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書房裏, 秦婉兒年紀最小。

按照大乾女子十五歲成年,秦婉兒才成年沒兩年。她經曆的事自小到大細數來說,真是說起來微妙, 說殘酷是殘酷, 但對於涼薄的後宮來說,又好似沒什麽。

她性子一向來是驕縱的,這種驕縱裏夾雜著天真。以至於在帝王書房裏為了個人私事吵吵鬧鬧,半點沒有規矩。

坐在位置上的秦少劼開口:“禁言。”

秦婉兒淚眼朦朧,正想要再哭兩句, 結果對上了七皇兄的視線。以往在她認知裏,從來都是看不出什麽情緒的黑眸裏,帶著一絲強勢的不耐。

如同在永安園裏最深黑夜中不掌燈的夜晚,豁然能將她整個人吞噬。

秦婉兒被嚇得聲音吞了回去, 不由打了一個哭嗝。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一時隻想著: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 麵前那總是生病體弱, 幾乎遊離在人群中的七皇兄, 變成如今這樣的呢?

是他一直如此, 擁有著帝王威嚴, 而她從未發現過麽?

秦婉兒以為那天的烤肉, 是七皇兄放鬆下的善意。現在來想,是善意, 隻是真正對的人不是她罷了。

在永安園內越來越敏銳的秦婉兒,眼睫上掛著淚珠,人卻安靜下來。

門外, 受召進來的徐繆淩,一進門發現書房裏不止皇帝一人。容寧在不稀奇, 婉兒公主在有點稀奇了。他輕掃一眼當沒看見,朝著帝王行禮:“陛下。”

秦少劼:“什麽事?”

徐繆淩取出懷中信件,交給全盛。全盛遞交給秦少劼。

徐繆淩開口:“山西暴雨加劇。臣懇請前往山西救災。”

山西求助的折子還沒到,原在那兒的錦衣衛已經先一步將消息送了回來。秦少劼打開信件看起來,神色一點點肅然。

現在山西有何祥、寶坤以及工部侍郎、郎中,四位京官坐鎮。隻是何祥負責的不過是暫時的控場,以及替惜薪司選優質煤炭。

寶坤身為指揮使,負責的是了解當地的情況,進行一些官員處理。順帶他要負責將那些個百姓送回去安置妥當。但凡有官員在其中沒有處理好事,寶坤有權稟回京城,讓帝王下令處理官員。

工部則負責帶去的是稅收優惠,以及要進行一些對山西石炭地形的勘測,做出往後多年的開采規劃。

一切井井有條,但沒人想到暴雨又來。

本來山西石炭礦多,能夠用於種植的地方相對其他州府就少一些。如今再來的這場暴雨,會將更多的礦洞直接淹沒,也殃及當地無數農田。

百姓做工沒處做,糧食沒的吃。冬日將至,他完全可以預料到山西百姓今年會有多難熬。

秦少劼:“已有天災,不可多人禍。”

他將信放在桌上:“但這不是錦衣衛的事。”

徐繆淩沉默一頓:“臣另有事稟,望陛下屏退眾人。”

容寧在邊上正大光明聽著事呢,結果……

她和徐繆淩以及帝王的關係,算在要被屏退的人!

她內心唉聲歎氣,拱手:“臣帶婉兒公主去洗臉。”

秦少劼應聲。

容寧帶走秦婉兒。全盛主動退出書房,叫人給婉兒公主端一盆洗臉水。

書房門窗全部被關上,三個人在外麵聽不見裏麵的任何聲響。

容寧沒關注秦婉兒如何洗臉,關注著書房關著的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朝中上下所擁有的秘密更多。秦少劼上位和她全然無關,好友現在屬於錦衣衛,也要一心向著帝王。

她也是一心向著帝王,不會把私事告訴別人,不會把軍中的事拿出去說。

就像她和秦少劼之間的事,要不是需要徐繆淩送炭火,她都不會告訴徐繆淩。

容寧臉上肅然,內心已經在這書房的門窗砸石頭了。

她之前整一個月,天天跟在秦少劼身邊。她和他白天一起吃飯,晚上一起睡覺。最開始同床共枕,後來雖然她強行檢查寢宮,確保帝王能睡了,就沒和帝王再一起睡。

但什麽話沒聽過?什麽事不知道?怎麽現在她主動出來,秦少劼還真答應了?他難道不該出口說一句:容少將軍可留下。

從小石頭扔到巨石,眼前的門窗在她腦海中已被砸成稀巴爛。

她才走開幾天!已經不算是他最寵的臣子了嗎?

