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等周偉他們擠進殺豬場, 大肥豬已被宰殺,周戰山在豬後腿劃上一刀,用嘴對準小口子吹氣, 一定要把豬身吹得鼓鼓的, 才更容易剝下整張豬皮。
吹氣誰不會?說簡單, 實則很考功力,必須在不怎麽換氣的情況下,把一頭兩三百斤的大肥豬吹大,這得需要多大的肺活量可想而知。
別說其它, 光是這一項,村裏也沒幾個能做到, 所以殺豬匠是一門手藝職業, 不是什麽人都可以。
吹脹後的大肥豬也更方便褪毛,小半會兒工夫, 又髒又黑的大肥豬改頭換麵, 倒掛在肉抅上,又白又嫩, 很紮眼, 做成紅燒肉、油燜豬蹄、大蔥豬肉餃子……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大夥盯著大肥豬流口水。
周戰山手起刀落,在豬肚上劃下一刀,大肥豬的五髒六腑外漏出來, 大冬天冒著熱氣,雖說畫麵著實有些嚇人, 但孩子們最期待的環節終於快到了, 一個兩個蹦躂著歡呼著。
大腸小腸和心肝肺掏出來,最後是透明的豬尿泡, 倒出一大灘黃色的豬尿,很難聞,孩子們一手捏住鼻子,一手舉過頭頂,爭先恐後地喊著:“周爺爺,給我!”
周宇今兒個比往年積極,不僅蹦得最高,聲音也最大:“爺爺,給我!”
小苗苗看她哥那麽著急,以為他很想要豬尿泡,便舉起小手跟著喊:“姥爺,給苗苗可以嗎~”
周戰山目光如炬地掃了一圈,停在了小苗苗身上,隨即把吹脹的豬尿泡遞了過去。
小苗苗受寵若驚,伸出雙手接過去,歡喜地謝過姥爺。
周戰山臉上表情變化不大,甚至濺到了豬血,看起來比昨兒個還凶,他微微點頭,說:“玩去吧。”
周偉扛著小苗苗退出去,孩子們緊隨其後,你推我搡擠著往前,換做別人,他們可能還敢搶,但小苗苗有周偉撐腰,他們想都不敢想,隻盼著小苗苗可以分他們玩一下。
周偉將小苗苗抱下來,豬尿泡鼓囊囊好大一個,小苗苗摟在懷裏,幾乎看不到路了,搖搖晃晃往前走兩步,險些一頭栽地上。
從周偉的角度看,是兩個圓滾滾的球球,萌得他再次爆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苗苗穩住身形後,哼唧地別過臉,“壞雀雀,笑苗苗,不給你玩!小五哥哥,小胖哥哥,大家夥來踢球吧!”
喊曾小胖哥哥也不喊他哥哥,周偉頓時一臉幽怨,氣急敗壞地從曾小東腳底下搶走豬尿泡。
曾小東:“……”
大哥你這就不講武德了?踢球怎麽能用手呢?
孩子們這邊歡呼著追逐著玩豬尿泡,大人們那邊在四個大隊長的組織下分完豬肉,女同誌們開始準備殺豬菜,男同誌們將豬肉各自拿回家後,忙活了一早上終於可以歇會兒。
圍坐一塊,抽煙的抽煙,喝水的喝水,閑聊起來,聊著聊著很自然就扯到了大肥豬暴走那事兒,好在沒人傷著,不過想起來,大夥還是後怕,三百來斤能把人踩死。
“郝知青沒事兒吧?”周湘華作為第四大隊長,對自己手底下的知青,雖然嚴苛,但也關心。
郝岩年將視線從大爺大媽堆裏收回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笑笑地搖頭。
“那就好。”周湘華瞅向瘋跑瘋鬧的孩子們,穿著大紅棉襖的小丫頭,悄咪咪地挪到曬穀場最角角,蹲地上蜷縮成一團,當自己是小蘑菇,明顯不想別人注意,偏偏哥哥們愛得太深沉,搶到豬尿泡後都踢給她。
“苗苗,球球,踢過來!”
