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1.
晉市早些年為了促進本地的經濟和文化發展, 各種生搬硬套攛出許多稀奇古怪的“節日”。“漢服日”就是其中之一。這些“節日”隻在剛被攛出的那一兩年有點人氣兒,能吸引臨市甚至臨省的同好者匯集,大多長不過三年。“漢服日”也是如此。今年的“漢服日”基本隻有本地高校的寥寥學生參與, 有些人是因為情懷, 有些人是因為前兩年跟風買的衣服再不穿就糟爛了。
“來, 一人戴一條小平安扣紅手繩應個景兒就行了。”
王術一邊說著,一邊給李疏係手繩。她沒有漢服情節,李疏更沒有,兩人純粹是來湊熱鬧的。不過雖然隻是簡單的紅繩玉扣, 戴在女生手腕上平添柔順婉約,而戴在男生手腕上……因為李疏膚白, 白膚配上紅繩, 性感至極。
攤主用倉促低頭的動作撕開自己直勾勾的目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七十五一條, 兩條一百五, 謝謝。”她說。
王術麵露不滿:“你怎麽還坐地起價呢?”
攤主弱弱爭辯:“一直賣的是七十五。”
王術氣憤道:“你剛剛賣給前麵那對情侶的價格是一百一我可聽到了,我專門等著他們跟你砍完價才來的。”
攤主一臉“大意了”的表情, 再度勉為其難接下了一筆不賺錢的買賣。小本生意果然不容易, 顧客竟會埋伏在人群中伺機購買。
……
王術滿意至極把錢付了,叨叨著“前麵怎麽圍那麽多人,快去看看”,興衝衝拽著李疏向前走。李疏對前麵的人群沒什麽興趣, 隻低頭認真調整自己手腕上的紅繩,再把平安扣撥正, 一邊撥一邊忍不住笑。他跟王術在一起總是忍不住笑, 但他自己沒有留意,至於王術, 因為王術很少見到他不笑的樣子,所以也沒特別留意。
前麵是一家遙控車模公司在用堆疊遊戲吸引流量。
雖然他們的職員都穿著漢服,但堂而皇之售賣奔馳寶馬產品還是過分了,跟這個節日氛圍格格不入,你哪怕做個步輦或馬車對付一下主辦方再應個景呢。
但偏偏這個攤位前人最多。因為他們擺在最上麵的那台車模實在大氣又精巧。
大氣是說它的長寬比,精巧是說它的結構技藝。車模是1/12的比例,車頂蓬、引擎蓋、保險杠、四個車門都是可活動的,並且還還原了原車各個位置的鎖扣機構。它可以遙控控製在崎嶇路麵跑速度跑性能,也可以靜置於玻璃櫃當個精美擺件。
“欸?居然不是金屬的,像是塑膠的材質,真好看。”王術說著,征得商家的同意,舉起車模掂了掂重量,“不輕啊,得有十斤以上。”
李疏的目光從腕間紅繩上移開,不怎麽感興趣地掃了一眼,說:“是塑膠,噴了金屬漆。”
“我想要這個。”
王術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嗲而略尖銳的聲音,緊跟著自己手裏的車模就被人拿走了。她轉頭看去,那個奪人東西的單眼皮女生給了她並不怎麽抱歉的敷衍的一笑,向自己的男朋友微扭了扭撒嬌。
王術橫了女生一眼,轉頭望向李疏,用同樣的姿態扭了扭,呲牙道:“我也想要。”
李疏表情僵了僵,慢條斯理折起衣袖,跟王術說:“好,這輛悍馬是你的了。”
王術聞言“啊”了一聲,輕輕撓臉,心說這是輛“悍馬”啊,我就是瞅著有點仿像《獵鷹行動》裏□□頭子的座駕。
之後就是兩個男生的時間了。他們拿出對待高考卷子上最後一道大題的問題三的嚴謹態度,用目光比量著角度開始堆遊戲幣。一開始是三五個三五個地堆,之後變成一個一個地。這在李疏日後回憶起來必定是丟臉的一件事情,但此刻他可不覺得丟臉,他全力以赴要把眼前的遊戲幣垛堆到最高。
……
“那最後誰贏了呢?”二姥姥問。
“倒是都沒贏。車模三千多呢,廠家又不傻,哪能那麽容易讓人贏走?我問了旁邊攤主,一整天都沒有人能堆到他們要求的高度。”王術遺憾道,“不過有些不要臉的既輸了比賽又輸了人品。”
“什麽意思?”二姥姥十分好奇。
王術嘴唇微動了動,沒出聲兒,是兩句髒話。
李疏遙遙領先時,那個女生待不住了,她假借此處無聊要去隔壁攤位看展,在經過李疏時,肩膀上的粉嫩嫩的單肩包“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胳膊肘,李疏的成果一瞬歸零。
