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這些年不曾計較, 隻是因為祖母相求。那個在她兒時唯一對她好過的老人,跪在她麵前,一口一個夫人。
祖母說:“夫人, 玉瑩這孩子, 從前不懂事, 日後我們會好好管教她。”
祖母還說:“還請夫人,放過玉瑩,她隻是被寵壞了,夫人不要同她計較。”
祖母聲淚俱下, 甚至對她跪下。
她彼時惶然,想起老人在她被薑玉瑩關在屋子中數日, 快餓死之際, 曾送過來一碗麵條,想起姨娘病重無人可求之際, 是老人給了她一塊銀子。
她忙將人攙扶了起來, 那些無理要求,也就一並應下。
故而這些年, 她沒有對薑玉瑩出過手。
薑府破敗, 薑玉瑩失了依靠,是薑禹貪汙。王家嫌惡,夫妻不和睦,是薑玉瑩年少時被寵昏了頭, 在夫家依舊作福作威。
她不曾,對薑玉瑩的不幸, 出手分毫。
但那是從前了。
她答應了祖母, 不會對薑玉瑩主動出手。但這一次,是薑玉瑩來招惹她。
還是用姨娘。
那便怪不得她了。
窗外的雨, 比她出門時小了不少,但依舊淅淅瀝瀝下著。酒樓大廳之中滿是躲雨的人,交談著,吵鬧著,無人注意到上麵一間包房微小的動靜。
橘糖怔了一瞬,隨後望向在窗邊坐著的,眸色平靜的娘子。
娘子知道......她的指尖,一直在顫抖嗎?
這般熟悉的感覺,讓她訝異。她思尋了許久,終於想到,當初娘子嘴上說著要為公子納妾時,也是這般。
她轉頭望向前方垂頭而立的寒蟬,心中一角,似乎即將要崩塌。
有什麽要發生的預感,在這一刻,無比強烈。但麵對失神飲茶的娘子,麵對默默將薑玉瑩裝入麻袋的寒蟬,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喧鬧起來。
“天子遇刺,天子遇刺——”
“聽說是那安王賊心不死,尋了刺客,在宮殿之中,公然刺殺。”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呀,當年安王就行刺了一次,天子仁慈,未追究。如今竟然又......”
“誅殺安王,誅殺安王——”
一時間,天子遇刺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也順著雨絲,傳到了這人聲鼎沸的酒樓之中。薑嫿坐在酒樓之上,望著雨幕中慌亂的一切。
未回神間,陡然望見了一輛疾馳的馬車。橘糖隨著她的眼神望過去,發現上麵的標誌,是丞相府的。
這是......入宮的方向。
府中的馬車,入宮的方向,此時此刻,隻會有一人——公子。
薑嫿自然也想到了,她眼眸很輕,卻又好似,沒有什麽。許久之後,隻是輕聲對橘糖說:“今日,當是吃不上餃子了。”
像是又思量了什麽,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小聲道:“也好,又不是隻有這一個冬至。橘糖以後再教我包餃子好不好?”
橘糖不敢說‘不好’。
她看著娘子自薑玉瑩被打暈之後,一直用帕子擦著自己的手,幾乎快將手上的一層皮擦破。
她無暇顧及什麽餃子不餃子,隻是忙從一旁翻出了香皂,再尋了一盆溫熱的水,端到她身前:“外麵這般大的雨,娘子淨一下手吧。我去點些菜,上次娘子去了隔壁的酒樓,這家其實也很好吃。”
薑嫿用帕子擦拭的動作止住,她安靜地將纖細泛紅的手指放入了銅盆之中。溫熱的水裹著她的手,她沉默了一瞬。
隨後,輕聲搖了搖頭:“不用了,待到雨小些,我們直接去南山的那一處宅子。”
橘糖用香皂為她淨著手,安靜地什麽也沒說。
她沒覺得娘子是因為手上沾了雨水,才如此不安。雨水有何讓人不心安的,橘糖輕瞥向已經被打暈裝入麻袋的薑玉瑩,那恐怕,才是娘子心慌的原因,想到此,她手上的動作不由輕了些。
香皂味入了鼻,薑嫿沒由來地,想嘔吐。
她其實想了許久,如若薑玉瑩不應,如若薑玉瑩依舊如從前一般對待她,她便......將自己年少時因她承受的一切,都還給她。
直到,她願意開口為止。
可真當她走到了這一步,她原來,還是會心慌,還是會不安。
她會覺得,自己也如薑玉瑩一般,心髒了。
姨娘從前常常同她說,無論旁人待她如何不堪,她不能變成不堪的人。姨娘教會她溫柔善良,可是溫柔善良的姨娘,死在了那個春天。
她沒有姨娘那般溫柔善良,被欺負時,被取笑時,她的心中,一直會冒出許多陰暗的心思。但她都很好地抑製住了,她總覺得,若是被姨娘知道了,姨娘便該失望了。
她對自己的人生,原本就毫無期望。
姨娘希望的,便是她所求。
故而,她鮮少反抗,安靜而沉默。說到底,也隻是些言語和疼痛,其實要說疼,甚至不及她看見姨娘死後的一分。
薑玉瑩是唯一一個,在姨娘走後,讓她將心中生出的不堪心思,真正踐行的人。
甚至,已經是第二次了。
她抬起手,水珠順著指尖滴落,輕聲落到銅盆中。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個不停,水珠滴落,這般微小,唯有在夜間寂靜時才能聽見的聲響,也就無人在意。
橘糖遞過來了幹淨的帕子。
她接過,輕輕擦拭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所有濕潤的觸感消失,她才放下了帕子。雨依舊在不停地下,就好似,這世間,有什麽莫大的冤情。
這般想了一瞬,薑嫿又搖了搖頭。
已是冬日,若真的冤情,為何不下雪。要那種漫天的,茫茫的,能覆蓋住一切的雪。她依舊耐心地等著雨停,甚至一直等到了昏過去的薑玉瑩蘇醒。
布袋中的人,從最開始的奮力反抗,到最後的輕微掙紮,不過用了一刻。
她望著那方依舊有微小波動的布袋,眼眸停留了瞬,隨後又轉身,開始看窗外的雨。寒蟬用布堵住了薑玉瑩的嘴,她暫時不用聽到那討厭的聲音......
她未發話,橘糖也就沉默地站在一旁。
等到日暮時,下了一日的雨,終於有了要停的意思。屋簷的雨滴依舊在不停地落,薑嫿垂著眸,望向了一直站在門邊,冷著臉的寒蟬。
“此時去南山,約莫要多久?”
寒蟬言簡意賅:“半個時辰。”
橘糖看了看天色,俯身說道:“娘子,不回府嗎?南山那邊,此時雨天路滑,馬車也走的慢,不若回府中。”
說著,她聲音小了些。
“至於薑二小姐,尋個客房‘安置’便好。我再去尋幾個人看守,娘子要做什麽,在府中,也方便些。”
薑嫿輕搖搖頭,望向已經不再掙紮的布袋。
“去南山吧。”
橘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擔憂地望著麵前的娘子。娘子其實周身都已經很平靜了,但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她想起娘子那碗嚐不出甜鹹的粥,心中的擔憂,不禁更盛了些。
這兩日,她其實有覺得,娘子的情緒有變好。但是今日見了薑玉瑩,便又變成了從前那個樣子。
隻是......比起從前,娘子似乎變得更會收斂自己的情緒了。
無波無瀾的,像譚死水。
*
馬車行走在泥濘的路上,薑嫿在車廂內,翻閱著桌中的書。
秋日寒澀的風,順著窗沿縫隙吹入,寒了她纖細的指尖。她沒太在意,隻是認真看著手中的書。等到書翻了四五頁,馬車也緩緩停了下來。
南山的院子,是一處比較偏僻的宅子。
周圍沒有幾戶人家,此時晚了,除了幾戶麵前亮著一夜都不會滅的燈,便隻有她們要去的那一處,燈火通明。
薑嫿被橘糖攙扶著走下來,橘糖撐著一把傘,望向後麵的寒蟬。
隨後,幾人一同,步進了府邸中。
府邸偏僻,他們鮮少來,平日府中隻有一個已經年老的管家。管家今日聽說夫人要來,又想著今日恰是冬至,便拖著蒼老的身體,點亮了府中的燈。
外麵下著雨,老管家原本以為,夫人該是不來了。
正準備將掛上的燈再一一撤下來的時候,遠方突然傳來了馬蹄聲。他忙從府中出來,但奈何走的慢,不等他到門外,就看見了已經進來的夫人。
夫人身邊隻有一個丫鬟和一個侍衛,那個侍衛還扛著一麻袋什麽,他老了,不太看得清。
見到愈來愈近,老管家忙上前行禮:“夫人,今日雨這般大,怎麽還是來了。”
薑嫿忙將人扶起來,眼眸在室內通亮的燭光上停頓一瞬,輕聲道:“夜已經深了,元叔您快去睡吧。待夫君知曉,如此晚我還來打擾您,怕是要埋怨我了。”
元叔忙搖頭:“夫人說的哪裏的話,那邊,老奴也為夫人打掃好了,老奴這便帶夫人去。”
橘糖忙上前,挽住元叔的手:“如此晚了,您老就快去休息吧。那邊,我陪娘子去就好。您看,寒蟬這也在呢。”
元叔這才停下來:“夫人也早些歇息,今日是冬至,夫人和公子,有在府中吃了餃子嗎?”
“吃了吃了,娘子和公子都吃了十來個。”
橘糖一邊點頭,一邊將老人送出了門。
寒蟬站在暗影處,麻袋被靜靜地放在地上。
待到橘糖回來,就看見,娘子眸中沒有什麽表情地,端坐在案幾前。她上前一步:“娘子,要先去那兒嗎?”