小丫頭又很乖,不想哥哥們失望,隻得動動小腳踢踢,最後把自己累得夠嗆,張著嘴巴哈哈出氣。
周湘華看到這裏,眼底難得有過笑意,有人跟著看了眼小苗苗,感歎道:“那丫頭運氣真好。”
當時可把大夥嚇壞了,萬幸千鈞一發之際,大肥豬沒了力氣,筆挺挺地倒地上,之後幾乎沒再掙紮,就連周戰山也說,今天這豬是他幾十年來殺得最輕鬆的一隻。
“求求,苗苗不想踢了~”小苗苗太累了,決定擺爛,小屁股坐下去,咦?小屁股扭扭,她好像坐在了別人的鞋子上麵,小苗苗連忙起來,一著急,差點摔個大馬哈,一隻手拉住了她。
小苗苗轉過身,仰著小臉軟乎乎說:“謝謝叔叔。”
郝岩年蹲下和她平視,笑得溫吞,“不用謝,小朋友。”
他打小記性就好,很遙遠的事情也記得,比如初戀對象兩三歲的模樣,雖然當時他也就四五歲。
郝岩年盯著小苗苗的臉,一雙狹長的眼睛微眯了眯,有過異樣的情緒,不過被鏡片完全擋去,母女倆居然長得一模一樣。
小苗苗見對方一直盯著自己看,小腦袋瓜歪了歪,問:“叔叔認識媽媽嗎?”
郝岩年微笑地摸摸她的小臉,簡單回答道:“嗯,我們是好朋友。”
如果顧何不插一腳,眼前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就是他閨女。
小苗苗也有好朋友,就是小九,她們約好一輩子在一起,於是問:“叔叔會不會和媽媽一輩子在一起?”
郝岩年想了想,點頭。
“真的好朋友耶。”小九有其他好朋友,小苗苗一點不介意,甚至替小九感到高興,因為她來這裏,也交到了別的好朋友,小苗苗牽起郝岩年去找周湘雲。
周湘雲看到小苗苗跟郝岩年在一塊,招呼她:“苗苗過來。”
雖說郝岩年長得人模人樣,記憶裏對原主也溫情款款,跟他接觸過的都說他好,如果他真的好,就不會不辭而別,這麽多年不回家,也不給家裏報個平安,害得郝家二老提心吊膽,將原主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為難。
他那麽喜歡原主,怎麽舍得她受這些委屈?尤其是這份委屈因他而起,他分明就是借自己父母之手報複原主。
一個連自己父母都利用的男人,你還指望他是什麽好貨色,就算原主負他在先,但跟她周湘雲有什麽關係呢?
小苗苗跑過去,指著郝岩年高興地說:“媽媽,叔叔說他是媽媽的好朋友耶。”
七十年代思想單純,也更加保守,亂搞男女關係是大罪,男同誌跟女同誌關係清白,隻能是革命友誼,好朋友多少有些曖昧。
小苗苗一句話,大爺大媽們開始掃射,他倆不都是渝城人嗎?不會周湘雲還沒離婚就好上了吧?