旁邊一無所知的秦婉兒擦好臉,吸了吸鼻子,看見容寧盯著書房不放,想的還是姚錦澄那個家夥:“容寧。我不想嫁姚錦澄。”

容寧應聲:“那就不嫁。”姚錦澄遲早要無。

她盯著書房,思考著裏麵的人還要說多久話。

秦婉兒歎氣:“我找過皇太妃。皇太妃說,就算不嫁也可以,自行出宮也可以。她能幫我做主。我也找過你嫂嫂。她告訴我想怎麽樣便怎麽樣,這世上能讓我低下頭的沒有幾人。要不是這次見母後……唉……”

最傷心的,莫過於曾經最親近的人,試圖一手將她推到她最不願去的地方。

秦婉兒真正的難過便是因為這個。

她不願意眼前一點權勢錢財利益去談婚論嫁。她想活出自己,卻又發現:“每個人都有事可以做。皇太妃一心一意管著後宮,你嫂嫂名下有無數的商鋪,近來在為從戰場上退下,不方便生活的將士找可以便捷做的工。”

“你可以出去打仗,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女將軍。”

秦婉兒陷入迷茫:“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麽,我能做什麽。”她自小到大所學的一切,好似什麽都幫不上忙。

全盛在一旁聽著,安慰著:“婉兒公主,這世道並非誰都是能人。奴自小入宮,大字不識,嘴巴又笨。幸得皇太妃高看。當年奴什麽都不會,如今一步步也走到了陛下跟前。您貴為公主,可以做的事有很多。這世上必然有獨屬於您的事,在那兒等著您去做。”

秦婉兒忍不住問:“什麽事?”

全盛笑起來:“這等重要的事,哪裏是奴這等身份能想到的。那是上天安排您的事呀。您可以再想想。”

秦婉兒若有所思。

容寧不再看書房,看著秦婉兒:“你有想過要做什麽?不管是什麽。”

秦婉兒說實話:“我想出去看看。”

她這麽說著:“有機會會想去邊塞,去天地每一處見一眼。容寧你身為少將軍,可以親自去外麵,林家有商鋪自然有商隊,你嫂嫂其實也偶爾會出一趟遠門。”

秦婉兒帶著一種羨慕:“不是跟著皇家隊伍南下的那種,而是入尋常百姓間。想知道他們的生活是如何的,是不是每天炊煙升起時歸家,幾口人圍著桌吃飯。晚上乘涼,孩童牙牙學語,念著今日夫子教的——”

容寧:“那是少數。”

秦婉兒微愣:“什麽?”

容寧很認真的告知:“父母健在,子嗣安康,一家人和和睦睦湊在一起吃飯,在百姓中其實是少數。我在軍中那麽多年,幾乎一半將士家裏死過兄弟姐妹或者父母或者孩子。識字的更少,我的騎兵識字的算多,但整個軍中大概八成將士不識字。”

秦婉兒幾乎被人掐住脖子一半窒息。

容寧:“江南和京城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像我在邊塞見的村子,有個姑娘比你小很多,她叫小花。沒有父親母親。父親死於北狄,母親病逝。一個人討生活。”

她告知著秦婉兒外頭的殘酷:“你看山西暴雨,陛下為何要這麽多人去管?因為寥寥幾字聽上去很簡單,實際上是無數百姓在其中掙紮,一人在暴雨中喪生,因他有父母,有子女,便是不止一戶的悲痛。”

秦婉兒喃喃:“這樣麽……”

容寧:“對。朝廷就算送糧,送錢。人命是換不回的。”

容寧知道林芷攸身為林家女,應對秦婉兒說話時多有顧忌,肯定不會鼓動人亂跑,但也不會刻意告訴秦婉兒這世道那些最殘酷的地方。

知道了也沒用,秦婉兒貴為公主,被養了那麽多年,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成長為另一個模樣的。

容寧提醒秦婉兒:“你要是有念頭,可以多想想,多問問。要是別人不讚同你,你就問為什麽。你不跟著大隊伍一起走,在外非常危險。”

秦婉兒越是知道的多,內心越是如同有螞蟻在爬。那種焦躁的不甘,讓她禁不住咬咬牙指向書房:“那我,能跟著去山西看一眼嗎?”

容寧驚了下:“哎?”

全盛在邊上一聽,忙勸:“婉兒公主,這使不得。您去山西,到時候誰來護著您的安全?百姓裏遭難的多,保不齊有一些人鋌而走險……”

秦婉兒的不甘讓她的頭腦格外清醒:“這不是有侍衛嗎!我跟著!”

她語氣加快:“我穿簡單點。我想……我想看看受災的地方會是什麽樣子的。我可以跟著隨性的醫官,也可以去幫忙布粥。對,布粥這種活我總能幹的吧!”

容寧是覺得布粥的活很簡單。

再說有徐繆淩看著,危險是少很多。

她這回沒有反駁,隻說:“就是苦。”

秦婉兒強撐:“我不怕。我,從小要做的事情就沒有逃過!”

公主親自去受災的地方布粥,對百姓而言是一種很好的寬慰。容寧認為秦少劼會同意:“可以啊。我幫你勸陛下。但要是你逃回來,以後估計得嫁姚錦澄。”

秦婉兒本來心裏有一絲的猶豫,這下徹底沒了。

她握拳繃緊:“我誓死不逃!”

容寧從懷裏掏提神醒腦的藥丸子遞給秦婉兒:“好!這些是我的支持。”

秦婉兒的天真沒有錯,而不合時宜的天真,有時是愚蠢,不知道民生多艱。有時又會成為一種慈善,惠及無數。

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