薑嫿向著側後方望了一眼,輕聲應了。
府中燈火通明,唯有一處,隻在門前亮著一盞淡淡的燈籠。橘糖原想去為薑嫿推開門,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我來吧。”
橘糖沒有說話,安靜地退下。
薑嫿眸中已經算很平靜,但雙手接觸到門的那一瞬,還是顫了一下。
“咯吱——”
雨早些時候,已經停了,在這寂靜的夜,開門這般微小的聲音,也變得明顯了。門開的那一瞬,側前方露出一方青白的石碑。
薑嫿呼吸都輕了一瞬。
她像是兒時從學堂回來一般,對著那方墳墓輕聲道:“姨娘,小嫿來了。”
說完,她眼眸彎了彎:“一月了,姨娘是不是很想我......我也很想姨娘。但是府中的事情,有些忙。”
她溫柔看著那方青白的石碑,輕聲說著這些日來的所有。
好的壞的,她都說了。
說到薑玉瑩的事情時,她頓了頓:“小嫿不太想說這個人的事情,如果姨娘想聽,就來小嫿的夢裏麵好不好。書上不都是說,一道黃泉相隔的人,能通夢境。姨娘怎麽可以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小嫿。”
“姨娘好狠的心。”她似乎在抱怨,又似乎在撒嬌。
她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青白的石碑,眼眸紅了一瞬,隨後又很快垂下眸。她不太知道,為什麽來了這麽多次,每一次,還是想哭。
平日她夜間來,便會輕聲呢喃這些日發生的瑣事,待到說完了,就安靜伴青白石碑一夜。青山的府邸,是特意為姨娘建的。
裏麵,埋著的,是姨娘的墳。
元叔,原本是謝府的管家,隨著謝家一同流放,後來年老了,就來了這府邸之中,平日替她守著姨娘。
可今日,她應當不能伴姨娘一夜了。
她有些......必須要做的事情。
*
橘糖原本坐在門旁,看見薑嫿出來,忙迎了上去。
“娘子。”
薑嫿向後望了一眼,關上的門扉,讓她再瞧不見青白石碑。她沉默地向薑玉瑩在的地方走去,手指顫了一瞬,隨後又頓然僵住,再變得自然。
她們去的時候,寒蟬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橘糖正準備推開門,就被寒蟬陡然抓住了手。一時間,三個人表情都有些奇怪。薑嫿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她望了寒蟬一眼,知曉他心中所想,便沒說話。
是橘糖打破了沉默,掙開了寒蟬的手,疑惑望著他。
寒蟬冷漠垂著眸,沒有說話。
薑嫿向門望了一眼,對著橘糖輕聲道:“橘糖,我有些餓了。”
橘糖頓時沒了和寒蟬吵鬧的心思,回道:“那娘子想吃什麽,橘糖這便去做。不對,也不知這府中有什麽,娘子若是沒有特別想吃的,我去看看府中的東西,這般深夜,能做些什麽。”
薑嫿輕點了點頭:“麻煩橘糖了。”
橘糖向著廚房的方向走去,薑嫿抬眸,輕推開了門,薑玉瑩被綁在刑|架上,看起來像是又昏過去了,周圍被微亮的燭光照亮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刑|具。
她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望向門邊的寒蟬。
“橘糖告訴我,方圓十米之內,細微的聲音,你都能聽見。廚房......應該不止十米了吧,你能聽不見嗎?”
她聲音很溫柔,話也沒有說的太絕對。
寒蟬沉寂,許久之後,清冷道:“十米可能不太夠。”
薑嫿手指尖動了一瞬,輕聲道:“這件事情,我不想你詳實稟告夫君。如若可以,我希望你,無論在門外還是廚房,都聽不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
薑嫿平靜地望著那一處暗影,心怔了一瞬。就如那日同橘糖而言,她其實沒有什麽需要瞞住夫君的。隻是,那般灰暗苦痛的過去,她不想借他人之口,告訴他。
暗影中,寒蟬許久沒有說話。
就在薑嫿欲妥協那一刻,寒蟬將手中的短刃遞給她,上麵的寒光映出他冷漠的臉。
在她接過之後,寒蟬徑直向出府的方向去。
已四下無人,薑嫿卻還是在旁人身邊的神情,短刃映出她的臉,蒼白,柔弱,平靜。她抬眸,順著半開的門,望向刑|架上的薑玉瑩。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
她走進昏暗的刑|室,關上門,將雨聲隔絕在外。
薑玉瑩依舊昏睡著,恍若喜服的繁複紅裙,幾番折騰之下,有些發皺,昏黃的燭光映著,像是春日糜|爛的花。
她將寒蟬給的短刃,輕放到桌上。
隨後望向昏睡的薑玉瑩。
旁邊有一桶水,她蹲下身,手探進去,很冷。許久之後,她將手拿出來,還是沒有像她曾經所想的那般,直接用水將薑玉瑩淋醒。
倒不是憐惜......
就是,似乎,薑玉瑩受了她曾經的苦,她似乎也不會快樂什麽。她靜靜地等著薑玉瑩轉醒,約莫是又過了半個時辰,薑玉瑩有了要醒的跡象。
她平靜地望著,看著薑玉瑩眼神從驚恐到憤怒。
“......薑嫿!?”
“你想幹什麽,放開我,你——”
薑玉瑩的憤怒,幾乎要衝破繩索,化作刀刃,衝她而來。薑嫿依舊平靜地望著她,疑惑地想。
好奇怪啊。
似乎這般詭異的環境中,隻要始作俑者是她薑嫿,她薑玉瑩便不再害怕了一般。仔細想想,薑嫿又覺得,好像的確,薑玉瑩也沒有懼怕她的必要。
薑玉瑩有權有勢之際,對她淩|辱至極。
當她們兩人身份地位對轉,她幾乎隨意揮揮手,就能斷了薑玉瑩的生路。但她沒有,更是十年,也未去尋過薑玉瑩一次麻煩。
甚至這一次,她在這一刻,其實也沒有對她如何動手的打算。
其實,本來有過的。
但是......在意識到那水,同她六歲那年,被薑玉瑩推入湖中的水一般冷時,她突然就頓住了。
這般,她同薑玉瑩,到底還有什麽差異?
她要因為此生最厭惡的人,成為自己最厭惡的人嗎。她要同薑玉瑩一般,借著權勢,借著高位,去欺壓,淩|辱嗎......
即便,她這般對待的人,是薑玉瑩。
她平靜望著麵前憤怒的薑玉瑩,輕聲道:“我同你,做個交易好不好?”
薑玉瑩虛弱地輕嗤一聲,望向自己被緊緊綁住的四肢,陰陽怪氣道:“妹妹這是做交易的態度嗎?姐姐我口中苦澀,妹妹是喂了什麽藥。如今姐姐四肢無力,妹妹又將我四肢綁在刑|架之上,姐姐不是魚肉,任妹妹宰割。”
薑嫿靜了一瞬:“薑府落魄之際,你早就是魚肉了。”
薑玉瑩身前一僵,厭惡轉開頭,也不再姐姐妹妹地裝:“早在城外溪邊,我便同你說了,隻要你讓我做了謝郎的妾,我便告訴你當年的事情。可你是怎麽做的,一見麵便讓人砍暈了我,還把我綁到了這個鬼地方。”
薑嫿沒有被她的話影響,輕聲道了一句:“薑玉瑩,我們認真談。”
薑玉瑩似乎發現了什麽笑話,剛剛臉上的嫌惡,一瞬間又散去了,她柔笑著望向薑嫿:“妹妹想如何認真談?”
薑嫿望著她的眼,平靜道:“你告訴我姨娘的事情,我幫你還清王三公子欠下的賭債,長安城中你再無後顧之憂。薑舜和大哥如今在通州,你若願意,我會將你安全送過去,同他們團聚。你若不願,我為你置一府邸,聘請奴仆,你亦可安享餘生。”
薑玉瑩眸怔了一瞬,隨後又笑了起來:“我還要五千兩白銀。”
薑嫿沒有猶豫:“可以。”
薑玉瑩:“一萬兩。”
薑嫿依舊點頭:“可以。”
薑玉瑩不再說話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她望著麵色平靜無波瀾的薑嫿,心猛地被刺了一下,隨後眸一深,又輕聲笑了起來:“怎麽辦呢,我不可以。我不要銀子,薑嫿,我要你搶走的,原本屬於我的夫君。”
說到謝欲晚,薑玉瑩神色變得幽暗:“當年,若不是你,搶走了謝郎,如今你擁有的一切,權勢,地位,銀錢,便都是我的。五千兩,一萬兩,這算什麽,說到底,這些銀錢,不都是謝郎的嗎,你倒是裝的慷慨。”
她虛弱地,控訴著。
薑嫿依舊沉著一雙眼,輕聲道:“不可以。”
在薑玉瑩一瞬間的詫異中,她重複了一遍:“薑玉瑩,謝欲晚,不可以。”
薑玉瑩有些驚訝,似乎沒想到她會拒絕得如此幹脆,可一瞬,就哈哈大笑起來,如若不是被綁住了四肢,當是要笑得捂著肚子。
鮮紅的衣裙隨著她的笑聲顫抖,她眼眸中都有了淚,嘲笑般望著薑嫿。
她的聲音帶著輕蔑,嫌惡,眸光上下在薑嫿身上打轉。
“嗬,我還以為,你真的有多在意你那早死的姨娘。哈哈哈,也不過如此嘛,不過如此,薑嫿,我要是你姨娘,知曉你為了一個男人,罔顧自己娘親的冤死,我定是後悔生下你。哈哈哈,薑嫿,你不會覺得謝欲晚是真的愛你吧?太可笑了,那你何故這般裝模作樣。”
薑玉瑩笑著笑著,眸中突然有了淚。
薑嫿靜靜望著,待到薑玉瑩稍許平靜之後,搖頭。
“當年因為你,我沒有法子,才將謝欲晚牽連進來,這件事,本就是我對不起他。如今若是為了我之所願,再私心替他許你一個名分,我便太過分了些。便是姨娘在,也不會許我如此做的。“
薑玉瑩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你們之間,你覺得,是你對不起他?”她笑的滿眸都是淚,虛弱地開始不住地咳嗽。
薑嫿沒聽明白。
但是依舊安靜地等著薑玉瑩的答案。
薑玉瑩咳嗽許久之後,一雙眸怨恨地望向她,嗓音虛弱:“薑嫿,真的不答應我嗎?你會後悔的......”