女同誌婚外情很少發生,一旦被驗證,不僅要被笑掉大牙,還要被“遊街示眾”,就算被冤枉,人言可畏,當事人也一輩子抬不起頭。
殺人誅心,郝岩年心夠黑啊,周湘雲攬著小苗苗的後腦勺,將人護到身後,笑盈盈地告訴所有人她和郝岩年的關係:“是老相好。”
郝岩年神色僵了僵,沒想到對方如此坦誠,一點不像他認識的周湘雲,郝岩年看向周湘雲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
周湘雲以不變應萬變,反正笑就對了,就算郝岩年識出破綻又如何?他們三年多沒見過了,期間變故那麽多,她有點變化也是理所當然,對他的懷疑,她無所畏懼。
其他人也沒想到周湘雲居然就這樣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跟郝岩年的關係,絲毫不加掩飾,如此一來,他們心中的猜疑瞬間煙消雲散。
畢竟掩飾才是解釋,而解釋就是事實。
“郝同誌是我處過的第一個對象,”周湘雲看向郝岩年,滿是愧疚,“是我對不起郝同誌……”
話沒說完,眼尾濕浸,周湘雲抬手悄然抹去,一副“我也是身不由己萬般無奈”的表情。
但你要問我也不會說,你就自個兒去猜吧。
郝岩年心癢難耐,幾次看向周湘雲,欲言又止。
時隔這麽多年,他真的一點沒變,自尊心還是那麽強,周湘雲回想當年,當初郝岩年之所以跟周湘雲好,並不是他多喜歡她,隻是因為周湘雲是棉紡廠乃至整個渝城最好看的姑娘,跟她在一塊,不管走哪兒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這讓郝岩年倍有麵子。
而郝岩年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滿意周湘雲,覺得她被家裏人慣壞了,過於任性過於矯情了些,不過還有得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隻要結婚,他有信心把她教好。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快要結婚的對象,突然跟別人好了,棉紡廠都在看他笑話,這讓郝岩年怎麽受得了?一氣之下,遠走他鄉,所有罵名周湘雲一人承下,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就是說,兩人感情出問題後,一直到郝岩年離家出走,他跟原主未曾見過麵,周湘雲就這漏洞大做文章,倒打一耙。
“瞧小雲那表情,一看就有故事,肯定是她城裏父母逼迫她,不然以小雲的品行,怎麽可能做出始亂終棄這缺德事兒!”
大爺大媽之所以穩坐村裏八卦源頭,還不是因為他們立場不穩最易洗腦,周湘雲打入敵人內部,一口一個叔叔嬸嬸,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給他們留下好印象,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幫她說好話嗎?
周湘雲從不做無用功,準備用來對付原主知青院的那位“好閨蜜”,以魔法打敗魔法,郝岩年趕趟兒湊上來,正好驗證成效。
“聽說小雲那個前夫是科研員,一個月光是工資就有五十塊,還不算其他福利,那老兩口棒打鴛鴦還能為什麽?想小雲攀上高枝,他們一家子跟著享福唄。”
“哎呦老天爺,那不是賣閨女嗎?跟拍花子有什麽區別?為了錢毀了閨女終生幸福,他們就不會良心不安嗎?”
“那也得有良心不是?說不定他們早就知道小雲不是親生,所以才強迫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是想趁事情敗露前榨幹她最後一點利用價值。”
周湘雲:“……”
大爺大媽不愧是風裏來風裏去的老一輩,見過大世麵,想象這麽豐富,一人一句,說得她都信以為真。
就原主這遭遇,太可憐了吧,周湘雲流下了兩滴同情之淚。
在外人看來,她哭,是因為被觸及了傷心之事,換做別人,還不得哭天搶地控訴自己那對不良養父養母。
她卻沒有,而是,這麽委屈還要隱忍。
這孩子當真乖巧懂事。
大爺大媽們齊刷刷地看向郝岩年,那眼神就像繡花針似的,密密麻麻紮他身上:你個負心漢,小雲這麽好一姑娘,你怎麽舍得辜負?
郝岩年:“?”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以致郝岩年開始自我懷疑:若是當年,他沒有不告而別,而是去找周湘雲把事情問清楚,她是不是就不會被逼無奈嫁與顧何?
