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們之間,鮮有如此親密的稱呼。

她怔了一瞬,將頭靠在他胸膛前,輕聲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好,但是,可能明日就想好了。明日若是想不好,那就明日的明日,再想......總有一日,我會想好的。”

謝欲晚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了些。

已是清晨,但院子中依舊很安靜。不知不覺間,薑嫿閉上了眼,緩緩沉入了夢。兒時發生的一切在她眸中放映,她站在原地,望著薑府那方小小的院子。

窄窄的門,矮矮的院,褪色的瓦。

臥病在床的姨娘,單薄青澀的女孩。

那似乎是她的半生。

再轉眼,是那間熟悉的房中,垂下的白綾。她嚐試走進,似乎還能嗅到上麵的血,她顫著手,想觸碰一下。

卻惶然被身後的人拉住。

那是一雙,並不溫熱的手。

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白綾陡然消失在眼前,她怔了一瞬,就陷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中。那雙手,撫著她的頭,將她按在他懷中。

她沒有掙紮,隻是側身,最後看了一眼那方白綾。

鮮紅的血跡似在祝賀,從濃到暗,似乎要嵌入她一生的軌跡。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再回頭,隻是任由那並不算溫熱的手的主人,牽著她,走遠。

她形容不出這種感覺,她甚至不能將其稱之為解脫。

隻能是一種嚐試的放過。

她隻是想去看看江南的雪。

*

隔日。

橘糖持著一封信,敲響了書房的門。

是薑嫿開的門。

新皇登基不過幾年,宮中事務繁忙,這兩日謝欲晚在府中,已經耽誤了許多事。故而今日晨時,他雖說了不用,但她還是親自將他送到了宮中。

至於橘糖,那日之後,她便沒有見過橘糖了。

這是這兩日,第一次。

橘糖同平日並無不同,隻是看向手中的信時,嘴撇了撇。

接過信之時,她握住橘糖的手,輕聲道:“是我讓你為難了,下次這般事情,你無需聽我的。”

橘糖原本平靜的眸,因為這一句,陡然紅了。

她轉開頭,輕聲道了句:“娘子在說什麽胡話。那日是我失職,若是不去放風箏,一切便不會發生,這同娘子又有什麽關係。更何況,我是娘子的丫鬟,不聽娘子的,我是要聽誰的。”

遠處的樹上,寒蟬一張死人臉,變了又變,成了另一張死人臉。

薑嫿摸著她的頭,放輕聲音道:“聽自己的,橘糖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可有心儀的小郎君。丞相府許久沒有熱鬧了,橘糖若是嫁人,我定是風風光光送橘糖出嫁。”

橘糖一雙眼紅了:“娘子要趕我走?”

薑嫿沒有再說話,隻是用一種溫柔的眸光望著她。

橘糖眼淚陡然落了下來:“娘子,別趕我走,讓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說,我聽話,聽話便是了。我再也不去放風箏了,哪有人秋天放風箏的。娘子,你替我同公子說說。”

薑嫿眼眸深了一瞬:“橘糖,嫁人不好嗎?”

橘糖忙搖了搖頭,一顆淚滴到了薑嫿白皙的手上。

“我隻想在娘子身邊,娘子,曉春已經被您送出去了,把我留在身邊了。讓橘糖陪陪你,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說,讓公子再派一個大丫鬟過來就好。”

薑嫿怔了一瞬,抵住了她的頭:“可是橘糖,在我身邊,你並不自由。你喜歡秋天去放風箏,喜歡冬日去城外賞花,在我身邊,這些都很遙遠。你需得護著我,需得抉擇,需得沉默。可是,橘糖,這樣,時間長了,你也不會快樂。”

“是公子說的是嗎?”橘糖被這些話說的啞了嘴,最後哽咽道。

薑嫿搖頭,眼眸停留在她手腕間發紫的鞭痕。她似乎有意遮掩了,但是動作大了些,還是不小心露了出來。

心怔地疼了一瞬,卻又無可奈何,隻能假裝自己沒看見。

今日送走夫君後,她第一次,喚下了一直在她身邊的暗衛——寒蟬。

她沒問什麽別的東西,隻是問了一聲:“橘糖呢?”

那名名為寒蟬的少年聲音很冷,像是十二月的冰。

“在思堂受罰。”

她抓著自己手腕的手扣緊:“為何會受罰?”