薑嫿心怔了一瞬,一股異樣湧上心頭。
但她還是搖頭搖頭:“是你不答應我。”
薑玉瑩卻像沒有聽她說話一般:“便是應了我又如何,一個妾,入了府,我還不是任你揉|搓。從前我對你做的事情,你都可以一一對我做回來。你不想嗎?你想想被我剝了皮的小兔,想想那個被我趕出府的嬤嬤,想想那年冬日的湖......”
她幾近癲狂地扯住薑嫿的衣袖,似在懇求:“好妹妹,你便是,全了姐姐年少所願,又如何?我隻是愛慕謝郎,你既然覺得謝郎愛你,便是幫他做了這個主,又如何,姐姐求求你了,便讓姐姐進府吧。”
薑嫿望著這般的薑玉瑩,有些惶然。
世間會有這般偏執的愛慕嗎?
甚至能讓薑玉瑩,這般狼狽地,恨不得跪下來求她。
她看向薑玉瑩被勒的快要斷掉的手腕,向後一步,將自己的衣袖,從薑玉瑩的手中拉了出來。
她望著薑玉瑩,神情同之前,並沒有太大的差異。看著薑玉瑩痛苦發狂癡癲,她心中,竟沒有什麽感覺。
薑嫿抬眸,同薑玉瑩對上眸。
她似一湖無波無瀾的水,眼眸中的情緒,一直都很淡。
她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堅定。
“我不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做。我不會因為厭惡一個人,剝了一隻無辜小兔的皮,也不會因為討厭一個人,給一個一直好好做事的奴仆安上偷竊的罪名,再將其趕出府,更不會因為討厭一個人,去焚了她娘親的屍骨。”
“薑玉瑩,我不是你,也不會是你。這些能給你帶來快感的東西,對我無用。如若我因為怨恨你年少之舉,要對你報複,這些年,甚至此刻,我何時,又何事不能去做?”
說完,她頓了一下,認真道。
“薑玉瑩,同謝欲晚有關的要求,我都不會答應的。”
“其他的,你提,隻要我能做到,我會盡力去做。可以嗎?”
她幾乎就在說,隻要薑玉瑩願意告訴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便願意忘卻那些年的所有,再不同薑玉瑩計較。
她以為,薑玉瑩會答應。
但薑玉瑩沉默許久之後,隻是嗤笑了一聲,望著薑嫿平靜如水的眸,最後眼神停留在自己紅腫的手腕。
“你是覺得,你這般仁慈,這般善良,你不計前嫌,我要對你感恩戴德?”
不等薑嫿出聲,她又瘋狂笑了起來,慢條斯理,眼眸斜成一條線,輕聲道:“你不是想知道,那個賤人是誰殺的嗎?我告訴你呀,告訴你,是我殺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薑嫿怔在原地,在薑玉瑩瘋狂的神色中,她看見了自己沉默的臉。
她抬眸,望向已經笑得癲狂的人。
聲音很輕,幾乎要聽不見:“你再說一遍?”
薑玉瑩狂笑著望向她,眼角都是垂下的淚:“我說,我殺的,那個賤人,該死,活該哈哈哈哈你知道嗎,她死的時候......”
她的聲音夏然而至,因為一道寒光抵在她脖頸間。
薑嫿輕聲:“再說一遍。”
薑玉瑩嗤笑一聲,隨意地癱在刑|架上,她眉眼含笑,任由寒刃映出她脖頸間血痕。疼痛瞬間而來,她卻不太在意,反而聲音更戲謔了起來。
“說,為何不說?”
她對上薑嫿的眼,輕聲笑道:“是我殺的,又如何,你敢殺了我嗎?怎麽辦,小白兔要殺人了,適才你信誓旦旦,說你不會成為我這般的人。我怎樣的人呀,殺人犯嗎,怎麽辦,殺了我,你也會成為和我一樣的人。”
薑玉瑩眸中的笑意越來越深。
看見薑嫿將匕首從她脖頸間移開那一刻,一抹得意之色就浮現在了她眉眼之間。她昂著頭,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時。彼時她是奉常府人人寵愛的小姐,而薑嫿,隻是一隻人人喊打的老鼠。
她眨眨眼,聲音輕柔婉轉,挑釁:“你知道我怎麽殺死那賤人的嗎?哈哈哈哈可不是我動的手,我隻是對那賤人說,三日之內,如若她不死,我就殺了她生下的那個庶女。她一聽,直接就給我跪下了,哈哈哈哈她求我——”
“哧——”
薑玉瑩低頭,匕首刺入了她的胸膛。
“哧————”
薑嫿凝著眉,垂著眸,直接將匕首拔了出來。嫣紅的血,順著匕首刃麵向下滑,凝成血珠,滴落在地上。
她抬起頭,平視薑玉瑩,輕聲:“你繼續說。”
陡然的疼痛,直接讓薑玉瑩抽搐了起來,但她還是咬著牙:“她求我——啊......”
“哧——”
又是匕首刺入。
薑玉瑩唇都咬唇了血,一字一字從嘴裏吐著:“那——賤人,啊——求我......啊——求我,放了——”
“哧————”
“放了......啊——你,這個,小賤人。”
薑玉瑩唇間淌著血,眼眸通紅地望向持著匕首,麵色沉默的薑嫿。她聲音已經啞了,疼痛幾乎要消磨完她的意誌,但是她恨,恨的她忍著撕裂的疼痛,一字一字向外吐。
“那個賤——人,是為你......死的。哈——哈哈,可,可笑,我說,說放了——你,她還......給我,磕頭,哈哈——哈,真是賤,啊——”
“哧——”
薑玉瑩陡然閉了嘴,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多少刀。
渾身似乎都是窟窿,在流血。
意識已經要不清,一股恨意維持著她半睜著眼,她不甘......不甘,她伸手,幾乎掰折了左手,才拉住薑嫿的衣袖。
她懷著這世間最惡毒的恨意,啞聲,一個字一個字吐著。
“薑,嫿......你多,多可憐呀,你以為......我一個人,能將這個......事情做的,天衣,無......縫嗎?從始至終,隻有,隻有你,被......蒙在鼓裏。”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謝欲晚,他,也知道。”
說到‘謝欲晚’這個名字,薑玉瑩不由得又笑了起來:“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憐啊。十年,十,年,謝欲,晚都沒告訴你,你以為他對你,好......是真的愛你嗎,不過是,愧疚罷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處,他便,便放過了我。”
“你還,還為了,這麽個人,不,不願用一個妾,室之位,換,換你姨娘之死的真相。太,太好笑,太好——”
戛然而止,薑玉瑩四肢被綁在刑架之上,永遠地垂下了頭。
薑嫿平靜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匕首“砰——”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像是終於被這一道聲音驚醒,恍然想起自己適才聽到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外麵又開始下雨了。
薑嫿抬起手,滿手都是血,她怔了一瞬,出門,在院中尋了一盆水,手顫抖地覆水到另一隻手上。
水都變紅了,可她的手......還是紅的。
她茫然地癱坐在地上,不知適才發生的一切,究竟哪個讓她更......惶然。她用衣裳擦著自己的手,眼眸陡然就紅了。
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砸在她被血染紅的指尖。
為什麽......
為什麽姨娘要那麽傻。
薑嫿放聲大哭,門外的燈籠映出她指尖的未被喜掉的紅,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她整個人在雨中,茫然地大哭。
姨娘......
她顫抖起身,向那間院子走去 ,大雨中,手一直不停地搓著。
血,都是血,她拚命的搓著手,不住搖頭。不能,不能讓姨娘看見......姨娘,姨娘不會喜歡的,要洗掉,洗掉——
雨天,路旁的燈籠都被吹滅了,她恍惚間,撞到了一個石燈上,倒下去那一刻,她看見那方青白的石碑。
風吹開了門扉,青白石碑在她的視線中若隱若現。她掙紮著爬起來,踉蹌著向姨娘所在的地方走去。
等到抱住石碑的那一刻,她又哭了出來。
“姨娘,姨娘......”
“怎麽辦,我要怎麽辦。我,怎麽會,十年之後,才知道,你是,是被她害死的。我早該想到,姨娘,為什麽要為了我去......是不是很疼,姨娘,我要怎麽辦......”
漫天風雨,跌坐在石碑前的人,癡言臆語。
風刮著雨,砸在薑嫿身上。
她恍然抱著一方冰涼的石碑,試圖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一塊石頭。可風刮著,雨下著,很快,她**在外的肌膚,也變得同石碑一樣的冷。
她望著自己的手,被雨淋了數個時辰,上麵的血跡,已經淡得看不見了。但她還是搓著手,冰寒的雨中,她的手開始泛紅。
薑玉瑩說的那些話,恍若詛咒一般,抵擋不住地湧入她的腦海。
“薑,嫿......你多,多可憐呀,你以為......我一個人,能將這個......事情做的,天衣,無......縫嗎?從始至終,隻有,隻有你,被......蒙在鼓裏。”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謝欲晚,他,也知道。”
“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憐啊。十年,十,年,謝欲,晚都沒告訴你,你以為他對你,好......是真的愛你嗎,不過是,愧疚罷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處,他便,便放過了我。”
她懷抱著青白的石壁,茫然地望著連綿不斷的雨絲。輕薄,清冷,砸在她臉上,手上,身上。天已微亮,她能看見的,卻隻是蒼茫的一片。
她不知,薑玉瑩口中這些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她隻是有些累。
蒙蒙亮的天,映出她狼狽與憔悴,她惶然地望著天空,電閃雷鳴之間,又是一場傾盆大雨。
這十年,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情。
她逃離了薑府,成了婚,嫁了人,有了夫君,也有了心愛的人。她被教導詩書禮樂,被教導忠貞善意,翻閱賬本,也翻閱孤本。
她在薑府十幾年人生之中,惶然的空白。
在這十年之中,被填滿。
可......真的是這樣嗎?