這下輪到郝岩年滿是愧疚了,就是因為他那該死的自尊心,在周湘雲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僅沒拉她一把,還推波助瀾地將她推進了大火坑。
這麽想來,他跟周家父母有什麽不一樣?不是他們,周湘雲不會淪落至此。
“沒關係,真的,”周湘雲釋然一笑,衝他搖頭,“都過去了,不是嗎?郝大哥。”
郝岩年心中愧疚更上一層樓,看著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的周湘雲,為了安慰他強展笑顏,這麽溫柔這麽貼心,完全不是他記憶裏的那個周湘雲,足以見得這麽些年她受了多少苦才會成長這麽多。
仿佛變了個人似的,又好像沒變,從小到大她都喊他郝大哥。
周湘雲這一聲“郝大哥”,喚醒了郝岩年心中兩人所有美好記憶,郝岩年看向小苗苗,周湘雲兩三歲那會兒,也是梳著兩個小揪揪,然後追在他屁股後麵,奶聲奶氣地喊他郝大哥。
“你們聊,我帶苗苗找她姥姥。”周湘雲彎腰抱起小苗苗,從郝岩年身邊經過的時候,很小聲很小聲地打了招呼:“郝大哥,好久不見。”
郝岩年目送她離開,明明還是姑娘模樣,甚至比以前瘦了兩圈,卻要擔起為人母的責任,要是她跟他結婚,他必然不會讓她這麽辛苦,郝岩年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不幸中的萬幸,他還有機會彌補。
周湘雲領著小苗苗去了灶房,屋裏熱氣騰騰,跟起了濃霧似的,能見度極低,見不著人,但聽到聲兒,婦人們洗菜切菜和說笑聲,還有灶膛裏柴火燒著的哢哢脆響,周湘雲循著聲兒往灶膛那邊挪,果不其然燒火的是李春花。
李春花在村裏名聲不好,但抵不住她廚藝了得,為了吃口好的,不浪費這麽珍貴的食材,就算鄉親們再看不慣她,每年殺豬菜還得交給她。
李春花見著周湘雲就開罵:“到底怎麽看的孩子?大過年的差點給豬拱沒了?”
當時李春花不在現場,黃翠翠跑進來跟她說,大肥豬發瘋了拱人了,李春花問誰這麽倒黴?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黃翠翠說你家小偉和小苗。
李春花抄起火鉗邊往外衝邊氣憤地罵周湘雲黑心肝,那麽小的孩子,她不盯緊了,要有了三長兩短,她一火鉗叉回來燒了。
好在有驚無險,大肥豬沒了力氣,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姥姥,不擔心,苗苗沒事,姥姥不罵媽媽。”小苗苗走上去抱抱李春花,並踮起腳摸摸她的腦袋,像哄小孩兒一樣。
李春花虎著臉,“你就護著她吧,要不是運氣好,就你這小胳膊小腿的,還不給大肥豬拱爛了。”
“不會啦,豬豬不會拱苗苗,”小苗苗語氣驕傲,“豬豬怕苗苗。”
她是上古凶獸,就算穿成人類小女孩,身上也留著原有的氣息,豬豬嗅到了自然害怕。
“看把你能耐的。”李春花拿她沒有辦法,搖搖頭,掃了眼周遭,從兜裏拿出一片切得薄薄的白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小苗苗嘴裏。
小苗苗不知道自己吃的什麽,反正她姥姥肯定不會害她,用手捂住嘴巴,嚼了兩下,眼睛刷地瞪得溜圓。
周湘雲就知道找李春花討得吃的,立馬笑得跟朵花似的地蹲過去,張大嘴巴求投喂。
李春花舍不得分周湘雲,但一想到她那死德行,得不到吃還不得跟小苗苗搶,哎,算她倒八輩子血黴了,生這麽個討厭鬼。
“吃,就知道吃!”李春花塞過去一片。
現殺現煮的新鮮肉就是不一樣,就算什麽調料不放,也一點腥味沒有,隻有鮮美,而且越嚼越香,解不了饞不說,讓人更饞了,周湘雲愈發期待殺豬菜。