“嘖,這姑娘心眼兒挺壞啊。你沒收拾她嗎?你該不會是個窩裏橫吧?”二姥姥順手收拾著小菜圃旁邊的碎磚塊,笑著拱火。
王術當然不是窩裏橫,她當場就怒了,轉頭就要跟上去。卻被李疏給扯回來了。
“你幹什麽?”李疏問。
“去薅她頭發!”王術怒氣衝衝道。
李疏甚至都懶得看那對輸不起的情侶一眼,他對悍馬本身也沒什麽興趣,之所以參與這樣幼稚的遊戲純粹是因為王術綠著一張臉學人家扭動的那兩下,又好笑又可愛。
李疏一手牢牢攥著她的手腕,一手打開手機支付軟件,說:“天氣這麽好,沒必要為這點兒事兒生氣,我們買一台吧。”
王術奔騰的情緒突然就被一句簡簡單單的“天氣這麽好”給撲滅了。
上體育課時太陽將露未露她覺得甚冷,與李疏在並沒有什麽熱度的太陽底下壓了半晌的路,她不知不覺就遺忘了體感上的冷,不知何時竟也生出了“今天天氣這麽好”的感慨。
“不知何時”這個形容或許有些不準確,可能是她跟李疏分享著一小袋聖女果並肩向校外走時,也可能是李疏低頭給她戴紅繩平安扣時。
王術將李疏的手機按回去,轉開頭沒去看他的眼睛,嘟嘟囔囔:“買什麽買,我就是瞎起哄的,你要不說我都不知道它叫悍馬。”
……
二姥姥笑模笑樣地望著王術,在等她的答案。
“……我在背後詛咒她了。”王術頓了頓,悻悻道,然後在二姥姥開口取笑她之前起身快步往屋裏走,“姥兒,我媽在屋裏呢?”
“在屋裏呢,給我找個你家多出來的油瓶兒。”
王術進門卻並沒有去找媽,而是徑直回了自己房間。她的手機在回來的路上電量耗幹關機了,她趴在床頭給手機插上數據線開機,收到李疏的微信。沒有文字,隻有一張圖片,圖片裏是王術後來在別的攤位看到奇景時眯起眼睛齜牙笑的樣子。十分近距離,傳說中的男友視角。
王術把圖片下載到手機相冊裏,給自己瘦了瘦臉又開了開眼角,再將修過的照片發回給他,並故作驕矜指示:“原片刪了,存這張。”
李疏嗤笑她,“沒有審美,修得不如原片。”
王術竊喜又嘴硬回他,“眼睛大下巴小就行。”
李疏大約忙去了,沒再回複,王術便美滋滋地去翻閱手機相冊裏女友視角的李疏。她近距離給他拍攝了好多照片,就在他說完“天氣這麽好”以後,在這些照片裏,他或神采奕奕地笑著,或凝神望著前方,十分英俊的青年模樣。
2.
大約是因為知道王術在高牆外麵等著,錢慧辛這回坐在冷冷清清的小房間內等著她媽媽馮淑萍,內心十分平靜。
王術剛剛在來的路上說了,一會兒不急著回去,去衡河水庫旁邊坐坐、聽聽滔滔水聲、再抒發抒發人生感想。嘖,可別聽她胡說八道,她一個天天隻琢磨下頓飯吃點兒什麽好萬事不往心裏擱的人有個球的感想可抒發,她就是想給自己安利最近熱播的那個電視劇裏的少年將軍。
根據錢慧辛的觀察,隨著電視劇的播放接近尾聲,王術澎湃的感情正漸漸從少年將軍這個角色身上傳導到演員本人身上,具體表現就是隔三差五給錢慧辛轉發演員本人在成長和從業的過程中在各個犄角旮旯裏發生的趣聞軼事。
外麵空地上傳來口哨聲,似乎是管教在領著監舍的人做什麽活動。“哐當”“嘩啦”下麵樓層裏某個房間的鐵門被粗暴關上並鎖緊。錢慧辛回神輕輕摳了摳手背。
馮淑萍跟在管教後麵走進會客室。錢慧辛起身又坐下。
——因為今天是錢慧辛生日,也因為馮淑萍最近表現得好,所以管教特別允許他們在會客室見麵。
“上回跟你提過一嘴,你媽媽中秋參加監獄舉辦的手語操競賽以後就開始自學手語了,前兩天我路過一看,都能用手語跟同個監房的獄友簡單交流了。”管教把馮淑萍帶到錢慧辛對麵的座位,跟錢慧辛說。
“啊,我買了幾本手語教材這回帶過來了。”錢慧辛趕緊說,從背後拽出個透明塑料袋。
管教欣慰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因為這些書進來時已經被翻檢過了,所以錢慧辛征得管教同意直接就將它們交到了馮淑萍手上。兩人交接書時,手指碰到了一起,錢慧辛抖了一下,被馮淑萍輕輕握住了。
錢慧辛一愣,眼圈立刻就紅了。她低低叫了聲“媽”,眼淚滾滾落下。
管教見狀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提了提,她默不作聲走開了些,給她們騰出方寸之地抒**緒,但仍盡忠職守地保持關注著這邊。
馮淑萍說:“去年就跟你說了,過生日自己過就好了,來監獄找我晦氣不晦氣?”