青白的石碑似在悲泣,她也不由得眼眸含淚。十年間的一切如眨眼,她茫然抬頭之際,又是那間小而窄的屋子。
一方白綾,直直垂下。
一同垂下的,還有姨娘冰涼蒼白又單薄的屍骨。
在那一刻,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死在春日的花,是不會在冬日再發出芽來的。或許是姨娘信中那場江南的雪,讓她又多堅持了數十年。
她獨自茫然行走在人世間,惶然麵對一切善惡。她的唇嚐不出甜,她的手也捏不住一顆小小的糖。她早就該......去尋姨娘了。
至於謝欲晚......
薑嫿怔了一瞬,是真是假,其實......很簡單。
她甚至可以直接去問他,可她又覺得,似乎沒什麽必要了。小時候為了少挨些打,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觀察薑玉瑩。
看她因為大哥送她小兔生氣的模樣,看她對薑禹大哥撒嬌的模樣,看她為了陷害她在所有人麵前扯謊的模樣。
薑玉瑩有沒有說謊,她心中不是很清楚嗎?
她顫著身子,走出了這扇門,輕輕掩上的那一刻,眸中無限波動的情緒,開始一點一點,變為沉寂。
被雨淋的有些久,衣裳早就死死貼在肉上。
她沒有太在意,隻是拖著沉重的身子,腦中空**回旋著幾句話。她其實......不知道什麽是愛,她對這世間愛的認知,來源於詩文。
來源於......謝欲晚。
薑玉瑩說的那些,薑嫿其實以為自己不會太在意。無論如何,她為了報複薑玉瑩,設計了謝欲晚,毀了他的一生是真。
她此生,都對他虧欠愧疚。
不論這十年他待她尊重溫和,予她照料愛護,隻因她最初設計了他這一點,無論日後發生了什麽,她便不會生起任何怨恨的心思。隻是......為什麽,她的心會有些疼。
比不上看著姨娘身死的疼痛一分,因為謝欲晚而起的疼和澀,都很溫和。
她惶然回望著過去的十年,竟不知,自己是何時動心的。她向來對所有人都收斂自己的情緒,這個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
是那雙常年冰涼骨節分明的手牽著她,走出似泥潭的薑府。
還是那一句,最初動了她心扉的‘回家’。
她不知道。
愛意這種東西,她向來連自己都隱瞞。隻是,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掰著手指,算著這世間,她還有幾件要做的事情。
走到一半,突然遇見了正冒著雨一臉焦急的橘糖。
似乎在尋她。
她下意識將自己的手背到身後,霧蒙蒙的天,橘糖向她跑來。她茫然地將手背得更深,但又在橘糖抱住她的那一瞬,輕聲道。
“橘糖,我殺了人。”
橘糖哭得聲音都在哽咽:“娘子可有哪裏受了傷?讓我看看,雨天娘子怎麽一個人亂跑,不是說要等著橘糖的夜宵嗎,我,我包了餃子的。”
薑嫿怔了一瞬,背著的手,緩緩地垂下。
她垂著頭,任由橘糖擔憂地檢查,看她有沒有哪裏受傷。橘糖牽住她的手,抬起她的胳膊,又看了看她的臉。從始至終,她就那樣,垂著頭。
像是想起那一句“我殺了人”。
橘糖心疼地將她抱在懷中:“薑玉瑩那般的人,死有餘辜。隻是,下次這種事情,讓寒蟬來就好了,莫要髒了娘子的手。”
雨幕中,薑嫿安靜地望著正在哭泣的橘糖。
她其實不太懂,為何橘糖哭得,比她還要傷心。她抬起手,想安慰一下橘糖,卻又在下一刻想起,這雙手,今日殺了人,被染了滿手的血。
薑嫿抬起的手頓了一下,又放下了。
雨還在下著,薑嫿被橘糖拉著,向屋子裏去,橘糖依舊在哭著,可她卻不知該怎麽辦了。怎麽會,連橘糖的悲傷,都開始離她如此遙遠。
像是一層薄薄的霧,將她和這世間的一切,都在緩緩地隔開。
她沒有抗拒,隻是有些想拿帕子,為橘糖擦擦麵上的淚。
但橘糖沒有給她機會,將她送到了屋中,就立刻,去了廚房。薑嫿一句話還沒說出來,門就被關上了。她望著緊閉的門,收回了要說的話。
她垂著頭,靜靜望著地麵。
青山很是偏僻,此時天蒙蒙亮,周圍都寂靜地可怕。她輕聲哼起了歌,就像是兒時姨娘清醒時,哄她的一般。
那時她為了讓姨娘多唱給她聽,每次都對姨娘說,她想學。
姨娘可能此生未見過如此笨的學生,她聽姨娘哼唱了數十遍,才能堪堪學會第一句。現在想來,她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姨娘隻是,不想拆穿她。
後來......為什麽她沒有再讓姨娘教她了呢?
薑嫿怔了一瞬,那些悲傷都變得好遙遠。因為,姨娘最後一次給她哼歌的時候,突然吐了血。那之後,姨娘整整昏迷了三天。
她再也不敢了。
她抬眸,望著從房梁之上,緩緩垂下來的白綾。薑玉瑩那些話又開始回**在她耳邊。
姨娘......是為她死的呀。
從前姨娘常對她說,這世間有神佛,她們虔誠相許,終有一日,神佛能令她們如願。可對神佛這般虔誠的姨娘,為何得到了如此悲苦的一生。
年少時被山匪屠了雙親,旁係欺她一人,占了家財,孤女投靠薑府,名門世家的大小姐成為了妾室,後來生了她,開始纏綿病榻,數十年,病情終於好轉之際,又被人以子女作威脅,逼了她了結性命。
這世間,真的有神佛嗎?
薑嫿望著那方白綾,許久都未說話。
......
若是真有神佛,神佛未免太過偏頗。
*
很快,橘糖帶回了熱水和幹燥的衣裳,她褪下衣裳時,身上的衣裳還溢著血水,橘糖看了一眼,將那衣服收拾起來,直接扔了出去。
薑嫿沒有說話,進了浴桶。
溫熱的水將她緊緊圍住,她四肢僵硬,許久都未動一動。等到溫熱的水漸漸變冷,橘糖像算著時辰一般,將幹淨的衣裳,遞給了她。
她怔了一瞬,接過了衣服。
外麵依舊狂風大作,瓢潑大雨,看著,許久都不會停。薑嫿穿好了衣裳,輕垂著眸,走到屏風外,看見了桌上那一碗還冒著熱氣的餃子。
不知為何,她眼眸又有了濕意。
橘糖將她帶到桌前,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哄著她:“廚房裏東西不多,我見到還有麵粉和肉,就揉了麵,包了餃子。雖不是在府中,但也是橘糖做的嘛,娘子嚐嚐。若是好吃,日後橘糖回府了再做給娘子吃。”
她將筷子遞到薑嫿手中,薑嫿望著麵前熱氣騰騰的餃子,眼眸頓時紅了。
橘糖像是不用她說什麽,也不在意究竟發生了什麽。隻是笑著望向她:“娘子,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薑嫿於是動了筷子,試著夾碗中的餃子,可試了許久,餃子在湯中,濕濕滑滑的,夾不起來。橘糖見了,上麵從她手中取了筷子,輕鬆地夾起了一個,輕聲道:“啊——”
薑嫿怔了一瞬,隨後張開口,一個餃子被橘糖輕柔喂到她嘴中。
她咬了一口,滾滾的湯汁有些燙了舌頭,似乎有那麽一瞬,她覺得,她還活在這人世間。
依譁 一個餃子。
兩個餃子。
她未說話,橘糖手中動作未停。她咀嚼地很慢,橘糖就耐心地看著她,等她咽下去了,再將另一個餃子夾起來,送到她嘴中。
她眸陡然紅了,她總覺得,她一生,都未被如此珍視對待。
等到一碗餃子都喂完,橘糖整理好了床褥,為她鬆了衣裳,將她送到**睡覺。為她壓好被子後,橘糖沒有走,隻是靜靜地守在她身前。
天已經亮了,窗外有光,透進來。
橘糖卻輕聲道:“娘子,睡吧,不要害怕,橘糖一直在你身邊,睡吧,娘子......”
她靜靜地望著橘糖,她其實,已經嚐不出味道了。但是那碗餃子,橘糖親手做的餃子,一定很好吃。隻是,她應該,日後也吃不到了。
她被橘糖哄著,安靜地閉上眼。
橘糖一直安靜地守著,待到聽到薑嫿平穩的呼吸,一直提著的心,才稍稍地放下。她望著滿臉蒼白疲倦的娘子,心怔怔地疼。
這不是她做的第一碗餃子。
娘子說餓了之後,她便去了廚房。她其實知曉,這不過是娘子支開她的借口。但娘子想支開,她便任由娘子支開了。
左右,寒蟬還在,薑玉瑩被喂了藥,娘子如何也不會受傷。
她去了廚房,看見有麵粉和肉,又想著娘子應該不想她這般快地回去,索性就用水和了麵,揉麵,碾餃子皮,剁肉餡,調肉餡。
想到娘子可能不太能吃得出味道,她特意把調味都加重了數倍。
等到餃子下鍋,聽著水滾滾的聲音,她想,這般久了,娘子的事情,也應該做完了。正好,用了餃子,洗漱一番,便讓娘子去睡覺吧。
用木盒裝好了餃子,路過走廊時,雨絲飄進她的眼睛,她一邊垂頭,一邊望向天空中一直未停過的瓢潑大雨。
看樣子,這雨今夜應該是難停了。
她去了原先娘子在的房間,剛走入院子,就看見昏暗燭光之中,半開的門。她心猛地一頓,隨後走上前,就看見了......