嚐到甜頭後,周湘雲哪兒也不想去了,就賴著李春花,有閨女賣萌撒嬌,周湘雲跟著偷吃了不少。
今年的殺豬菜跟往年相差不大,主要有蒜泥白肉,就是大塊豬肉煮熟後,切成薄薄的大片,沾著蒜醬吃,增味的同時還不膩,最是原汁原味。
第二道菜是蒜泥護心肉,周湘雲在後世沒吃過,甚至聞所未聞,問了才知道是豬心髒和肝髒之間的那部分肉,她嚐了一小塊,口感極其筋道,像在吃牛筋,裹上蘸料,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第三道菜是拆骨肉,從大骨頭上用手撕下來的純瘦肉,還是蘸料吃,不過蘸料比前麵兩道菜要複雜,由辣椒油、腐乳、醬油等調製而成。
第四道菜是手掰豬肝,剛煮好的豬肝,滾燙冒著熱氣,掰成大塊吃,雖說吃法粗獷了些,但這樣不用刀切沾染鐵腥味。
最後一道壓軸大菜:酸菜亂燉,各家分完大肥豬剩下的那部分,統統洗淨切成大坨大塊,加上自家醃製的酸菜和粉條,燉上三四個小時,粑而不爛,肥而不膩,酸爽清香,大冬天來上一碗再合適不過。
開飯前,曬穀場鬧得快炸鍋,一到吃飯,那叫一個安靜,不僅忙著吃,還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生怕趕不上趟,吃不過別人,那不就虧大了,畢竟像這種集體餐,表麵上吃的是公家,實際上還不是他們自己。
一大桌子肉菜,半把個鍾頭,跟台風過境似的,一掃而空,每個人都吃得滿嘴流油,很是滿足。
包括初來乍到的周湘雲和小苗苗。
小苗苗摸著自己吃得圓滾滾的小肚子,感激地將小腦袋埋進她媽懷裏,蹭蹭,如果不是她媽昨夜裏叮囑她今天吃飯一定要快,以她平時慢吞吞的吃飯速度,別說吃飽,隻怕連菜湯都得不到喝。
小苗苗覺得媽媽好厲害,可以預見沒有發生的事情,不愧是他們那裏最厲害的九尾狐。
中午吃得多,又吃得晚,李春花晚上沒做飯,煮了一鍋酸菜湯,每人來一碗刮刮肚子裏的油,不然平時得不到油腥吃,一吃吃那麽多,腸胃受不了,特別是小奶娃,很容易鬧肚子。
吃了飯,李春花又忙活起來,來到院子裏,拾掇周戰山帶回來的“豬肉”,一刻歇不了,倒不是因為她勤快,隻是這種事換別人,她不放心,少斤缺兩,她不虧大了。
過了沒會兒,李春花大聲喊起來,“周戰山,周湘雲,你倆給我滾出來!”
周戰山就在堂屋抽煙,探頭出去瞅了眼,問,“咋了?”
“咋你個大頭鬼,豬肉呢?這都什麽玩意兒?”李春花氣到不行,太陽穴突突地跳,不說老頭子以前多爭氣,至少每次拿回來的是肉,今天這些個算什麽?豬皮還有豬下水?她要這些幹嘛?
到嘴的肉飛了!
李春花能不肉疼。
周戰山沉默不語,吐出一圈煙霧,將目光轉向西屋。
李春花反應過來,將拎起來的豬下水重重地摔回去,原來是周湘雲那死丫頭出的餿主意!她讓她勸老頭子多問人要點工錢,她居然教唆他拿回來一堆不值錢的臭勞什子!
這個家,她不想呆了吧!
李春花冒火三丈高,打定主意趕人走。
她不求死丫頭為這個家做多大貢獻,但也不能有損他們既有利益不是?
姍姍來遲的周湘雲,敢於直麵李春花盛怒,微微笑走上去安撫,“媽您先容我一天,我明天去趟鎮上,這些東西要是賣不了錢,不用您開口,我自個兒卷鋪蓋滾蛋。”
小苗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站在屋門口,怯怯地看著她姥姥。
李春花看她一眼,深吸一口氣,臉色終於沒那麽嚇人了,不過對周湘雲還是生氣,斜愣她一眼,“想什麽呢?我家鋪蓋要你卷!”
看在小苗苗份上,李春花決定給周湘雲一天時間,要是不成,天王老爺也不管用。
“還是媽通情達理,”周湘雲給人拍馬屁,“那就辛苦媽了。”
李春花:“?”
