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嗎?”

“音音!”這次, 一向溫和自持的公子,聲音裏帶了火氣。

要是別人,隻這一聲, 就不敢再動了。可謝念音才不怕呢,隨他生氣,反正又氣不壞。她不為所動,繼續道:“哥哥有什麽不好直接對我說的, 還是哥哥也跟外頭那些人一樣怕我貪戀陸家富貴不肯走——”

這次是音音自己住了聲,不是怕,而是不舍得繼續刺下去。是陸子期的目光,那些藏了又藏的苦澀,被她瞧見。

這麽無所不能的大哥,這一刻看著她的目光, 都是無可奈何的苦澀。

這些日子的氣悶好像一下子都沒了, 音音終於柔軟下來,望著哥哥認認真真地問:“是我讓哥哥,覺得為難了?”

她的存在, 放在誰家都是為難。一個不名一文的孤女, 偏偏比陸家真正的大小姐還金貴, 怎麽不讓人為難呢。

陸子期眸光輕顫,眼前人幹淨如同一張白紙, 隻認他是最親近的哥哥, 不管是氣還是心軟,都是一個妹妹對哥哥的幹淨。

可他呢,如今看她, 再不同了。

他輕聲對音音道:“想什麽呢, 哥哥有的都給你, 你將有的可比什麽陸家大小姐多得多,誰敢低看你。”

他的目光撫過她烏黑的發,她白皙的麵容,她精致的眉眼,他說:“音音,永遠不要那麽想,哥哥有的,都是你的。”他活一天,他就要讓她擁有更多。

謝念音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哥哥這樣,”都不肯見她了,“是怕我會錯了規矩嗎?是怕我會拿大,欺負哥哥選定的姑娘?”

規矩?從音音七歲的時候,鍾大娘就提醒再是兄妹,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陸子期看著音音比最紅的花瓣還紅的唇,比最白的雪還要白的皮膚,比最亮的星辰還要亮的眼睛,他微微垂下的眼輕輕閉了閉,才慢慢道:“音音大了,總要有規矩的。”

音音微微凝了凝眉,“哥哥是有了意中人嗎?”

一個人改變,總是有原因的。規矩一直都在,哥哥如今才覺得該注意,自然也是有原因的。能讓她的大哥這樣迫不及待要糾正她規矩的——,除了一個大哥很是中意的女子,音音想不到其他可能。

陸子期想要說話,卻發現那一刻自己的聲音都不由自己控製。

“哥哥是有了意中人。”音音肯定道。

陸子期張了張口,卻被微微發幹的喉嚨、被不由自己控製的激烈的心跳弄得無法發聲,他負在身後的右手有那麽一刻驟然握緊,他的目光死死鎖住對麵的人,是馬上要褪去所有掩飾的決然。

為什麽不行呢?世道規矩,於他,算什麽。

突然“啪”的一聲響,讓他驟然回了神,接著是錢多的聲音:“主子,是窗的銷扣鬆了,不礙的。”

音音探身去看那個啪嗒扣下來的窗,陸子期看著她張望的小臉,青色衣領中露出的是她白細的脖頸,極美。

也極脆弱。

連一個鬆掉的銷扣都能吸引她的注意,她生活在一個足夠幹淨的世界中,是他親手為她打造的,從她還那麽小的時候,他就想把所有好的送給她,給她一世的安穩,讓她永遠能活得自在,笑得恣意。

陸子期慢慢鬆開了身後握緊的右手,垂下了眉眼,輕輕笑了。

他伸手碰了碰因為她驟然探身晃動的粉白珍珠,“音音,是哥哥的錯,該慢慢來的。”

窗欞被人重新支起,音音收回目光,陸子期看著那個珍珠劃出一個美妙的弧度,然後輕輕地晃。

音音伸手抓住自己發上垂下的珍珠釵,細白小手一下子抓住輕晃的珍珠,是她一向愛做的小動作,陸子期看得認真。

來自哥哥的一句認錯,讓音音心中這些日子的氣悶徹底消散。

氣消了,她就能理解旁人了,例如理解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姑娘,她撫摸著粉白的珠子道:“換我,也不願意將來的夫君有個這樣親近的妹子——”

陸子期負在身後正摩挲的手指一頓,垂眸看她。

“哥哥有什麽話盡管跟我說就是了,規矩,我都懂的。”這人間的規矩,她懂得很。

說到這裏音音笑了笑,這次的笑不帶著任何的氣,隻帶著麵對兄長的乖軟:“不會讓哥哥為難的。”

趙紅英總是開玩笑說,當嫂子的就怕遇到她這樣的小姑子,是兄長的心頭寶掌上珠,比得嫁進來的新娘子倒好像一個外人。

音音想,她能做一個讓陸老爺滿意的孤女,怎麽就做不成一個讓未來嫂子滿意的小姑了?分寸二字,音音會拿捏得很,想到這裏音音衝哥哥笑,藏起心頭說不清來自哪裏的悵然。

眼前這樣好的哥哥,終歸不能是她一個人的。其實這樣也很好,哥哥也不過是幫她習慣,總要有人排在她前頭,以後——以後總會有更多人排在她前頭.....這才是對的,接受這一點,總是讓人難過。可誰家沒有難過的事兒。