薑玉瑩的屍體,和躺在地上的,沾染血的短刃。
參差不齊的傷口——
不會是寒蟬。
是誰,似乎也就不用問了。
惶然間,橘糖手中的木盒直直落在地上,餃子湯水四散開來。她也顧不得餃子,忙去尋娘子,這府中他們不常來,她想了想,娘子能去的地方,也就一處
季姨娘的墳墓。
她向著那院子的方向去,推開門,卻沒有看見娘子的身影。那一瞬,橘糖慌亂了,連油傘都未拿,就衝入了雨中。
她一邊喚著‘娘子’,一邊到處看著。
半個時辰後,才在府中的一角,尋到了滿身狼狽的娘子。她無法形容她看見娘子那一刻,心中的窒息。
娘子慌亂地搓著自己的手,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滑入衣襟之中,早晨為了防寒她為她穿的厚厚的衣襟,此時被水泡了,重得似乎要將娘子壓垮。
可娘子沒有一點在意,隻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搓著自己的手。
她眼一下就紅了,直接跑上去,抱住了她的娘子。
*
隔日。
薑嫿醒來時,就看見了一直守在床邊的橘糖。橘糖似乎一夜未睡,見到她醒來,忙甩了甩頭。
薑嫿靜靜地看著她,許久,都不知道,她還能說什麽。
雨聲吸引了她注意,她望向窗外,入眼又是灰沉沉的一片。她似乎終於尋到了能說的話:“雨還未停嗎?”
橘糖搖頭,將她扶起來:“沒有,又下了整整一日了。”
說完這一句,兩人沉默了許久。
兩人默契地,誰都不提昨天的事情。
許久之後,薑嫿突然輕聲道:“今年秋狩,夫君說要去江南,大抵是要在那邊過完年了回來,橘糖想去嗎,還是要留在長安。”
“自然是娘子去哪,我便去哪。”橘糖下意識說道。
薑嫿眼眸怔了一瞬,望向了窗外下個不停的雨,她伸出手,掀開被子。
橘糖上前一步,想攙扶她,卻慢了一步。薑嫿已經自己從**下來了。
沒穿鞋襪,她便那般赤著腳,向著窗邊走去。
橘糖輕訝一聲,忙拿著鞋襪追了上去:“娘子,昨日剛淋了雨,你身體還沒好幾日,怎可不穿鞋襪下床。”
薑嫿卻難得沒有聽話,她赤著腳,踮起來,倚著窗。
等到橘糖趕到了她身前,隻看見了她平靜的眸和臉。
像是覺察到了身旁的風,薑嫿輕聲道:“以前,姨娘和夫君,也是這麽同我說的。姨娘說我身子弱,總這般,日後會留下病根。夫君說,不合禮數,日後便不要了。”
說完,她望向一旁的橘糖:“現在,橘糖也這般聽我說。”
她盈盈笑著,卻讓橘糖心如刀絞。
橘糖直接將手中的鞋襪丟到一旁:“娘子不喜,那便不穿。”
薑嫿被逗樂了一瞬,隨後,笑意又緩緩地消失了,像是淚,消散在風中一般。
她踮著腳,爬上了窗。
橘糖原想阻止,但看著地上的鞋襪,她又沒阻止了,隻是上前,攙扶住薑嫿,讓她不至於從上麵掉下來。
薑嫿赤著足,坐在窗沿上,望著屋簷滴落的雨。她又是輕聲哼起了歌,依舊聽不清詞,也聽不清調。
哼著哼著,她突然轉首,望向橘糖。
“留在長安吧。”
橘糖幾乎是一瞬間就搖了頭,巨大的恐懼感在這一瞬襲擊了她。她眼眸頓時就紅了:“娘子去哪,我就去哪。娘子在長安,我便在長安。娘子要去江南看雪,我便陪著娘子一起去看雪。”
薑嫿溫柔看著她,□□的腳背,因為秋日寒冷的空氣,被凍得通紅。
她卻像是毫無察覺一般,隻是靜靜地看著橘糖。
“聽話。”
說完這一句,她又輕聲道:“賣身契我已經差人放到了你房中,嗯,就在你平日放糖罐的那個地方。將糖罐下的布掀開,裏麵的木盒子,裝的那張紙,就是賣身契了。”
橘糖依舊在搖頭。
她無法形容此刻她眼中的娘子。
一身素衣的女子,鬆垮著衣衫,赤著腳,坐在窗台之上。她望著外麵暈沉沉的天空,和天空之下,被雨打著的萬物。
像是用一層薄冰砌出的花,光稍烈些,就能融化。
橘糖呼吸一停,就聽見薑嫿說。
“下了兩日的雨,下山的路還能走嗎?若是不能走,暫時回不去,我是不是需得同夫君說一聲。”
橘糖收回了那些心思,回道:“今日寒蟬去看了路,已經送信回府中了,此時公子應該都收到了。”
薑嫿眼眸怔了一瞬,隨後,什麽都沒有說。
*
用過午膳後,薑嫿依舊坐在窗台邊,望著窗外的雨。
雨還是那般,不顧人死活地下著。
無端,薑嫿看向了自己的手。
血液溫熱粘稠的觸感,似乎從來沒有洗掉。她的眸顫了一瞬,隨後不可避免地,想起薑玉瑩口中的那些事。
即便已經過了一日,她還是有些惶然。
姨娘已死,薑玉瑩已死。
縱使那千般的事情擺在她身前,她竟一時不知道自己還能去計較什麽。去責問謝欲晚嗎?
即便薑玉瑩說的都是真的,但她要以什麽立場,去責備謝欲晚呢。
那些長達十年的懺悔,將她的愛意,纏繞得幾近淡薄。在她終於決定稍稍讓自己喘息之際,卻又發現,那根她抓住的稻草,從一開始,就是虛無的幻象。
她能責怪那根稻草嗎?
薑嫿思慮得很慢,思慮了很多次,但是最後還是得出一個答案。
她......不能。
是她如溺水之人,是她被悲痛和懺悔裹挾,是她從許多年之前,就獻祭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她用這些去責備旁人,是不講道理的事情。
即便,謝欲晚從始至終,都知曉害死姨娘的真凶。
又如何呢?
他不是那個害死姨娘的人。他隻是,沒有告訴她。
薑嫿眉蹙了一瞬,似乎不太能理解,心中這陡然撕裂的疼意。思來想去,對這疼痛反複咀嚼,她都隻能得出一句。
若真的要怪,也隻能怪,她將這世間的愛意當了真。
才會在沒有被偏愛和選擇時,心中酸澀。
*
黃昏之際,這場下了兩天兩夜的雨,終於停了。
雨停了,天色卻還是昏昏暗暗的,看著,明日又是個不太好的天氣。
夜來的倒也快,用過晚膳,橘糖問薑嫿可要出去走走。
薑嫿望著自己拿著湯勺的手指,輕聲道:“好。”
不同於天色的沉悶,下了兩日的雨,人被悶在屋子中兩日,陡然出門,倒給人一種輕鬆之感。
橘糖有意逗薑嫿開心,說著兒時的趣事。
“小姐是不知道,寒蟬小時候,就是個冰塊了。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還沒有我高。公子在院中看著書,他就持著一把劍,規規矩矩地站在暗影處。”
“那時我逗上一兩句,他便不耐煩了。不過這脾氣,這些年,也沒有改過。”
薑嫿也就隨著,一同笑。
隻是她的笑,很輕,很淡,像是天邊的雲。
橘糖說了許多事,她的,寒蟬的,謝欲晚的,說到不知道哪一件時,發現薑嫿正向對麵望著。橘糖隨著薑嫿的視線轉身,發現是昨日那個院子。
正想著快些走,就看見薑嫿推開門,走了進去。
橘糖一怔,裏麵......隻有薑玉瑩的屍體,娘子是要幹什麽。
很快,她就知道了。
在這雨終於停了的黃昏,娘子放了一把火。
火光烈烈,卻映不亮她的娘子。
她有一刻甚至以為,娘子要步入烈火之中,下意識上前準備拉住娘子的時候,就發現娘子隻是靜靜地站在那,看著院子內的一切,慢慢燃起來。
火光映亮薑嫿的眸,裏麵,隻有如死水一般的平靜。
她隨意將多的火折子一起丟入遠處的火中,含著烈火的風灼燒著她周圍的空氣,但她就是靜靜站在那,不曾靠近一步,亦沒有走遠一步。
這一場火,足足燒了一夜。
薑嫿就站在不遠處,認真看了一夜。
通天的火,映亮了半邊天,火苗劈裏啪啦,不知道燒到了什麽,格外地熱鬧。
天公作美,那暈暈沉沉了一夜的天,最後也沒下雨。
等到沒有東西燒了,人成了風一吹就散的枯骨,火也就慢慢停了下來。薑嫿平靜地看著,無論是烈火,還是餘下的灰燼,都未引起她一絲波動。
隻在最後,轉身那一刻,她眸緩緩垂下。
*
隔日。
雨停了,自然也該回府了。
橘糖請示時,薑嫿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聲道:“你決定便好。”
看見那一場火後,娘子又恢複了往日模樣,橘糖鬆了一口氣。她隻能安慰自己,前幾日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是因為自己看見了滿室的刑|具。
從暗衛營出來之後,她便看不得這些了。
就像今日,天氣好了起來,娘子也好了起來,一切不都好起來了嘛。薑玉瑩已死,日後即便再有人作妖,也再不會惹得娘子如此情緒了。
橘糖握緊手,規劃著日後。
她以為,這隻是一個尋常的日子,陽光正好,娘子坐在她身側的馬車上,安靜又平常地翻閱著一本書。
等馬夫駕駛了一刻鍾,薑嫿輕聲對橘糖道:“許久未去看祖母了,她老人家一個人在長安,當是不易。今日順路,便去看看吧。”
橘糖不覺有他,對著馬夫吩咐道:“去正安府後麵的小巷中。”
馬夫轉了方向。
馬車外,攤販叫賣的聲音不斷。
馬車內,薑嫿摩挲書頁的手指怔了一下,隨後,又恢複尋常。
待到馬車停下那一刻,薑嫿閉上了手中的書,她透過車簾望向外麵泥濘狹窄的小路,聽見馬夫在外麵說:“夫人,這巷子中的路太窄了,馬車進不去。”
橘糖應了一聲,小聲道:“娘子。”
薑嫿沒有多言,被橘糖攙扶著下了馬車。
路果真如馬車所言,泥濘而狹小,一間間屋子相對建著,此時見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路前,各家各戶都好奇地探著頭。
見到那華貴衣裳的夫人,向著巷最裏麵走去,關上門就開始八卦了。
薑嫿沒太在意,因為路凹凸不平,橘糖想幫她提著裙角,她搖了搖頭,這巷子狹窄,若是遇上個什麽人,大抵會摔。
華貴的衣裙,就這樣染在泥濘的路中。
等到了巷子最裏麵的時候,薑嫿看著麵前矮矮的門。
養尊處優近一生的祖母,何時住過這般的地方。以前,便是薑府的下人,住的地方,都要比這裏好上許多。
她敲了敲門,許久之後,一個年邁的嬤嬤開了門。
見了她,很是欣喜:“三小姐。”
薑嫿一怔,許多年,她都未聽見別人如此喚她了。她望向開門的人,倒也認出來了,是祖母當年的陪嫁丫鬟,一生未嫁,一直在祖母身邊。
她輕聲喚了一聲:“杜嬤嬤。”
“三小姐還記得老奴......”杜嬤嬤枯黃的眼眶都紅起來,忙道:“三小姐是來看老夫人的吧,老夫人最近身體不太好,在屋裏頭歇著呢。三小姐同老奴來。”
薑嫿向橘糖看了一眼,橘糖明白,便守在門外。
薑嫿隨著嬤嬤一同進去。
不等走兩步,杜嬤嬤就大聲說:“老夫人,老夫人,三小姐來看你了。老夫人,三小姐來看你了。”
薑嫿向著左右望了一眼,知曉,這恐怕是說給鄰裏聽的,這些年,祖母過的,應該也不好。
杜嬤嬤推開門:“三小姐,老夫人在裏麵,同我來吧。”
屋內燃著油燈,能堪堪照亮屋中的全貌,陳舊木製的家具,一架小小矮矮的窗,一個吱呀作響的躺椅,一方黑色的桌子。
這就基本上是屋內全部的東西了。
在那方黑色的桌子前,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婦人。即便身上穿的衣服陳舊,也不難看出其氣質。
薑嫿上前,行禮,輕喚了聲:“祖母。”
老婦人遙遙轉頭,望向她,沉默許久之後,輕聲歎了一聲:“你還是來了。”
“祖母早知我會來?”薑嫿輕聲回應。
老婦人用手中的拐杖點了點地,發出些響聲,搖頭道:“前些日子,你二姐姐同老身說,她同王家那小子合離了,要去尋你。老身那時便知曉,會有這麽一天。”
說到這,老婦人聲音有些顫抖:“你二姐姐,她,她還好嗎?”