“因為那日,娘子被人衝突了,這是她的過錯。暗衛犯了錯,就得受罰,這是規矩。”說完,寒蟬隱晦地看了一眼後方。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橘糖是暗衛。

她無從去想,為何陪謝欲晚一同長大的橘糖,會變成暗衛。隻知道,如若橘糖是暗衛,留在她身邊,受罰的事情,便會比普通的丫鬟多。

那她便不能將橘糖留在身邊了。

她望向身前的橘糖,從懷中拿出了一方賣身契,輕柔地將那張紙,放入了橘糖手中。她靜靜地望著她,溫柔地摸著她的頭發。

“不是夫君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既然夫君將橘糖賜給了我,那橘糖就是我的丫鬟。我想送橘糖出嫁,想讓橘糖去看江南的雪,去看漠北的沙,想,誰都不能再責罰我的橘糖。”

橘糖怔住,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手。

那張紙,在她指尖發燙。

她突然聽明白了娘子的意思。

也正是因為聽懂了,她紅著眸,再說不出一句話。她不懂,娘子是如何知曉,又是如何尋到了如此法子,隻為了還她一個本就不存在的自由。

當年,在她幼年時,便被送到了公子身邊。

那時謝家還未破敗,舉家流放。她同公子一同長大,感情甚篤。原本,在高門世家,主仆情深,也是一樁佳話。但是,好景不長,謝大人被汙蔑貪汙,謝家舉家流放,公子開始被長老們嚴苛管束。

他們容不得公子有一絲錯,所以當她因為在書院被人調戲,公子出手阻止,因此得罪了調戲她的人後,謝家的長老們將她帶離了公子身邊。

他們把她同彼時尚是稚童的寒蟬一起,投入了暗衛營。

她被寒蟬護著,走出了刀山火海。彼時公子三元及第,長老們終於不再能一手操控公子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公子身邊。

但她已起了誓,服了藥,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橘糖。直到後來,她被公子送到了娘子這邊,長老們對她的控製才停止。可即便這樣,一日入了暗衛營,她一生都被此轄製。娘子是想借她之手,讓她徹底逃離這個牢|籠。

她哭得渾身顫抖,卻還是不住地搖頭。

“娘子,橘糖不要,不要,讓橘糖留在你身邊。隻要日後不犯錯,橘糖就可以不受罰的,不疼,隻是規矩,打我的人是寒蟬,他打的很輕,傷口隻是看起來比較嚴重,其實不疼的。”

她在暗衛營時,每時每刻都想逃。

但每天都會有因為逃被拉回來處死的人,她很怕死,但她還是很想逃。當她終於決心逃離時,一直沉默不語隻殺人的寒蟬拉住了她:“別去,會死。”

那時,周圍每天都在死人,她已經不知道死是什麽了。故而被少年拉住的那一刻,也隻是甩開了手:“死,都會死的,我不想,不想死在這。”

少年拉住她的手重了一些,隨後淡聲對她說:“不會死,我會帶你出去。”

後來,寒蟬真的帶她出來了。

他手上沾了無數的血,眉眼間卻冷淡地極。

她以為,她終於自由了。可她又被送到了公子身邊,公子沒有問,或許是那些長老早就同他說了,或許是公子也不太在意。

暗衛營是在公子和娘子成婚一年後才到公子手中的,他看了名單,沒有說什麽。之後,她便到了娘子身邊。

娘子是一個很好的人。

柔軟的,像是水一樣。隻是,娘子似乎平日都沒有什麽開心的事情。她每日會吃差不多的飯菜,哪怕是生病,也會用平日用的量。

她很心疼娘子。

因為,從她在府中看見娘子的第一麵起,她就知道,娘子也不自由。

薑府中,娘子眼中尚且有過光。

娘子也曾暗中同她說,日後待她成婚了,要帶姨娘去江南。說姨娘喜歡江南,她應該,也很是喜歡。說隻有兩月了,隻有一月了......

可等她再同公子回到薑府時,卻聽見了姨娘死去的消息。

她第一感覺是,那她的娘子,該怎麽活呀。

再次見到娘子,是在那日的晚宴上。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旁人的攛掇下,向公子敬了一杯酒。

公子沒有拒絕。

後來......娘子成為了丞相府的女主人。

謠言四起,流言亂傳,但她卻知道,娘子不是那樣的人。她再次與娘子相遇時,娘子穿著華美的衣裳,戴著富貴的首飾,但她局促不安,惶恐,像是被困在金絲籠中被人觀賞的雀鳥。

同她一般的不自由。

她那時便想,若是她到了娘子身邊,她就不要再離開了。

因為娘子,似乎,比她還要寂寞。

當公子遞給她賣身契,說她從今以後是娘子的人時,她心都安靜了一瞬。她真的到了娘子身邊,她比她從前想的,還要憂傷,還要柔軟。

她心中的天平,開始傾斜。

她開始希望娘子開心,開始罔顧公子的意願。對於這件事,公子也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這一次——

娘子差點受傷。

寒蟬未來尋她,她卻自己去領了罰。

她就是想,這樣,公子就還能任她留在娘子身邊。曉春已經走了,再沒了她,娘子怎麽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