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夢驚暗換
風雨已到, 清暉院一時間響動了起來,紛紛收拾,同時迎接晚歸的主子們。
慢慢地, 這響動靜了下來,隻餘下外頭的風雨聲。
漆黑的夜中,風夾著雨,越來越緊。清暉院裏人早已都在夢中, 隻有越來越緊的風聲樹聲雨聲。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清暉院上房內室雕花床柱和瞬間坐起身的大公子。
緊隨閃電的就是一聲雷鳴,接著就是越發大的落雨聲,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雨落的嘩嘩聲。
室內重歸黑暗,黑暗中驟然起身的陸子期緊緊抓著身下錦褥,夜風挾著水汽從半開的窗中吹入。
今日守夜的正是錢多, 此時正帶著丫頭要為公子關窗。
“少爺是被雷聲驚醒了吧。”錢多持著一盞不大的羊角燈, 放在最遠處的桌上,生怕燭火擾了大公子的睡意。
昏黃的燭光隻照亮周遭一小處,大公子的半邊床以及**的公子都依然處在陰影中。
此時陰影中的公子微微垂頭坐著, 沒有動也並沒有搭腔, 隻有床頭掛著的一個小小香袋隨著夜風輕輕晃動。
錢多不敢多話, 手腳麻利地把水壺裏已經涼的水重新換上溫熱的,丫頭已把最後一扇窗也關好了, 這邊他就要帶著丫頭退下, 卻聽到一直沉默的公子道:“把窗都打開。”
“公子,外頭風雨大得很。”廊下都濕了。
“都打開。”陸子期重複了一遍,頓了頓, 又道:
“備水, 我要沐浴。”
聲音低沉, 透著微微的異常。
錢多先還想把茶水送上讓公子潤潤喉再睡,聽到後一句吩咐,他極其迅速地往床間看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領了吩咐下去。
錢多是打小就跟著大公子的人,論理說如今公子早已弱冠,就是為了功名成親晚,也早該安排房裏人的。但公子反感,下麵人自然不敢擅作主張。
他迅速帶人備好熱水,一退出浴房,錢多就在當值丫頭旁邊耳語了幾句。小丫頭當即撐傘往下人住的廂房方向去,從遊廊進入雨中,雨勢大得小丫頭手中油傘都歪了歪,另一隻手提的燈籠噗一下滅了,她也顧不上了,帶著一身水汽來到一間廂房內,裏頭睡著的丫頭推醒。
**睡著的杏兒是鍾大娘專為大公子備的,當時用的說法是有些丫頭該放出去嫁人了,得補進來一批,有兩個是要在大公子這邊伺候的,鍾大娘非讓大公子過過眼,陸子期當日累極了,懶得多跟鍾大娘說話,抬眼一掃,隨手指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杏兒。
杏兒容貌在陸家一眾丫頭裏也可算最出挑的那一個,要不然能被大公子隨手一指就選出來嘛。從十六歲來到清暉院,如今已十八快十九了,這時被小丫頭濕手一推,她驚叫聲還沒發出,就聽給大公子當值的小丫頭熟悉的聲音:“姐姐快去,今夜可能有吩咐呢。”
一聽這話,杏兒激靈坐了起來,係扣子的手都忍不住哆嗦,等了兩年可算等來了。她年紀越來越大,她娘的意思是總這麽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就出去嫁人吧。可杏兒不願意,看過大公子再看下頭那些人,誰會願意呢。
兩人都穿了油雨衣,頂著風雨到了遊廊上,脫下油衣,薄薄的夏衫勾勒出杏兒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滴溜溜嬌媚的眼,甚至有那麽一點像——,平日不覺得,剛剛那麽猛一回頭,一個念頭竄上當值小丫頭的腦海:倒有那麽一點點像他們清暉院的小姐。
這個念頭一冒頭就又下去了,再仔細看就不像了。
這邊杏兒蓮步向前,心噗噗跳,走向她的命運。
浴房內,微黃光亮下,年輕人的麵色上看不出情緒,他閉上的睜一下子睜開,睫毛上還掛著水滴。水滴從他白皙俊美的臉上滑落,臉上沒有什麽情緒,他修長漂亮的手卻不覺扣緊浴桶。
隨著嘩啦一聲水聲,陸子期重新換上新的寢衣,一走出浴房就聽到了外麵嘩啦啦的大雨。他站住了,音音最喜歡這樣的雨聲了。年輕公子的嘴角還未翹起就立即繃緊,甚至往下壓了壓,讓旁邊候著的錢多摸不著頭腦,不知少爺為何一下子看起來就惱了。
錢多趕緊朝身後揮手,少爺脾氣不好的時候,誰也不要往前湊,誰湊誰完蛋。
直到大公子重新回了內室,一直緊張等待的錢多都沒等來任何吩咐和暗示。比他更緊張的是杏兒,大雨讓夜更涼了些,她本就穿得輕薄,這會兒冷的上下牙控製不住碰撞在一起。
剛剛她就守在浴房門口,可大公子出來的時候卻好像根本沒看到她。黑暗中,杏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冰涼涼的,也不知冷的是手還是臉。明明,再多的丫頭中旁人一眼總能看到她,為何大公子偏偏看不見她呢。
她愣愣看著大公子房內晃動的光亮,甚至能看到窗前大公子的身影,突然,她看到大公子的手伸出了窗外,似乎想觸碰外頭來的風雨。
杏兒呆呆看著,紅了臉,愈發癡了。
陸子期站在窗前,先還在看外麵沉沉的夜、嘩嘩的雨,有被風吹入的雨汽撲在他的麵上,冰涼一片。怔愣間,他伸出了手,去迎涼涼的雨絲。
他又疑心聽到東邊小院裏有聲音,也許是被風雨驚醒的音音.....這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可笑,不要說這樣的風雨下,就是再安靜的夜裏,東邊小院音音的動靜也不會讓他聽到。
涼涼雨意中,陸子期閉了眼,卻又聽到夢中她輕泣癡纏的聲音,喚他——
陸子期陡然睜眼轉了身,靠著身後窗欞喘息。他拚命去看別處,看到昏黃燈光下的桌案倒扣著音音讀過的書,白瓷瓶中怒放的是音音送來的桃花,床頭懸著的香包,是音音親手縫親自裝的香花.....