薑嫿聲音很淡,如實說:“死了。”
老婦人神情驟變,一拐杖就打了過來:“你說什麽?”
薑嫿沒有躲,任由拐杖打到自己身上,她淡著眸,望向因為怒氣開始咳嗽的老人。
祖母一邊咳嗽,一邊用失望的眼光看著她:“你,你可還知,她是你親姐姐?你怎麽,怎麽可以......”
說著,一拐杖又打了過來。
老人力氣小,打在身上並不疼,薑嫿也沒有要躲的意思。但是最後這一拐杖也沒打到她身上,老人咳嗽著咳嗽著,沒了力氣,拐杖‘砰——’地一聲掉在地上。
她沒什麽表情地,上前攙扶住了老人,將人安置到了椅子上。
“薑玉瑩同我說,是她殺害了姨娘。”
老夫人忍著劇烈的咳嗽,大聲道:“糊塗啊,糊塗啊,那女人是自己上盡的,玉瑩,玉瑩不過說了兩句話,那女人自己受不住了,如何,如何能算玉瑩,咳咳咳,殺的。”
果然一直都知道啊。
那日薑玉瑩,倒是沒說謊。
薑嫿望向麵前的老婦人。
即便早知偏頗,聽見如此話,她也還是怔了一瞬。
她已不再年少,不再需要長輩的寵愛才能度日,但她還是有些失望。她以為,比起薑禹大哥,至少祖母,是家中明事理更為公正之人。
隻因為是姨娘的一條命,便如此輕飄嗎?
為何呢。
老人已經開始哭了起來:“玉瑩啊,老身的玉瑩,薑嫿,那可是你的親姐姐啊,就算她曾經做了一些錯事,你怎麽可以直接殺了她。玉瑩的屍骨呢,老身要修書一封,送到通州。”
薑嫿沉默地立在原地。
隨後,輕聲道:“祖母您想好,如今父親大哥都被貶謫,成了庶人。祖母這一封修書,他們定是從通州趕到長安。一路多山,那一帶又山匪橫行,能夠平安到長安,都是難事。”
祖母不可置信抬頭,似乎覺得麵前這個孫女很是陌生。
“你威脅老身?也是,你都能殺了自己親姐姐,荒謬,荒謬啊。薑嫿,你這般,會遭報應的。”
薑嫿輕聲笑了一聲,突然有些無言。
“報應?祖母,這些年,到底是誰得了報應,您心中不清楚嗎?”
老人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隨後,一口氣虛了下去,像是瞬間又老了十歲,虛弱道:“那你將玉瑩的屍骨送到這兒來,人死了,要下葬的,你把玉瑩的屍骨送過來......”
薑嫿眼眸有些寒,聲音卻還是很輕:“燒了。”
老人頓時愣住,一拐杖就打了過來。
這一下,倒是很重,讓薑嫿險些摔地上。但她不在意自己的狼狽,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重複道:“燒了,放了一把火,燒了。我當著姨娘的墳墓,親自點的火。那火啊,就和當年一樣烈。”
她看著老人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化,最後,老人坐在地上,哭起來:“玉瑩啊,玉瑩啊......”
哭喊了數次,見她不理,就怨恨地看向她:“那丞相夫人今日何故還來老身這小院?”
薑嫿一怔,她是為何來呢?
她聽見自己說:“祖母,薑玉瑩臨死的時候,同我說,這件事,您,父親,大哥......謝欲晚,十年前便知曉,是嗎?”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麵無表情地說出那個名字,但她吐出口之際,老人昏暗的瞳孔中湧現了痛苦,進而再沒了往日的傲氣。
老人跪下來,拉住她的衣裙:“丞相夫人,求您,放過我兒我孫,作孽的人已經走了,被夫人您燒得屍骨無存,他們隻是知道,此時同他們,並沒有關係。”
薑嫿手指尖一顫,輕聲問道:“父親,大哥,謝欲晚,從一開始就知道姨娘是被薑玉瑩害死的事情嗎?”
她將那個名字輕描淡寫。
老人顫抖著身體,隻覺得前麵這個孫女,已經不是她認識的模樣了。玉瑩已死,死前居然將她兒她孫都抖了出來,她又是心痛,又是怨恨。
事已至此,她再不承認,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老人順著薑嫿的話,顫身道:“阿禹,玉郎,丞相大人,的確最初,就知道了一些內情。但是,夫人姨娘總歸是自殺的,是自殺的啊,也不能,不能算玉瑩殺了人。阿禹和玉郎知道後,已經懲罰玉瑩了......”
丞相大人。
薑嫿第一次,有些疲累。
持著匕首,刺入薑玉瑩胸膛前的時候,她沒有覺得疲累。
放那把火,站著看火從天暗燒到天明的時候,她沒有覺得疲累。
但此時,從祖母嘴中聽見‘丞相大人’四個字時,一種疲累感,襲擊了她,讓她有些站不穩。
原來,真的是真的啊。
她以為,她可以試著,相信一下這人世間的愛意的。
原來,不能啊......
她扶著椅子,望著麵前依舊在求饒的老人。她準備走了,轉身卻被祖母拉住了衣裙,她有些收斂不好自己的情緒,此時不想麵對更多的事情。
但老人已經哭訴了起來:“夫人,放過阿禹玉郎吧,看在......奉常府將您養育長大的份上。如若沒有玉郎,你也見不到丞相大人,也無法到達如今的地位。夫人您便......放過他們吧。”
“玉瑩的過,玉瑩已經還了,她也不是故意的。玉瑩那丫頭,隻是覺得,是因為季姨娘,她的娘親生她的時候,才會難產。所以玉瑩那丫頭,才做了這些錯事。她隻是太愛她娘親了,也不是什麽壞人。”
薑嫿怔了一瞬,轉身,愣住。
什麽意思。
她聽見自己輕聲問:“因為殷夫人難產,所以薑玉瑩記恨我姨娘,這些年才做下這些事?”
老人哭著點頭。
薑嫿垂頭,隻覺得諷刺極了,她聲音惶然,又多了一絲怒意:“殷夫人難產之時,薑玉瑩剛剛出生。剛出生的嬰孩,還能記住這番事情嗎?祖母,為何你能將姨娘那些苦難說的如此輕巧,薑玉瑩無辜,她所作所為,還成為正義之舉嗎?”