沒有辦法,為了賣個好價錢,李春花實在不放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周湘雲,隻能自己動手清洗。
周湘雲說了幾句場麵話後,功成身退,回屋睡大覺去了,倒是小苗苗懂事得很,雖然幫不了忙,還是乖乖地陪著。
陪著陪著,小肚子咕咕嚕嚕叫起來,小苗苗怪不好意思地抿著小嘴巴。
李春花兩手不得空,給她使了個眼色,小聲告訴她,“兜裏有肉。”
小苗苗歡喜地將小爪子伸進她姥姥的衣兜裏,摸出一片冷掉了但還是很香的白肉,她嘴饞地咽了咽口水,然後將肉喂給了李春花。
李春花沒想到,有點感動,“苗苗也吃。”
小苗苗點點腦袋,這才又摸出一塊白肉塞自己嘴巴裏。
“天涼,吃冷東西容易拉肚子,你嚼了肉,先別急著咽,在嘴裏包一會兒。”李春花教小苗苗。
小苗苗聽話,鼓起腮幫子,歪著小腦袋,配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別提多可愛多呆萌了,李春花看著她,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第二天,周湘雲出門的時候,小苗苗還在睡,見她睡得香,她也就沒叫她,背上李春花清洗出來的豬下水和豬皮去了鎮上的供銷社。
忘了哪本書裏看到過的情節,供銷社年底會回收豬皮整張豬皮,而且價格不低,畢竟一張完整無缺的豬皮很難剝得,而物以稀為貴似乎是一條亙古不變的鐵律。
鎮上的供銷社九點才正式上班,不過後門有個專門對外回收的窗口,周湘雲尋過去敲了敲櫃台,態度和善地先打招呼:“同誌早上好。”
對方年紀不大,二十五歲左右,因為值班,氣得早,天又冷,心情不似太好,語氣不善:“有事就說。”
供不應求的年代就是這樣,供銷社的職工脾氣都不小,周湘雲大丈夫能屈能伸,誰讓咱有求別人呢,衝男同誌一個勁兒地笑,跟不要錢似的,“同誌請問回收豬皮嗎?”
“不回收。”對方一口拒絕,不帶看一眼的。
周湘雲不介意地又道:“我這裏還有些豬下水,都洗幹淨了,供銷社要是回收的話,我可以便宜讓給你。”
供銷社是有回收豬皮和豬下水,但量不大,一般都是供銷社內部人員的關係戶,他們也好從中賺一兩塊差價。
反正是賺差價,賺誰的不一樣,而且比起熟人,生人更有搞頭,
想到這,蘇子成這才把頭抬起來。
看到周湘雲那張臉,蘇子成明顯發了下愣,他每天待在供銷社,迎客送往這麽多女同誌,就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小姑娘,大眼睛,小鼻子,紅嘴唇,笑起來兩個小酒窩,比電影裏的白毛女還要俊,看一眼就挪不開的那種。
作為演員,周湘雲習慣了被人注視,並不覺得不自在,不過現在是七十年代,大多女同誌還是比較矜持的——周湘雲微微抿唇,看對方一眼,快速垂下長睫。
她的睫毛又長又密,密密整整地在下眼瞼處投出一片小陰影。
長睫眨動,陰影忽明忽暗。
蘇子成跟著眨了下眼睛,收回視線,紅著臉問周湘雲,“東西帶來了嗎?我先看看。”
周湘雲輕輕點頭,將腳邊的背簍拎起來遞過去,蘇子成起身去接時,不小心劃了下周湘雲的手背上,臉上的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至脖頸,蘇子成感覺心跳如雷。
為掩尷尬,他埋頭翻看周湘雲帶來的豬皮和豬下水,良久過後,心情才稍稍平複了些,就又忍不住地去看周湘雲。
還在笑,酒窩明晃晃的,晃得人眼暈。
蘇子成輕咳一聲,扶著背簍邊沿說,“這些東西,供銷社收倒是收,不過也不瞞你,為保品質,一直以來我們都有固定的合作殺豬匠,不知道你家那位?”
一看年紀就比他小,肯定沒結婚沒對象,但萬一呢?
“周戰山,曾家村人,我爸的技術,同誌大可放心,一進臘月,好多村子找他殺豬,基本上都能排到過小年,同誌,你要相信群眾的眼睛……”
周湘雲話沒說完,蘇子成迫不及待地插嘴,“周同誌,我們收你這些東西。”
“真的?”周湘雲欣喜若狂的同時,帶著一絲絲疑惑,“同誌,你們不是有一直合作的殺豬匠嗎?”
