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頭可多了。”
風過嘩嘩樹葉響, 視線的盡頭,廂房門緊閉。
陸子期輕輕閉眼再睜開,看著前麵她所在的廂房, 心裏那個被種種迷霧擋住的念頭,在聽到音音出事的那一刻就開始顯現:
他要她,不是作為兄長,而是作為與她相伴一生的夫君。
所有壓抑的, 都因此一清。
此時耳邊的風,身邊的草木,朱紅的門窗,都再次被陸子期看到,這個世界又重新有了意義。
門一動,陸子期已撩袍提步到了門前。
他進了門, 來到內室床前, 音音蒼白小巧的臉陷在錦被中,往日紅豔嬌嫩的唇,此時都蒼白無色。
陸子期輕輕給她掖了掖輕薄錦被, 摸了摸她的額頭, 從錦被內拉出她的小手, 放下了床帳,吩咐讓大夫進來。
看著大夫診過脈開了藥, 陸家的丫頭婆子跟著趙家人去抓藥煎藥, 這邊廂房內隻餘橘墨和陸子期。
陸子期讓驚怕過度的橘墨到門邊守著,他轉身進了內室,依著大夫吩咐, 慢慢用湯匙給音音喂些溫水, 潤著她幹澀的唇。
他聽到音音模糊中還在喊哥哥。
陸子期握住了她的手, 在她耳邊一句句應著她破碎模糊的低吟
“音音,我在。”
“哥哥一直在。”
“會一輩子守著你。”
“一輩子,不會讓任何人欺侮你。”
陸子期握著音音的手,把她潔白的指尖放在自己微涼的唇邊,低低應她。
“音音,我——”
她聽不見。
即使她聽不見,後麵的幾個字他也不敢說。
在這小小臨城,過於大逆不道,他怕風聽見。
他握著她纖細柔軟的手,停在自己唇邊,廂房外有趙家婆子丫頭低低的腳步聲,偶爾低聲的碎語。這個世界充滿了人,有些話呀,還不能說。
床前,陸子期輕輕把枕上女孩微微帶著濕意的鬢發撩到耳後,他的手近乎眷戀地要觸碰到她細膩柔軟的麵龐。
廂房外高大的梧桐樹上有蟬聲鳴叫,守在廂房外的仆婦抬頭去看,都說這大約是這個夏天尾巴上最後的蟬鳴。
陸子期細細看著這張沉睡的麵容,從她潔白的額頭、緊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到她驕傲挺翹的鼻,到她失了血色的唇,他的指尖隔著空氣描畫。
他的目光,這一刻晦暗難明,翻湧的都是渴望。
這一刻,這個慣常被人稱道的玉麵謙謙君子,呈現了另一麵。
身後突然的響動,讓陸子期驟然收回了他的手,恢複了他人前溫和冷淡的麵容。他輕而又輕地把音音的手放回錦被下,回身看掀簾而入的橘墨,她手中端著盛著湯藥碗的托盤。
陸子期自然接過,吩咐:“再端盆溫水過來。”
橘墨應聲忙出了內室,往外頭吩咐小丫頭要水,她則仔細用旁邊涼水重新洗過銅盆。旁邊站著的趙家丫頭,借著外麵那層被撩開的門簾,隔著內室晃動的珠簾,隱隱看到床邊公子正吹藥的側臉。
隻一瞬間,門簾落下,丫頭不覺紅了臉。
都說陸家大公子好看,竟這樣好看。
趙家的婆子搶著接過熱水,幫著往銅盆裏兌水,一邊討好道:“一直聽人說陸家公子疼妹妹,這次我們算見著了,這樣神仙一樣的大公子連喂藥都親力親為,真是把妹子當女兒一樣疼!要婆子我說,你家小姐後頭的福氣大著呢。”
橘墨看著婆子兌水,伸手試了試,隻點了點頭,就端著盆撩起外頭門簾進去了。
外頭的丫頭婆子在不時的蟬鳴聲中低聲輕語,婆子們還關心這事兒到最後會如何發落,丫頭們關心的內容已經完全跑偏,忍不住捧著臉低聲說裏頭那個陸家大公子。
珠簾內,橘墨瞧見自家小姐顯然還沒有醒過來,此時正靠在大公子懷中昏睡著。大公子攬著懷中小姐,正輕輕用湯匙攪拌著瓷碗中暗棕色的湯藥。
他低頭,靠近音音耳邊,低低的聲音問昏睡的人:“音音,再吃一些好不好.....哥哥嚐著一點不苦,音音還要不要?”
橘墨心道怎會不苦,公子又哄小姐了。小姐還昏睡著,定然吃不進去,小姐但凡有一分醒意,更吃不進去的。
她擰出帕子,上前遞帕時,驚奇地注意到小碗裏的湯藥已經下去一半!
橘墨可太知道給小姐喂藥有多難,這少掉的半碗總不會是公子喝掉了吧.....
橘墨看著小姐微微潤澤的唇,雖與平時嬌豔不同,但也已現了微微紅潤之色,可見藥是小姐吃了的.....
她更驚奇這半碗藥是怎麽喂進去的.....
橘墨當然隻敢肚中納悶,一句不敢多問。
陸子期低頭試了試懷中人額頭溫度,這才把手中藥碗遞出,接過橘墨手中帕子,為音音擦拭。
外頭,鍾大娘帶著人過來了。趙家仆婦就見一個儀態端莊嚴肅的大娘,在幾個丫頭簇擁下穿過遊廊朝著廂房過去。
丫頭們手裏拿著小姐用慣的物件,一個個水靈俊俏,目不斜視往前。
看得趙家下人咋舌,見人走遠了,才低聲議論:
“說是清暉院小姐一醒過來就接回去呢。”
“就這麽一會兒,也值當把這些東西都搬過來?”
