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奶奶今天回來,周宇愁死了,坐門檻上一直歎氣,而周湘雲母女,有說有笑,與之形成鮮明對比。

妹妹和姑姑怎麽一點不緊張?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整個人往後轉,小眉毛擰成團,再次提醒:“奶馬上就回來了。”

周湘雲在給小苗苗梳頭,本來業務就不熟,小團子頭發還又軟又滑,跟條泥鰍似的,捉不住,兩個小揪揪紮得她麵部猙獰,有點惱,聽到周宇的話,立馬笑了。

小老太太回來,有飯吃了。

小揪揪紮好,小苗苗已經昏昏欲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周湘雲將她抱到地上,想去摸摸她的小揪揪,到一半停下來,轉而拍拍她後腦勺,“去玩吧。”

摸散了,還要重紮,半小時起步,周湘雲不敢輕易嚐試,格外珍惜自己的勞動成果。

小苗苗晃晃腦袋,感受到小揪揪的存在,笑開了,捧著自己小臉,兩眼發光地謝謝媽媽。

她很喜歡媽媽紮的小揪揪,小小的圓圓的兩個,就像自己的熊貓耳朵。

小苗苗去拉周宇,“小五哥哥,想玩什麽?”

周宇看了眼牽著自己的那雙軟乎乎的小手,還管他奶回不回來,屁顛屁顛地跟著小苗苗出了屋子,跟自己沒奶一樣。

又是下雨天,到處濕漉漉的,沒法出去耍,其實小苗苗是想去踩泥坑的,但怕弄髒衣服,媽媽不高興,也就不了了之了,和她哥在堂屋和屋簷底下玩你追我趕的遊戲。

周湘雲算算時間,三裏鎮坐牛車回曾家村要半個小時,小老太太這會兒也快到村口了,周湘雲把傘找出來,讓兄妹倆出門接人。

聽到可以出門,小苗苗高興壞了,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跟她哥手牽手地出發了。

黑傘很大很重,周宇扛肩上,一手扶著傘柄,一手牽著妹妹,身形不太穩,走起路左搖右擺,小苗苗有點狀況外,不過跟著哥哥準沒錯,於是跟上節奏一塊搖擺。

像兩隻小鴨子。

周湘雲看著好笑,也沒說他倆什麽,搖搖頭,回屋收拾原主帶來的行李,希望可以翻出一點私房錢,不然小老太太那關不好過。

李春花小時候上學,其他科目不怎麽樣,唯獨這個算數學得不錯,年輕那會兒也在隊上做過會計,堪稱曾家村精打細算第一人,隻有她占別人便宜的份,誰也別想從她手裏扣走一毛錢,她的錢都是留給她寶貝幺兒的。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她偏心自己小兒子不是理所應當嗎?老二媳婦看不慣,那就分家好了。

老大也一塊分出去,免得他們一天到晚惦記她幺兒的東西,至於閨女周湘香,李春花老早開始給她物色對象,偏偏臭丫頭誰也相不上,說什麽自己年紀小,不想那麽早結婚。

小個屁!她像她那年紀,娃都生了,臭丫頭說白了,就想賴家裏啃老,她罵,老頭子就念她:“不想嫁就不嫁,老子養她一輩子。”

把李春花氣的,連周戰山一塊罵:“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老天爺要這麽糟踐我,讓你們這些個討債的賴上!”

走了個討債的,又回來一個,不對,是倆。

李春花用腿擋住腳邊的包裹,裏麵裝的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雨水打濕,還得洗。

洗衣服不費皂角啊,他們家又沒種皂角樹,買皂角不得花錢啊。

她兒子的錢,憑什麽給那娘倆使。

李春花對周湘雲不像周戰山那樣意見大,但也不抱什麽希望,不是說沒養在身邊,就算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她照樣隻喜歡她幺兒。

誰讓她小兒子爭氣,不像大的那幾個,跟他們爹長一張臉,小兒子至少跟她年輕那會兒有七分像,要是十分,更俊,教她如何不偏袒。

對於周湘雲,李春花跟村裏那些婦人一樣,覺得對方長得一定不怎麽樣,不然能上杆子倒貼她那前夫。

一想到周湘雲跟她老爹一張臉,換她她也得離婚。

死老頭基因那麽強大,怕不是外孫女也……李春花呸了一聲,造孽呀。

到村口,李春花從牛車上下來,掏出荷包找零錢付車費,曾六爺回頭看她一眼,悶聲說了句:“今天收你一分吧。”

李春花抬頭,不敢相信,“你說啥?什麽一分?不是一人五厘嗎?什麽時候漲的價?你早說要一分,我就不坐你車了。”

“沒漲價,”曾六爺解釋,“不是今兒個下雨沒人嗎?就你一個人坐車,多寬敞多舒服,問你多要一個人的錢不過分吧?”

李春花斜楞他,“沒人就逮我一個人薅?沒人坐你車是我的錯?我讓老天爺下的雨?曾老六,做人得講道理不是?下雨天就我照顧你生意,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怎麽還訛上我了?看我好欺負好說話是吧?你個大老爺們好意思嗎?”

