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家,要翻天

白嫩可愛的小姑娘穿著海棠紅小褂子,睜著黑葡萄一樣幹淨剔透的大眼睛,一串吉祥如意的請安,讓正跟兒子置氣的陸老爺一下子沒繃住。陸老爺清了清嗓子,也不看兒子,看向這個鮮活伶俐的小姑娘。

“你是哪家孩子?”看這孩子氣度,不像下麵莊子上人家能養出來的。

音音扭頭看了看從進園子就冰塊一樣的哥哥,伸出暖和的小手握住了陸子期安靜垂下的手指,歪著頭肯定道:“陸老爺,我是他家的孩子。”

陸老爺:.....

也不知是音音突然握住他的小手,還是音音這句“他家的孩子”,籠罩在陸子期身上的寒氣淡了。

陸老爺這時候就不能不看向這個倔脾氣的兒子了,又清了清嗓子,是威嚴的父親口氣:“怎麽回事?”

少年俊朗的臉皮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一下,這才淡聲簡單兩句交待了音音的由來。

陸老爺倒不在乎兒子撿個孩子養,他們陸家多少孩子養不起。再說他兒子這個古怪脾氣,他本就覺得能養個貓兒狗啊的說不定還能好點,可他兒子偏偏最不喜這些,現在養個小孩子,也行吧。

不管怎麽樣到底父子倆算是說上話了,既已搭了腔,陸老爺放下手中摩挲的水注,看向兒子:“有什麽事兒,說吧。”

陸子期倒也直接:“我這三年沒領的月例銀子補給我。”開口先要錢。

陸老爺看著兒子,點了點頭,“該補的。”忍了忍才沒發作,是陸家不給嗎?是這個兒子給他當老子的臉子看,不要的!難道還有老子拿著銀子求著兒子花的?

“給我個鋪子,就十字街上的慶福祥吧。”陸子期接著道。

這一句把陸老爺給氣笑了,聽聽,三年不認他這個爹,見了麵爹還沒喊呢,張嘴就要錢要鋪子。要的還是臨城最好地段的一家鋪子,這個混賬兒子!

“你這個年紀正是讀書好時候——”陸老爺想讓這個兒子讀書 !他們陸家已經不缺錢了,缺的是功名!

然這句“讀書”好像陡然觸到陸子期逆鱗,那一瞬間少年人臉寒得仿佛寒冰,眉宇間都是戾氣,就連守門的小廝都覺得隻怕又像三年前,一言不合,大公子轉身摔門就走。

立在門邊的小廝悄悄往門外挪了挪。

音音從未見過這樣的哥哥,她驚慌地攥緊了哥哥的手。她覺得如果不攥緊,哥哥可能會變身吃了陸老爺.....

可陸子期終歸按了下去,其實少年一動沒動,隻聲音更冷了些,近乎切齒:“我-不-想-讀書!”

“你!”陸老爺正要發作,卻對上大兒子看過來的那雙酷似他娘親的眼睛,透著徹骨的冷。當年發現他和——,她就是這樣看過來。陸老爺一下子好似被戳破的氣球,張開的嘴再說不出那些話。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兒子多會讀書,可他——。

陸老爺閉了閉眼睛,不再往下想,有些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日子還要往前,舊事沒必要多想,更不用重提。

他的麵前是他正臨的帖子,當頭就是:等閑離別易消魂,不如憐取眼前人。

陸老爺慢慢歎了口氣,隻不知歎的是什麽。

此時站在陸老爺書房中,陸子期不能不想到他那間被燒掉的書房,就是眼前這個人——,多髒啊!其實看到的那一刻,那間書房就已開始崩塌。少年咬緊了牙,抵禦著心裏翻湧漫上來的惡心。

那時候陸子期才九歲,他有半年沒去過外院父親帶他讀書的書房了。娘病了,病得越來越重,陸子期日日守在娘親榻前,晚間就在娘親房外的廂房裏讀書。那日已病得快瘦幹了娘親突然好了一些,讓陸子期看到了希望,娘親想聽他讀一本地理誌,他的小書房裏沒有,在外院書房。

烈日炎炎的中午,整個書房周遭竟無一人,守著外門的是他爹的心腹小廝,正靠在門廊上打瞌睡。一看到他那聲“少爺好”喊得那叫一個大聲。陸子期多聰明,當即就越過上來攔阻他的小廝,直奔他與父親的書房。

他要踹門的時候攔住他的是衣衫不整匆匆出來的父親,他已聽到內中還有女子驚惶的聲音。後來他才知道,就是那個賣豆腐的小寡婦,多蠢的蠢貨啊,但凡有那麽一丁點腦子能在出事的時候還驚惶出聲。

當後來陸子期弄清整件事情的時候,他早已得出結論這個後來做了他父親填房的小寡婦:要麽蠢,要麽壞,當然也可能又蠢又壞。結合當時這人反應,不會有別的可能。他道貌岸然的爹就為了這麽個玩意背棄他娘親,這是很長一段時間陸子期泛著惡心都想不明白的。後來他就不想了,他隻惡心。

此時陸子期帶著音音來的當然是另外一間全然無關的書房,陸老爺這個人明明是商人,可最想當的大約還是讀書人,陸宅裏書房最多。

陸子期垂眸,壓著心中翻湧的惡心,卻沒發現自己指尖似乎有血管突突跳動,冰涼一片。

音音團起小手給哥哥焐著冰冷的指尖,那一團溫暖,讓陸子期回了神,他看到了音音。

音音當然不知陸子期為何這樣,她隻覺得是為了鋪子,音音抬頭,滴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烏木書案後端坐的人,疑惑道:“陸老爺是不肯給哥哥鋪子嗎?”