“那我今日,為姨娘,殺了薑玉瑩,再去通州捕了薑禹薑玉郎,是否也是合情合理。嬰孩不曾記事,又是誰,同她說的呢?祖母,你又是何時知道,你在其中,又盡過幾分力。”
老人被她說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知道哭。後麵斷斷續續說的東西,薑嫿已經聽不太進去了。
薑嫿隻覺得可笑,一切都可笑的可怕。
為何她姨娘苦痛的一生,隻是源於這般荒謬的一句記恨。
隻因為一個不耐心孩童哭鬧的奴仆的挑唆,她姨娘便要承受這世間鮮有之苦痛,她顫抖著身子,逼自己將淚咽回去。
向前走,再沒有望後看一眼。
杜嬤嬤迎上來,卻發現情緒不太對,一句“三小姐”又咽回去。薑嫿沒有理睬,提著衣裙,向門外走去。
好惡心。
她一刻都不想呆在這院中了。
她想回家。
想到這,她步子卻陡然慢了下來,她惶然望向前方,心中一遍一遍重複適才祖母口中的‘丞相大人’。
輕笑了一聲。
她哪裏有家呀,那是丞相大人的家。
太可笑了。
這世間的愛,都太可笑了。姨娘愛她,為了她去死,謝欲晚愛她,欺騙她數十年。如若愛是讓人赴死,愛是讓人痛苦,被詩文描摹無數的愛,究竟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她不要,不要了。
荒謬又可笑。
*
回到府中的路上。
橘糖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她知曉自己可能沒太控製住情緒,但又覺得,她為什麽要控製情緒。
她望向橘糖,渾身尖銳,卻在望見橘糖眼中的擔憂時,陡然變軟。
......橘糖又有什麽錯。
她迎上橘糖的目光,聲音壓了壓,等到平靜些時,才輕聲道:“我沒事,不用擔心我。祖母那邊,我們以後就不用去了。事情都處理完了,沒事了,橘糖。”
橘糖心疼地將她一把抱住,車簾微微掀起,她看見一輛囚車從他們馬車身邊駛過,囚車上被扔滿菜葉子的男子,她認識,是前些天被傳派人行刺天子的安王。
她同那男子孤傲的眼神對上了一瞬,隨後便匆匆而過。
橘糖不合禮製地將她擁在懷中,她也沒有推開,隻是,那個從前能讓她感受到暖意的懷抱,此時,也變作了尋常。
*
到了府中。
薑嫿便去了書房,這幾日她宿在青山那邊,府中已經堆積了許多事情。過些日子,她要同謝欲晚一起去江南,在那之前,這些都要處理完。
到了日暮的時候,橘糖敲了敲門:“娘子,公子回來了。”
薑嫿持著筆的手一頓,輕聲道:“前些日的事情,還沒忙完。你先去......布膳,等會,我便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沒多想什麽。
平日,隻要公子回來,娘子都會第一時間去迎公子的。可能是事情真的太多了些,她心想。
書房內,一處暗影中,寒蟬陡然出現。
薑嫿將手中的筆放到筆架上,閉上賬本,望向那清冷的少年。
她輕聲道:“怎麽了嗎?”
寒蟬一張死人臉,像是從未變過一般,此刻,亦是冷著一張臉問:“今日夫人同夫人祖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
薑嫿眸色平靜:“所以?”
寒蟬聲音難得軟了一分,隻是少年不太習慣這般說話,語氣有些別捏:“寒蟬想同夫人做個交易。”
薑嫿眼眸垂下,也沒聽是什麽,輕聲道:“不做,你大可以按照今日所聽到的,直接上稟。”
許久,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薑嫿怔了一瞬,發覺自己有些遷怒了。她因為祖母那番話來的怨氣,如今還未發泄,適才遷怒到了寒蟬身上。
思慮片刻,她鬆開了握著茶杯的手,輕聲道:“對不住,寒蟬,你先說吧,不用交易。”
暗影中,向來冷漠的少年第一次聲音溫柔了下來。
*
“娘子,到用膳的時間了。”橘糖敲著門,輕聲道。
薑嫿望了暗影一眼,應了聲‘好’。
*
食不言,寢不語
薑嫿同謝欲晚安靜用著晚膳,她照例用了平日的量。
她垂著眸,沒有多餘的動作,甚至沒有向旁邊看上一眼。處理了半日府中事務,她的心依舊亂得可怕。
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麵對,她身旁的人。
“小嫿。”
是謝欲晚的聲音。
她一怔,惶然間,望向了兩日未見過的人。他實在擁有一副太好的皮囊,故而當她將這些日發生的事,同他聯係在一起時,腦中出現的,便是這張臉。
她輕聲應了一聲。
謝欲晚定眸看著她,許久之後,溫聲道:“我已經同陛下說了,這一次秋狩,丞相府便不去了。待到安王這次的事情處理完,我們便去江南。到時乘船而下,應該能短幾日路程。待到在那邊過完年,再回來。”
薑嫿望著他,知曉這一切,隻是因為姨娘留的那封小信。
她心中茫然,這些好,謝欲晚,是因為愧疚嗎?
也是,他似乎也從未說過一句愛。
或許是她誤解了,如若他本就不愛她,所做的一切隻是源於對姨娘的愧疚,那她為愛加的那些罪名,便是汙蔑了。
似乎......隻要他不愛她,一切就變得合理起來了。
是因為愧疚,在府中,她自薦枕席時,清冷矜貴的公子,沒有推開她。
還是因為愧疚,在她被長老們為難,跪在祠堂半日之後,他持著一盞燈,站在那顆榕樹下,同她說‘回家’。
亦是因為愧疚,他擋了那偏了一分......
薑嫿心中念不下去了,真的有人,會因為愧疚,做到如此地步嗎?她知他守禮法,遵規矩,是一個端方的君子。
但是姨娘的苦難,到底,同他是無關的。可,如若不是因為愧疚,又是因為什麽?
薑嫿平靜地望著謝欲晚,聲音很輕地應了一聲‘好’。
*
夜間。
謝欲晚回到房中時,薑嫿正在看書。
她的心太安靜了,在這寂靜的夜中,令人害怕。於是她打開了案幾上的書,頂著油燈的光,翻閱著。
門被輕敲,然後“咯吱——”一聲,被打開。
清冷的月色之下,是一身月白袍子的謝欲晚,她抬眸向他望去。
他向她走來,牽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瞬,是溫熱的,那應該是適才剛洗了澡。她同往常一般,回握住他的手。他們日常便是這般,很少言語。
等到燭光熄滅,衣衫褪去的那一刻。
薑嫿不知曉自己懷著怎麽樣的心思,輕問了那麽一句:“謝欲晚,你愛我嗎?”
在她的記憶中,她從未如此直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她隻是,突然很想問問。就像是她想去看江南的那場雪一般,她也想試著問一問,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惶然地在他的愛中生活了許久,可或許,這愛,本就是一場她為自己造的謊。
謝欲晚語調平靜:“為何如此問?”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望向燭光下,眸色同樣平靜的薑嫿。
薑嫿怔了一瞬,輕聲將自己投入他懷中,避開了眼眸的相撞。她似許多年前一般,攀上他脖頸,環住他。
如此算。
這十年,本就已經算偷來的了。
心痛嗎?
其實,好像也還好。比起姨娘,這世間的一切,對她而言,都太淡了。謝欲晚,也不過眾生之中,稍稍濃烈些的一筆。
他不愛她......
那太好了。
這世間,她終於,再無什麽留戀的東西了。她要去看姨娘信中江南的雪,看完了,便自請下堂,同姨娘一起眠在青山。
一聲悶哼聲從她貝齒間傳出,在昏暗之中,她平靜地望向身上的人。
似乎......又在為了什麽生氣了,應當,也同她有關吧。沒事,再過些日子,他就再不用為她生氣了,也不用......再愧疚。
太端方守禮的公子,才會被這小小的愧疚,捆綁了一生。
*
又過了一月。
薑嫿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厚,一日推開門時,望見了房梁上的冰錐。
......那長安,應該快下雪了。
上次他同她說了去江南的事情之後,這一月,未再提過。宮中似乎又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最近,真的很忙,連她都鮮少能見到他。
今日雖然回了府,但也有一貴人一同回來了。
就在這時,橘糖推開門,小聲道:“娘子,你上次讓橘糖去尋的人,今日給娘子遞了拜帖。”
她回眸,淡淡望向橘糖,輕聲道了句:“好。”
橘糖捏著拜帖的手指發緊,猶豫許久,還是說道:“娘子,即便要為公子納妾,也無需......如此家世。雖是庶女,但那畢竟是親王府。娘子,日後......”
薑嫿淡聲一笑:“以謝欲晚權勢,便是公主,那些大臣又會說什麽?”
橘糖啞聲,是沒有人敢說什麽,但是,她的娘子......
似乎就隻是一個小插曲,說了一嘴後,薑嫿再沒有提過。那方拜帖,就那樣躺在她麵前的書桌上,許久,她都未翻開。
她平靜地看著手中的賬本,待到橘糖離開,她對著角落的寒蟬,輕聲道:“上次你說的事情,我不能應你。不過,我會安排好橘糖的去處,你放心,會比你求我的,要好上許多。”
角落裏暗了一分,寒蟬未再說話。
許久之後,他才知曉,何是她口中的......要好上許多。
等到處理完最後一本賬本,薑嫿望向窗外時,發現下雪了。她驚訝地,連筆都來不及放下,就跑到了窗邊。
指尖的雪,融成了溫熱的水,她才有了實感。
是真的......下雪了啊。
今年,怎麽來的,這般早。那江南那邊,是不是,也已經漫天飄雪。她望向遠處謝欲晚書房的方向,輕歎了氣。
去不成了麽?
因為天子和安王的糊塗事,如今長安中人人自危,稍微顯貴些的人家,都避了相聚的宴會。誰都不知道,明日朝堂又是什麽局勢。
她也不知道,但是這同她,也沒什麽關係。
這十年,許多人求到了她這,求官,求財,求官府放人,但她都是搖頭。謝欲晚從不會同她講朝中的事情,依著謝欲晚,她同旁的夫人打交道時,也隻有別人同她親近的份。
她本就不太去宴會,這幾日,因為天子和安王之事,原本要去的一個宴會也沒了。她樂得清閑,一不小心,就將之前一直沒有處理完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她指尖一凝,隨後望向窗外漫天飛舞的雪。
真的不能去江南了嗎?
想了想,薑嫿去了廚房,拿了一盅湯,旁邊特意放的江南那邊獨產的瓷碗。天氣這般冷,她去書房,送盅暖湯,應該不過分吧。
謝欲晚看見這瓷碗,怎麽也應該明白了吧。
她知道最近朝中事情繁忙,天子和安王的糊塗事,將朝堂攪的一團亂。但忙了這些日,應當也要忙完了,再不能去江南,他是不是太無用了些......
似是說服了自己,薑嫿端著一盅湯,向書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大雪紛飛,橘糖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為她撐傘:“娘子,怎的不說一聲,就自己走了。”說著,她看了看薑嫿手中的暖湯,輕笑一聲:“是要給公子送去嗎,那我,那我將娘子送到門口,娘子可有什麽想吃的,我去為娘子做。”
不知為何,薑嫿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餃子。她早就嚐不出味道了,但是,一直等著,在府中,橘糖為她做一次。
於是她望向頭頂的傘,傘撐著,恍若熬走了這四周的風雪,她輕聲一笑:“可以吃餃子嗎?”
