寧說的小花那樣的百姓。

她想給那樣的人,帶去希望。

秦少劼吩咐:“徐繆淩,婉兒公主就此交給你了。早日啟程。”

徐繆淩拱手:“是。”

徐繆淩再度告退,秦婉兒跟著一起走。容寧則是本來負責帝王安危,要繼續留下。

秦婉兒腳步軟乎乎的,好像踩在雲層裏。她傻乎乎問身邊徐繆淩:“皇兄真的允許我去山西了?”

徐繆淩:“嗯。”

秦婉兒恍然點頭:“哦。”

既然如此,秦婉兒突然小跑起來:“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就能走。”

說完,人轉眼跑到隻剩下背影。身後的宮女差點都追不上:“殿下,等等奴,殿下!”

徐繆淩望著背影,再回頭看了眼帝王所在方向。

總有一些人,三兩句話輕而易舉就能改變別人。容寧是如此,陛下亦如此。

當年的容少將軍,也是如此。

徐繆淩手握在刀柄上,無言疾步離開。不管是為了當年的容軒還是為了現在的容寧,這一趟山西他必須要去。

留下來容寧,暗暗站到偏僻地方,當自己和全盛一樣,是一個優秀的裝飾品。

秦少劼要繼續批奏折,她繼續保護秦少劼的安全。

容寧的視線一次兩次,好幾次落在桌上木鳥上。

剛才秦少劼和秦婉兒說的話,總讓她覺得他是在說他自己。他極為執著於這木鳥,以至於隨身攜帶,以至於對所有可能危及它的人,帶有“恨”。

看不出來。

容寧看著秦少劼。

看不出來秦少劼內心會輕易恨一個人。

她幾乎在他最低穀的時候,都隻能從他身上見到如深邃黑夜一般的靜匿。是躲藏在漆黑中,找不到人的那種幽暗。

然後每次的情緒還會被她輕而易舉攪合。

容寧想起每回自己幹的事,在內心祥和想著:謝陛下不恨之恩,謝陛下不殺之恩。人生在世,短短幾十載,很快就會過去。

陛下必是舉世無雙大善人,才能和她這般友善。

要是她是秦少劼,估計早想了八百個法子弄死她自己了。扒自己褲子者死,扒自己衣服者死,捆自己一晚上者死。

她腦中各種咒自己,卻發現秦少劼突然擱下了筆。

年輕的帝王微微長歎一口氣,輕微咳嗽兩聲,望向屋外努力采摘著的太監和宮女:“這兩天剛搬來這個書院,起了點興致采了幾個果子。全盛,給容寧拿了。”

全盛忙去拿果子。

秦少劼轉過身對著容寧:“為此似乎感染了一點風寒。手腳現在有點發涼,嗓子更是發癢。”

容寧:“……”

有些皇帝罪史太多,她一下子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即使她過去有些罪名當誅,但秦少劼幹的一些事,和她罪孽度不相上下。

秦少劼皺眉:“那個姚錦澄還約你去蹴鞠。那是一兩場能結束的麽?一身汗之後匆匆回來值守,冷風一吹肯定也風寒。”

容寧沒理解,眼神疑惑:“關他什麽事情?”

全盛匆匆回來,把果子遞給容寧:“哎呀,陛下的意思是,要是容少將軍風寒了,豈不是容易過給陛下。到時候以陛下的身子,養起來不知道要多久呢。”

容寧聽懂了,也震撼了。

她早八百年拒絕了姚錦澄,這事還能被秦少劼假設發生,並且將一部分罪怪到她身上來?

她不得不神色複雜,充滿欽佩:“陛下,別人那叫未雨綢繆。你這叫憑空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