蘇子成解釋道:“一直合作,也是為了保證質量,而周叔的技術,我早聽說過,當然一百個放心。”
周湘雲大舒一口氣,衝著蘇子成笑道,“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不然蘇同誌因為我受人閑話,叫我怎麽過意得去。”
蘇子成:不行了!怎麽能有這麽善良為他人著想的女同誌。
“周同誌,我先去算算價格,你稍等一下,”蘇子成拎起背簍去了裏間稱重,很快回來跟周湘雲報了價,“豬皮重六公斤,豬下貨四十一斤,按我們供銷社的收購價,一共二十三塊六毛,周同誌你數數。”
“不用數了,我信得過您。”周湘雲早看出來了,對方是個十足的顏控,而她對自己的美貌信心滿滿,在後世美女層出不窮的娛樂圈,她都能常青樹般屹立不倒,更別說這個樸素的七十年代,小姑娘們沒有花哨的衣裝,沒有高境界的化妝技術,放眼望去,一溜兒的素麵朝天,隻有天生麗質自身底子過硬,才能成為茫茫人海中最閃亮的那顆星。
星星算什麽,她要做就做太陽,即便刺眼,也要追逐。
他們才剛認識,她就這麽信任他,讓蘇子成心中生出成就感和責任感,他一定不能辜負她。
“周同誌,以後這些東西,你就往我這送,我保證不吃你差價。”小半會兒工夫,蘇子成就把供銷社的商業機密拱手告知,周湘雲要是再多套兩句,他怕是能把自家祖墳埋在哪裏講給她。
“同誌您真是個好人,謝謝您。”為了省下差價,周湘雲不惜出賣色相。
蘇子成撓撓頭,笑得靦腆,“周同誌就別一口一個您了,我叫蘇子成。”
“周湘雲,”周湘雲自我介紹完,伸手過去,“以後還得多麻煩蘇同誌。”
蘇子成小心翼翼地握住周湘雲,“周同誌客氣了,以後要有什麽需要,盡管來供銷社找我。”
“好。”周湘雲自然不會客氣,前文提過了,這是個需大於供的時代,有個供銷社的朋友,買東西會方便很多。
按流程,蘇子成給周湘雲寫了收購單子,周湘雲在上麵簽了字離開,蘇子成拿著單子來回看,眼神越來越癡迷,小聲嘀咕道:“不僅人長得好,字也寫這麽好,要命呀。”
蘇子成二十歲進的供銷社,之前在肉聯廠當貨運司機,因為蘇母覺得開車危險,一天三回跟他念叨,還讓他的五個姐姐輪流勸他,沒有辦法,蘇子成隻能妥協。
不情不願在供銷社幹了五年,每天都想辭職回去開車,頭回對老母親的決定心懷感恩。
“蘇同誌。”周湘雲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蘇子成手忙腳亂地將單子收起來,清了清嗓子,笑笑地問:“周同誌還有事嗎?”
話音未落,一顆地球糖映入眼底。
靜靜地躺在周湘雲的手心,粉紅的糖果在日光下折射出微光,襯得那隻纖纖細手比雪還白。
“蘇同誌,請你吃糖。”周湘雲往前伸了伸手。
蘇子成將糖接過去,當周湘雲的麵,放進嘴裏,其實他一直不喜歡吃甜食,尤其是這種小娃娃吃的糖果,甜得膩人。
但,今天,格外清爽。
其實這種糖果不算貴,一毛錢可以買一大罐,而周湘雲就是圖它便宜,畢竟賣豬皮的錢還得上繳。
不過對蘇子成而言,千金難買心頭好,糖不糖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這個心。
從供銷社出來,周湘雲沒敢多逛,擔心小苗苗睡醒找她,直接往鎮口走去等牛車。
運氣不錯,剛到地兒,就看到曾六爺趕著牛車迎麵而來,周湘雲揮手打招呼,聽到周湘雲說話,李春花從車上探出大半個身子喊她。
見小老太太一臉急色,周湘雲頓時心中感慨萬千:就這麽不信她,小半天時間不到就追過來了?她還能丟下閨女攜款潛逃不成?