音音點了點頭,給自己心中那說不清的悵然和難受找到了原因。

“哥哥不用給我送東西了,”說到這裏音音臉上的笑更大了,“沒有這些東西,音音也知道哥哥是頂頂疼我的。”

陸子期麵色平靜,卻用力呼吸,他聽到音音笑著說:

“待我出閣,哥哥給我最多最多的嫁妝就是了,整個臨城都會知道我是首富陸家最受寵的千金。”假的又怎樣,就是假的,她憑嫁妝也能氣死那些真的。更不用說,她會有最盛大的婚禮,會有遠比真正的陸家大小姐更大的排場。臨城的百姓會像念叨她那個出格的及笄禮一樣,再把她盛大到出格的大婚念上更多年。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真是想想就痛快,痛快得都有些難過了。謝念音笑容燦爛,望著陸子期:

“哥哥,這樣就很好很好了。”所以,不用覺得為難呀,不得不拉開距離,又生怕她受傷害.....她的哥哥,已經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了。

陸子期聽著她歡快的口氣,身後手再次不受控製攥緊,他卻規規矩矩地點頭。

就按著這人間規矩,一步都不能錯。

有時候縱容一點點,那看似堅固的圍欄就圈不住內中暗處早已不受約束的獸。

可再是用盡全力約束,注定越牆而出的,始終攔不住。

改變的契機,就在這個夏末秋初。

—— —— ——

夏末秋初,臨城書院裏鄉試備考已到了最後階段,如今就是學裏的先生也不要求學子再點燈熬油的苦讀了,更多的是帶著眾學子溫故,提醒諸生養好精神,多注意起居飲食。

每年這時候,趙家杏園早開的**展,都是臨城一景,趙家也會借著這第一波**,舉辦遊園盛會。

今年的杏園賞菊宴,因請了臨城書院不少學子,於秋賞之外又多了為鄉試學子送行預祝桂榜提名的喜慶意味。

年輕男子們此時都聚在前方或賞菊,或賦詩,或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討論時事,或討論經義見解。隔著那片杏樹林,依稀能聽到遠遠的有年輕女子笑鬧的聲音傳來。趙家杏園出色,一在這滿園不計其數的杏樹,再就是麵積廣闊的水域。此時女子那邊,好些人都在水邊鬧著學鄉間女子采蓮。

這頭,趙宏成剛剛送走了自家父親,來到陸子期小案前,忍不住道:“哥到底做成了多了不得的生意,我頭次見我父親這麽小心翼翼的模樣。”說是過來給書院年輕學子們祝酒,趙宏成後來看明白了,這就是他爹借機跟他陸哥攀談,老頭子幾句話打探完,回去的路上又是蹙眉又是恍然的,一會兒功夫臉上表情好幾變。

最後看看他又回身遙看他陸哥,眼睛裏都是恨不得崇禮是他兒子.....還別說,在這一點上,他算是和他爹想到一塊兒去了,他爹想要崇禮這樣的兒子,他也想他爹能有個這樣的兒子,那樣崇禮就不是他陸哥了,就是他親哥了,豈不是更順理成章罩著他!

他爹還對著他搖頭,他還想對著他爹搖頭呢。他爹怪他們九個當兒子的沒有一個像崇禮,他還怪他爹怎麽就不如陸老爺了,人陸老爺就養了三個兒子就有一個陸崇禮.....

想到他爹那複雜又饑渴的眼神,趙宏成湊上前問:“上次你拿下南邊那兩條商路,我爹對著月亮歎了好幾晚,這次這兩天都沒月亮,他也不讓人點燈,黑燈瞎火坐在亭子裏感歎,把我給嚇得.....哥你悄悄告訴我,你又做成了啥事?”

“不過是生意上的事兒,回頭再慢慢跟你說,最近你先把心思都放在秋闈上。”大約是剛剛送走了一波來寒暄的人,喝了不少酒,陸子期此時撐著頭,神態有些懶懶的。

既然不說正事,趙宏成還正好也有閑事想打聽。上次遇到他妹子,明裏暗裏跟他打聽崇禮最近在外麵都遇到了什麽人,聽他妹妹那意思,好像從音音那聽到了些風聲。

趙宏成見過生意人陸崇禮,見過溫潤書生陸崇禮,還真沒見過動了心的陸崇禮,別說見過,就是想他都想不出。

想到這事兒,趙宏成的笑一下子就曖昧起來。

陸子期瞥了他一眼:“好好笑,這個樣子看著眼疼。”

趙宏成:.....

他索性直接挨到陸子期旁邊,端起陸子期的酒壺給自己斟滿,正要做進一步打聽,看到來人,當即捅了捅陸子期的胳膊。

陸子期抬眼,見來的是再也想不到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