他死死抿著的唇崩成一條冷酷的線,觸目所及,整個世界都變了。
閉眼再睜開,天翻地覆。
燭火越發暗了,門外候著的錢多早已打發杏兒回去了。他豎著耳朵聽著大公子房內聲音,可什麽都聽不到。
房內陸子期抽出一支匕首,鋒利的匕首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森森光芒,靠近燭火,他冷靜地看著自己左手,沿著手腕淡藍色的血管一直看上去。
鋒利的匕首無限靠近淡藍色的血管,輕輕滑動。
然後輕輕一動,有殷紅的血滴落,陸子期看得輕輕楚楚:鮮紅的。他慢慢低頭——,嚐了嚐。
陸子期幾乎是鬆了口氣一樣笑了笑,唇邊還有染上的血,讓他那張本就俊美的臉瞬間顯得近乎豔麗逼人。沒有人見過這樣的陸子期,臨城人見的陸公子,儒雅含笑,最是從容溫和。
他的唇上染血,濃豔逼人,可他看著自己滴血胳臂的目光卻冷淡至極,隨手扯過一方淨帕一裹,放鬆地倚靠在桌案旁,低了頭,垂了目,低聲呢喃:“不髒....音音,哥哥瞧過了,哥哥不髒.....”
燈火一顫,整個滅了,一片黑暗。
屋外風雨如故。
第二日,早早地,音音就起了床,顧不得腳下水,先看了自己牆角芭蕉,經過一夜風雨,綠得似乎要滴出水來。又匆匆去看主院那株大桃樹,果然是落紅一片。
音音怔怔看著,“綠肥紅瘦,原來是這個意思。”同樣都是人,人家的腦袋怎麽想出來的,再想想她做的詩.....人和人的差距大到,讓音音覺得躺平不要掙紮,就是最明智的選擇。甚至她開始懷疑,自己有頓悟的那天。
旁邊丫頭正拿掃帚掃著,橘墨正跟身後跑得氣喘的丫頭道:“歇歇氣,你倆再給小姐拿一雙新繡鞋來。”雖是夏日,穿著潮乎乎的繡花鞋也是不成的。
音音幾乎絕了當詩人的心思,轉身要去書房,那聲“哥哥”都喊了出來,才發現迎著桃花樹的書房窗內空****的。
她咦了一聲,這下子顧不得花也顧不得詩了,提裙疾走到書房窗口,果然裏麵隻有兩個丫頭:連翹拿著抹布在抹著高案,杏兒正給書房的瓶插花換水。
她往東邊瞧了瞧,日頭還沒升起呢,這正該是兩人讀書寫字的時候,今日怎的哥哥不在。總不會是昨夜沒關窗,病了吧?
這麽一想,音音當即轉身要去上房,迎麵撞上鍾大娘,才知道原來哥哥一早就出門了。
“怎麽不跟我說一聲.....”音音愣在原地,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她拽了拽自己腰間的香袋,看向橘墨:“難道我昨兒醉得狠了,哥哥說了,我沒記住.....”
那橘墨哪兒知道,她睜著一無所知的圓溜溜眼睛看著自家小姐,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兒。
音音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聽到鍾大娘嗔怪,音音動了動腳,才看到自己鞋頭浸了水,剛才一著急,連裙角都著了水。她這才懨懨地往後頭去,把衣服鞋子換了,獨自去書房裏讀書練字去了,又獨自把早飯吃了。
這日晚上,音音等得人都困了,哥哥也沒有來。
記憶中隻有兩回,音音是整天整天地見不到哥哥,可那兩回都是因為哥哥去了遠路,兩回音音都跟著瘦了。第一回 她年紀還不大,頭次跟哥哥分開怎麽都不習慣,天天隻知道問哥哥什麽時候回來。
第二回 音音倒是更懂事了,可也正因為懂得更多,更知道行路難,知道乘車有劫道的山賊,乘船可能遇到劫船的水匪,就是沒有山賊水匪,也可能遇到風浪滑坡,天災人禍她想了又想,生怕哥哥不能好好回來。畢竟倒黴誰都可能倒黴,那一回音音在家裏很乖,一次都沒問過,可她真的很擔心很怕。
這是頭一次,哥哥明明就在臨城,她整整一天居然一麵都沒見到。
第二日早起,居然又是一個空****的書房,又是一天沒見到一麵。
再次等到困極了,音音覺得眼前的燭火都模糊了,先是變作兩個,然後糊成了一片——
“砰”的一聲——
是音音頭砸在榻桌上,旁邊丫頭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立即喊道:“我不困!跟鍾大娘說我不困!”
音音腦門疼得有了火氣,可她就不睡,就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