牛車一停穩,李春花從車上跳下來,三步並倆地衝向周湘雲。
周湘雲眨眨眼睛,果然對小老太太來說,錢比什麽都重要,為了追她,鞋子跑掉了一隻也不知道。
“媽,”不等人開口,周湘雲主動將錢遞過去,“那些豬皮和豬下水,一共賣了……”
“錢你先收著。”李春花打斷她。
周湘雲:“?”
小老太太追過來不為討錢,那想幹嘛?
“老五,別傻愣著了,快跟我去醫院。”李春花心急如焚,一邊催周湘雲一邊加快腳程,走著走著跑了起來。
鎮上都是馬路,卻並不平坦,坑坑窪窪,小石子密布,就算穿了襪子,走上麵也硌得慌,李春花卻毫無察覺,健步如飛。
周湘雲心想到底誰生病住院了?能把小老太太急成這樣!
除了周家老幺,也不會有誰了,畢竟李春花最偏心周湘君。
周湘雲一路追著李春花,到醫院累得氣喘籲籲,小老太太麵不改色,唯有眼尾急得微微泛紅,衝進急診室,“大夫,快看看,看看我家外孫女這是怎麽了?”
原本弓著背喘大氣的周湘雲,一下挺直了腰板,大腦一片漿糊,憑著本能地走上前去。
冬天穿得厚,外加周湘雲一開始的注意力都在李春花的腳上,根本沒發現她把小苗苗鼓鼓囊囊地裹在懷裏。
李春花解開外套,周湘雲這才看到燒得抽搐的小苗苗,一張小臉蛋紅得快滴出血來。
小苗苗迷迷糊糊中聞到周湘雲身上的味道,想要睜開眼睛又睜不開,隻能胡亂地伸著小手在半空抓著,“媽媽~”
周湘雲將小苗苗接過去,小苗苗縮成一小團,往她懷裏拱,一遍一遍地喊著媽媽,聲音都啞了。
周湘雲心都要碎了,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來,撫摸著她滾燙的小臉蛋,柔聲哄道:“苗苗不怕,媽媽在這,媽媽沒有丟下苗苗。”
小苗苗一定是以為自己又被媽媽丟下了,周湘雲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把小家夥帶身邊的。
等到小苗苗情況穩定下來已經是半下午。
小小的一隻,不複往日神采,病懨懨地躺在病**,誰看誰心疼,周湘雲親了親小苗苗的額角,麻煩李春花幫忙照看,她去一趟大夫辦公室。
出門前,李春花坐在病床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小苗苗。
回來,周湘雲看到她啪啪就是兩大嘴巴子扇自己臉上,她連忙上去把人拉住,“媽,你這是幹什麽?”
“都是因為我,要不是我昨天喂苗苗吃冷肉,她也不會燒成這樣。”剛開始發現小苗苗發燒,李春花以為是小家夥昨兒個嚇到了,驚厥了,還在怪周湘雲沒看好孩子,誰想沒過會兒小苗苗開始上吐下瀉。
李春花這才反應過來,都怪她,小孩子腸胃不好,她給她吃那麽多冷肉,不把人吃壞才有鬼。
“媽,這事兒跟你沒關係,大夫說了,是這兩天太冷,夜裏又有風,好些小孩子都中招了,就今天他已經看了四五個。”周湘雲寬慰道。
“沒騙我?”李春花問。
“沒有。”周湘雲鄭重其事回答。
李春花心頭這才好受了點,眼眶濕潤地拉著小苗苗的小手,明知小團子聽不見,還是自顧地跟人承諾道:“苗苗快快好起來,好了,姥姥煲醃篤鮮給你吃,筍子都給苗苗吃,誰也不能搶。”
上回吃醃篤鮮,李春花仔細觀察了,她家這個小外孫,跟肉比起來,更喜歡吃筍子。
這麽好養活的小乖乖,不想喜歡也難。
“對了,你剛說東西賣了多少錢來著?”李春花承認了小苗苗,並不意味接受了周湘雲,關乎錢的事兒,更加馬虎不得。
“一共賣了二十三塊六,花掉了一毛,還剩二十三塊五。”周湘雲老老實實地將錢全數上繳。
李春花為之震撼,做夢也沒想到居然能賣這麽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