李春花三步並倆衝上去,扒拉自己淋濕的大棉襖,讓曾六爺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坐個車連棚子都沒有,把我淋生病了,不得花錢看病啊?鄉裏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大度不跟你計較這些,你倒跟我耍上無賴了?”

大嗓門就在耳朵邊上吼,曾六爺眉頭緊皺,感覺自己腦袋瓜嗡嗡的,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叫你嘴賤!惹這娘們。

“耍無賴是吧?”李春花罵罵咧咧往牛車上一躺,扯著大嗓門喊,“我一個人坐車,你收兩個人錢,我不坐了,給我拉回去。”

曾六爺一個頭兩個大,恭恭敬敬將李春花攙起來,“周家嫂子,你就是我姑奶奶,我服你了。”

“車錢怎麽說?”李春花最關心的是這個。

“你說多少就多少。”曾六爺以前隻聽自家老婆子說,但沒真正跟李春花過過招,今天腦子抽風頭一回,頓時對周戰山那老家夥佩服五體投地,就這娘們兒死德行,他這麽多年到底怎麽忍下來的。

“啊?什麽?還要收錢?”李春花作勢又要坐躺回去。

曾六爺趕緊把人攔住,隨即改口,“不收了,還得感謝周家嫂子照顧我生意。”

這不又省下五厘錢,李春花占了便宜,心裏高興,但她不說,還埋怨曾六爺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浪費她時間。

曾六爺屁不敢放一個,趕著自己寶貝牛車逃之夭夭,李春花拎上包裹往家的方向走。

臘月的雨天格外的冷,鄉親們都躲家裏烤火,路上幾乎見不到人,整個村落安安靜靜的。

李春花經過曬穀場時,看到一把大黑傘,孤孤單單地撐在壩子裏,除此之外,一個鬼影沒有,李春花眼睛一下亮了。

今兒個運氣真不錯,先是坐車沒給錢,現在又白撿一把傘。

李春花搓著手,躍躍欲試走了過去,彎腰去拿傘,聽到有聲音,是從曬穀場旁邊的芭蕉林裏傳來的。

以為是黑傘的主人,好心情瞬間全無,李春花黑了臉,衝芭蕉林問:“那邊誰啊?大白天偷偷摸摸,裝神弄鬼嚇到老婆子,老婆子叫你賠錢信不信?”

曾家村位於北方和南方的邊界處,氣候不比南方,芭蕉林到冬天依然翠綠,但也不像北方枯成一片,大片大片的黃葉裏,摻著幾抹嫩綠。

沙沙——

芭蕉葉亂晃中,周宇從林子裏鑽出來,表情誇張地哈一聲,想要嚇唬他奶。

李春花冷冷一掃,罵他:“周小五,你要死呀!”

就這蒙蒙細雨,不撐傘走半天,衣服才淋得濕,周宇卻跟落湯雞一個樣,大顆大顆的水珠從頭上滴落。

腳上的膠鞋更是沾滿了泥巴,連帶好長一截褲腿都髒得不行。

臉上濺到了泥漿,數嘴角那顆最顯眼,跟媒婆痣一樣。

醜死了,李春花滿滿的嫌棄。

李春花氣急敗壞,跳下曬穀場,揪住周宇的耳朵,用力一擰,“下雨天你鑽林子,你不涼著誰涼著?涼著不得吃藥,吃藥不得花錢!你家那麽有錢,不拿來孝敬你奶?”

周宇痛得嗷嗷叫,扒拉他奶的手,“奶,奶快放開!”

妹妹看到躲羞人,他不要麵子的啊。

李春花鬆了周宇的耳朵,照著他屁股又是一巴掌,“說!誰讓你鑽林子的?”

“噓——”周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對他奶說,“小點聲,別嚇到妹妹。”

李春花虎著臉,果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剛來就教唆她孫子闖禍,李春花對小苗苗更沒好感了,往林子裏瞥了眼,“人還在裏麵?”

周宇點頭。

“不管她,回家。”李春花轉身要走,周宇兩隻手將人拽住,使出渾身力氣,試圖把他奶拖進芭蕉林,“奶,妹妹很乖,不要丟下妹妹。”

李春花臉色更難看,呸了聲,“她要是乖的話,能帶你鑽林子,你媽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憨包,走這邊繞過去不行?非要鑽林子。”

周宇驚歎,“哇塞,奶你好聰明啊。”

李春花翻了個白眼,沒理他,往林子另一邊走去,透過層層疊疊的芭蕉葉,看到蹲地上的小女孩。

拿著一小片翠綠的芭蕉葉,小小的一團蜷縮在下麵,樣子看不清。

比她想象中瘦。

“苗苗,快看,咱奶呀。”李春花身後的周宇招呼小苗苗。

小苗苗緩緩地轉過頭,手裏的芭蕉葉跟著轉,碰到頭頂枯掉的黃葉,黃葉耷拉下來,正好把人擋住。

小苗苗伸出小手拽著黃葉,怯生生地探出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