“是不是鋪子很貴,陸老爺不舍得?”

書房門口陸老爺的心腹長隨聽到這裏都忍不住抬頭再次打量了這個小姑娘,這一句話問出來——

陸老爺再次清了清嗓子,那些舊日的不愉快一下子過去了,現在要說的是鋪子。陸老爺哼了一聲:“就把慶福祥給你,兩年為限,你若做不好就交回來,別白糟蹋東西!”

陸子期隻拱了拱手,沒有說話。就連陸老爺這個當爹的,很多時候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到底在想什麽。

“還要什麽?”陸老爺揉了揉額角,沒什麽情緒地問。

“花燈,父親昨晚買的那盞花燈,兒子很喜歡,送給兒子吧。”

陸老爺揉著額角的手一頓,昨晚?他這個兒子也在?陸老爺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在他原配妻子去世前,每年元宵燈節,他都是要帶著母子兩個看燈的。他的妻子,是金陵韓家的女兒,閨名純熙,取自詩經:

時純熙矣,是用大介。

韓純熙。

她的名字同她的人一樣,極好,太好了一些。

“我選你,陸仲。”

陸老爺陸仲,坐在交椅上,隻覺歲月匆匆,一下子什麽都變了。他頹然地招了招手,長隨上前,“大少爺既然喜歡,去後院取來交給大少爺吧。”說完又擺了擺手,“如果沒別的,你去吧。”

這就是跟陸子期說的了。

陸子期帶著音音出了門,書房外正是那個一碧萬裏的長空。陸子期回頭衝音音露出一個淡淡笑容:“花燈是你的了。”

音音眼睛一彎,快活地笑了。

旁邊匆匆往後院去的長隨嘴裏又苦又澀,這麽倒黴領了這個差事,這可是從陸家小姐手裏要花燈,還不知小姐要鬧成什麽樣子呢,可不管鬧成什麽樣子,老爺既吩咐了,這花燈就是公子的了。長隨找到了陸家的管家,這事兒他幹不了,還是管家來吧。

這邊陸子期領著音音轉過陸家的花園假山,慢慢等著他們的花燈。兩人一派從容,看著花園寒梅。而此時,後院已經鬧起來了。本來跑出來看陸家大公子熱鬧的下人,此時開始亂七八糟往後院去,沒辦法,後院喊人呢,這時候去就是倒黴的,可去晚了更倒黴。

慌亂來往的下人更襯得牽著音音的陸家大公子氣定神閑。

明明是冬天,愣是急得額頭鼻尖冒汗的管家終於把花燈遞到了陸子期手中。陸家小姐剛跟其他小夥伴顯擺了這個火燈,還跟趙家小姐比上了,此時要走無異於虎口奪食.....再有夫人捂著心口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

管家此時站在花園中,風一吹,整個人都一哆嗦,這才覺得被後院鬧得頭都疼了,差點出不來。

就見他們大少爺把花燈遞給眼睛一亮的小女孩:“這是哥哥送給音音的第一件禮物。”

小姑娘快活地接過花燈,跟著大少爺繼續往前。

管家抹著冷汗跟著。

就聽大少爺問前頭歡歡喜喜挑著花燈的小姑娘:“喜歡這裏嗎?”

小姑娘一點頭:“喜歡啊,這裏暖和。”不像他們莊子上,隻靠著一個火盆,到處都凍得人伸不出手。

陸子期本是隨口一問,聽到這裏陡然一頓,他是習慣了,可音音才多大,莊子上確實清苦,冬天冷夏天蚊蟲多,實在不適合養孩子。

於是管家就聽到他們家大少爺說:“既然喜歡這裏,咱們就搬回來住吧。”說著轉身對管家道:“去跟老爺說一聲,我要搬回清輝院。”

管家抹汗的手一抖,趕緊點頭。

轉身往後麵去的時候才擦幹淨的冷汗又冒出來了,他媳婦正巴結上了陸家夫人,他兒子也已在小少爺院中領了差事,如今大公子要回來,隻怕這陸家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前兒他媳婦還說,一出年,陸夫人那邊上上勁兒,讓陸老爺鬆了口把清輝院給了小公子,事兒就徹底明了,這陸家以後就是小公子的了。

誰知道這邊陸夫人還在使著勁兒呢,結果被眾人忘了三年的大公子,說回來就回來了.....

管家悄悄回了頭,隻見挺拔從容的大公子正俯身聽身邊舉著燈的小姑娘說話。

他才一回頭,大公子就看了過來。

明明隻是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人,明明臉上都沒什麽表情,可那一瞬間愣是讓管家脊背上的冷汗都出來了。

大公子,真的要回來了!

他聽到大公子清朗的聲音對小女孩道:“走,提著你的小燈籠,跟哥哥看看咱們的清輝院。”頓了頓,“那是陸家最好的地方。”

不知為何,管家總覺得最後那句話是說給陸家所有人聽的。

陸家,要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