“以前隻聽說這位小姐金貴講究,今兒可算見到了。”
“也不知道真正的陸家大小姐得金貴成什麽樣!”這就是說的陸老爺的千金陸珊珊了。
壓低的聲音:“不能比的!說到底要看人陸家大公子認哪個妹妹,大公子不認的,就是真的千金小姐也不如外頭撿來的.....”
“可這不是真千金就不是真的,出身擺在那兒呢.....又出了這事兒,再是富貴講究,假的就是假的,本就不上不下的婚事更難弄了吧.....”
有那羨慕嫉妒的撇了撇嘴:“誰說不是呢.....要我說,怎麽這麽多大家小姐偏偏就是這位落了水,說到底還是根子上就不是正經的千金,再是交了好運、穿了龍袍到底也不像的.....”
本就西斜的日頭再次一落,徹底消失在山後,天光已盡,夜色降臨。
趙家河邊這片廂房今晚注定燈火通明,派過來的丫頭婆子盡管沒了多少用處,可一個敢離開的都沒有。自家從老爺到少爺小姐都是發了狠話的,老爺少爺都幾次派人來問過,自家大小姐更是直接帶人過來,要不是陸家人硬勸,他們大小姐當時抹著眼淚扒著廊柱子硬是不肯走。
主子如此,他們當下人的,更是百般仔細,豎著耳朵聽裏頭動靜,半步不敢離開。
突然燈火通明的中心有人喊:“小姐醒了!”
音音醒過來的時候,隻感覺到唇上溫溫熱熱的,她不覺伸了伸舌頭,碰到了潤潤的湯匙。睜開眼,對上陸子期看過來的視線,後者正拿著一個小小湯匙抵著她唇,喂水。
旁邊上前送帕子的丫頭一聲驚喜:“小姐醒了!”
才把這定格的畫麵喊破了。音音抬手要去摸隱隱發疼的額頭,一動才覺出壓在身上的被子熱得很,她往下要拉開被子,陸子期卻伸手按住,讓她動不了。
“哥哥,熱。”一開口才覺得自己嗓子又啞又疼。
鍾大娘端著一盞蜜水,剛進珍珠簾內,就道:“可不敢晾著,小姐且忍耐一些吧!”
陸子期伸手又摸了摸音音依然發燙的額頭,卻不防音音直接伸出小手,把陸子期的手徹底按在自己額頭上,冰涼涼的,音音舒服地哼了一聲。
陸子期看她,沒說話。
鍾大娘這時候顧不上念叨音音規矩,才遇到這樣的驚嚇,此時自家小姐怎麽嬌都是小事,她滿嘴裏都是心疼:“可憐見的,好好的出來怎麽就遭了這樣的罪!”
“大娘放心,我身上都是英雄的血,最是皮實,別說掉河裏,就是掉海裏,隻要撲騰上來,就一點事兒都沒有。”嗓子還啞著,可聽這聲氣,已經活過來了。
鍾大娘上前道:“這時候了還嘴硬呢!聽聽這小嗓子,快喝掉,喝掉就好了 !”
音音眼睛一下子睜開,語氣提防:“喝?什麽,苦不苦?”
這一下子,連虛弱好像都減了,她鬆開手半抬起身朝鍾大娘端著的折枝花碗裏看去:“我虛得很,可是禁不住苦的.....”
旁邊捧著帕子的橘墨看到小姐醒來本就高興,一高興就有點忘了旁邊還有大公子在,聽到這句話竟撲哧沒忍住笑出了聲。
音音:....
“我是虛啊.....”她不看鍾大娘,鍾大娘從來不會在吃藥這件事上對她讓步,她看哥哥。
白皙的小臉上,因為熱,仿佛勻了淡淡的胭脂,隨著她半撐起身,烏黑的發一下子從肩頭滑落,擦過陸子期放在她枕邊的手,此時睜著黑而水潤的眼睛望著他。
眉眼身姿俱是楚楚,但眼前人卻不自知,關心的隻有湯水苦不苦。
陸子期不動聲色,伸手接過鍾大娘手中蜜水,麵無表情地嚐了嚐,淡聲道:“不苦,甜得很。”
“哥哥保證?”
“保證。”
音音這才放心,借著橘墨攙扶,靠著大迎枕坐起身,看著哥哥送到她嘴邊的湯匙,她低頭含了,然後一口喝光,果然甜得很。
看到哥哥要拿湯匙喂她第二口,音音直接抬手:“碗來。”她身上流著英雄的血,她可以幹。
陸子期看了她一眼,這才放下湯匙,直接把碗沿靠在她的唇邊,音音就著陸子期的手把一小碗蜜水都喝了下去。
一旁橘墨和鍾大娘都眉開眼笑,先前大夫果然說的沒錯,小姐好動,身子底子好,隻要醒了就沒事,好好養著再不用擔心的。
一小碗蜜水下去,音音滿足地回味了下,這才漱了口又喝了半盞溫水,慢慢靠回迎枕上,看著哥哥笑。
“笑什麽?”陸子期一邊拿帕子擦著手,一邊抬眼問她。
音音看鍾大娘出去了,這才低聲道:“哥哥像我的小丫頭。”說完又忍不住笑,要是平時,鍾大娘必然不會讓哥哥這樣留在她身邊。
陸子期把帕子扔在一旁銅盆裏,又看了她一眼,才慢慢道:“哥哥做的,比你的小丫頭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