“好,橘糖回去就給娘子做,隻做娘子一人的......”
橘糖嘰嘰喳喳說著,她們兩人,在這風雪之中,同行了這一生的最後一段路。
到了書房前,橘糖暗笑一聲,就要離去。薑嫿無奈將人拉回,將她拉下的傘遞給她:“天寒,莫要感染了風寒。”
“知道了知道了,娘子,我走啦。待到娘子回來,便能吃到熱騰騰的,橘糖親手包的餃子啦。”
看著橘糖風風火火跑入風雪之中,薑嫿眼眸不由一澀。轉頭望向書房時,適才那些情緒又都沒了。
小院前麵,隻有兩個守門的侍衛,她提起手中的木盒:“天寒,來為大人送盅暖湯。”
守門侍衛恭敬行了禮:“夫人。”隨後,其中一個恭賀問道:“要我為夫人提進去嗎?”
薑嫿搖了搖頭:“一盅湯罷了,我自己進去便好。”
侍衛們沒再說話,讓開了身位。
天寒,下了這會雪,地麵上竟然有了薄薄的一層冰。怕灑了手中的湯,薑嫿小心著步子,向著書房的方向去。
到了門邊,陡然聽見了談話聲。
她沒有細聽,隻是想著,這是哪方貴客,談了許久,還未走?她看了看手中的暖湯,歎了聲,倒也沒有直接走。
待到裏麵交談聲小一些,她再敲門,便是了。
然後就聽見一道不算熟悉的男聲:“謝兄,前些日,我府中來了一位表妹。據說那表妹,兒時同我一見鍾情,拜了家家酒。前些日子她及笄了,便吵著要來長安尋我。她父母早亡,自小被哥哥撫養長大。”
薑嫿聽了一耳,垂下了頭。
怎麽謝欲晚天天同人談的,是這般事。
但沒有故事聽到一半不聽的道理,她豎起耳朵,又聽見那陌生男子苦惱道:“兄長是不知,那表妹太粘人了。男女大防,全都不忌,還看不得我身邊有丫鬟,但凡知曉我身邊蚊子是個母的,都要擼起袖子滅了蚊子。”
薑嫿淡淡地彎了唇。
那男子似乎有些抓狂:“這些便算了,前些日,她居然給我茶水中下了那種藥,那種藥!我當時看她殷切眼神,覺得不對,給身旁的侍衛喝了,侍衛不過一刻......就紅著臉同我告假。她可是女子,她,唉,我母親喜歡她,知曉這種事,也讓我閉嘴。兄台,你說,你說這種行為......”
薑嫿怔了一瞬,這個故事......她提著木盒的手縮緊,茫然地轉頭,望向門內。她知曉他看不見她,卻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地,等著他的回答。
惶然間,她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許久,都未如此有力地跳過。
那道陌生的聲音在她耳中自動略過,她待了許久,終於聽見那道清冷的男聲。她眸怔怔望著,在心中重複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語調清冷,恍若寒冰。
他說:“自毀清譽,小人所為。”
那她也是如此吧。
自毀清譽,小人......
那顆適才劇烈跳動的心,陡然就落下了。薑嫿顫著手,眼眸眨了許久。屋內又交談起別的事情,她輕著步子,恍惚從門外離開。
手中的湯好重,她將湯放在一旁的走廊上,從後門離開了院子。
她眸似乎一下紅了,她看不見自己的模樣,隻覺得什麽東西從眼中流了出來。在這冰天雪地裏,格外溫熱。
隻是幾個時辰,雪竟下得這般大。再下上些時辰,應當就能厚厚的一層了。
薑嫿垂著頭,看見腳下的一片雪,都化成了冰。她茫然地擦了擦淚,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這些......她不是早就知道。
謝欲晚溫和守禮,重禮數,重規矩,是這世間難得的端方君子。
她用一杯酒爬了床,在他清冷的眸的注視之下,褪去了自己的衣裳。
她如願是事實,但做下這些不堪之事,亦是事實。
她又在......委屈什麽?
許久之後,薑嫿蹲下身,崩潰大哭。
不是委屈。
是傷心。
她就隻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她問他:“謝欲晚,你愛我嗎?”謝欲晚怔了一瞬,什麽都沒說。那時他在想什麽啊,是不是在想,她為何會問如此荒謬的問題。
他聽見她這般問,該覺得多可笑啊,薑嫿不由得輕聲笑了起來。
端方有禮的君子,是不會愛上一個,在他眼前主動褪去衣衫的女子的。
謝欲晚不會愛上一個,他口中‘自毀清譽’的小人。
她同他的開始,從來都是一個錯誤。她要怎麽辦,從一開始就不對的東西,日後再怎麽做,也無用。
她想起她初學習府中事務時,滿眸茫然,一竅不通。她熬了好多的夜,每日每夜都在學習。
她想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她不想讓謝欲晚失望分毫。故而那次送錯老夫人的禮物,她才會惶然至此,因為,她本就如此不好,再做錯了事情......
薑嫿一雙眸眨了又眨,最後還是落下淚。
惶然間,又想起這十年發生的一切。
他尊重她,對她溫和教導,細心照料,但這些,不是源於愛。是因為他是端方守禮的公子,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因為她是這丞相府的主母。
他在用寬待一位妻子,寬待一位主母的要求,給予尊重,給予愛護,給予照料。可拋開她的身份,拋開她用設計換來的一切。
當她隻是那個薑嫿時。
矜貴的公子隻會用清冷如冰,予她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
不是她,是任何人,隻要那人是謝欲晚的夫人,那被她認為是表露愛意的擋箭,就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謝欲晚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無可挑剔,是她庸俗無禮,用愛去妄斷。
也是因為他不愛她,所以納妾之事,他不會拒絕,但謝欲晚不是薑禹那般的人,他會告訴她,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夫人,是這丞相府唯一的主母。
她曾經怎麽會以為這是表白呢,這明明是,端方君子踐行的日常。同他食不言寢不語一般,沒有任何差異。
薑嫿哭得不能自己,雪落在她眉間,唇間,同她的淚一切,化作苦澀。
是啊,怎麽會有人愛她呢。
薑嫿輕笑一聲,想起那日烈烈的火光,她望著,似乎有些發呆了,一個失神,墜入了一片冰寒中。
她眼眸怔怔地,可能是水太冷了,她渾身都沒有力氣。
就那樣,墜入湖底。
*
橘糖煮好了餃子,一直等到了傍晚。
在門邊望了幾次,也沒有看見娘子的身影,不知為何,她有些擔憂。
撐了把傘,尋了個燈籠,漫天風雪中,她向著公子書房的方向走去。從前,娘子應她的事情,沒有沒做到的。
她實在怕,出了什麽事,一邊提著燈籠,一邊路過了一方安靜的湖。
橘糖這才想到,她已經許久未走這條路了,是條偏僻的小路,這湖裏麵,從前淹死過人,後來下人們嫌晦氣,就都不走。
她也不由得腳步快了些,她可是要去見娘子的,莫讓她沾了晦氣。
她對著湖中拜了拜,忙提著燈籠走遠了。
到了書房,橘糖敲門。
莫懷從裏麵打開了門,見到是她,有些驚訝。橘糖向書房裏望了一圈,最後看向在書桌前批改公文的公子,怔了一瞬。
“娘子呢?”
謝欲晚定眸望向她:“什麽?”
橘糖一瞬間慌亂起來:“午時,娘子提了一盅暖湯,說要來尋公子。我將娘子送到了小院門口,娘子自己進去了。我,我還和娘子約好了,一個時辰後,娘子就可以回來吃餃子了。可我一直等到黃昏,娘子也沒有回來。”
謝欲晚怔了一瞬,望向莫懷:“去問當值的侍衛。”
橘糖急的團團轉,謝欲晚提著筆,輕聲道:“她不是孩童,可能隻是在旁院中休息。”
莫懷很快回來了,冷聲道:“公子,侍衛說,夫人今日的確來了。從前門來的,說是天寒,要給公子送一盅暖湯。過了半個時辰,又從後門走了。”
謝欲晚聲音清寒:“後門?”
似乎想起了什麽,謝欲晚按住書頁的手緊了一分,卻還是沒有起身。他今日聽聞,她又為了他尋了位王府的小姐......
那般時辰,應當是在門外,聽見了他同王意的談話,鬧了脾氣。
不是無緣由,他心中那股慌亂,就消失了大半。
橘糖焦急得眼淚都要落下來,看見一臉平靜的公子,不顧禮數,直接跑了出去。
謝欲晚沒說什麽,對著莫懷吩咐:“去尋寒蟬。”
莫懷蹙眉:“公子,今日寒蟬,被商陽那邊喚回去了。在府中,暗衛那邊也就沒暗衛旁的人。平時,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邊的。”
謝欲晚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領罰,現在讓府中的人都去尋。”
莫懷應下,退了出去。
書房中。
謝欲晚怔了一瞬,隨後慢慢捏緊手中的玉扳指。為何要同他生氣,暖湯都不給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關係。
還為他又尋了位王府的小姐,不懂朝中局勢就罷了,這般家世地位,為他納進來,日後她是要如何。
謝欲晚心陡然一悶,想著,這一次,他不會再如上次一般退讓了。
門外突然很熱鬧,他站起了身,準備去見薑嫿。
算了,他同她說,明日他們就可以去江南了,那樣,她是不是就不會氣了?這些日天子和安王的事情一團亂,他每日都在處理朝中的事情,這些日才終於忙完。
江南那邊下雪要晚些,明日過去,乘船,到江南時,應當剛好能看見雪。
他在江南那邊買了一處宅子,以後每年冬日,他們都能去江南那邊看雪了。她不是,在夢中都念著江南的雪。
謝欲晚一雙鳳眸中,笑意徐徐。
日後每一年冬日,他們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沒有覺得江南的雪,同這長安的雪有什麽不同。但她喜歡,他們便去。
想到要見到她,他將自己眼中恍若不值錢般的歡喜褪了褪,平靜著眸。
他推開門,就看見奴仆全都跪了下來,烏泱泱一片。
橘糖哭得快要昏過去:“公子,娘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