“不晦氣,誰在這天生的我,誰就得這天陪我過。”錢慧辛粗魯地橫臂擦掉眼淚,露出開心的笑容。
馮淑萍看到錢慧辛的笑容愣了一下。她有兩年的時間沒見過錢慧辛這樣由衷的笑容了。不,其實不止兩年。馮淑萍就這樣瞧著叫著自己“媽”眼裏濕意未退又染上了笑意的女生,忽而自己也笑了。
馮淑萍雖然個子不如錢慧辛高,但五官可比錢慧辛精致多了——三秋胡同的老街坊們都是這麽評價的——她這一笑就露出了美人相。管教在不遠處望著,雖然麵上做到了不露聲色,內心卻無限唏噓。
……
錢慧辛前腳剛邁出第三監獄大門,王術便摘掉耳機往口袋裏一揣小跑著迎過來了。她覷著錢慧辛的神色,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糾結半晌,斜勾著腦袋小心翼翼問:“吃不吃麵,來時經過的那家?”
錢慧辛故作嚴肅盯她十來秒,突然露齒一笑:“不吃麵,我想吃蛋糕。”
王術神情一鬆嘿嘿笑著大力點頭:“有,有有,水庫下遊就有個大拇指(麵包房)。走,去大拇指端個蛋糕,到水庫邊上賞賞我們窮人的景。”
因為這一天遇到的全是好事兒,早上姥姥一邊抱怨她賴床一邊幾乎強行喂到她嘴裏的長壽麵、上午馮淑萍闊別已久的親近和下午王術挖空錢袋買的甜而不膩的生日蛋糕,錢慧辛趴在石欄上望著滔滔黃河水甚至愜意地哼了幾聲電視劇插曲。
王術舔掉食指指腹的奶油,走開幾步扔掉紙托,用兩根手指從口袋裏夾出張濕紙巾,慢悠悠擦拭著雙手在落日的餘暉裏走回來。
“昨天我去圖書館借書,見到你和林和靖坐在一起,你們什麽時候熟起來的?”
“沒熟,是碰巧遇到。閱覽室沒空座兒,他朋友剛好提前離開了,我就去坐了他朋友的位置。”錢慧辛漫不經心地解釋,又蹙眉不滿地繼續道,“我輩真是越來越卷了,以往都是考試周才一窩蜂湧去圖書館抱佛腳,現在平平無奇的日子裏也都是風雨無阻。”
王術回憶起王絨及大舅家的表姐剛畢業時四麵八方碰壁的焦慮,心有戚戚焉:“可能是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沒有點知識傍身,畢業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也沒見你去幾回圖書館跟人卷啊。”錢慧辛斜眼看她。
嘖,長得好看就是吃香,斜眼看人也賞心悅目。王術望著錢慧辛不由感歎。而像她這樣長得一般的人,一斜眼,楊得意就要抄家夥。
“我隻要想卷,在哪兒都能卷,根本不需要圖書館的氛圍烘托。”王術說。
“這一點我信你。我聽你媽說,你高三決定奮發圖強時,去樓下小商超裏買包衛生巾的功夫都能背一篇英語範文。”錢慧辛頓了頓,無奈道,“可我不行,隻要周圍一亂,我就很難集中精神。”
王術曲指在石欄上邦邦磕了兩下,露出嚴肅臉,“跟你說林和靖呢,怎麽扯到這裏了?”
錢慧辛伸手勾開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不是告訴你了不熟麽,有什麽好說的?”
王術聽著錢慧辛理所當然的輕飄飄的語氣,在心裏提前給林和靖點起了蠟。
“我覺得他喜歡你。”王術認真道。
“我也覺得……”錢慧辛雖然笑著,但也是很認真的態度,“但那是他的事。”
王術抿了抿唇,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給錢慧辛豎起個大拇指。
……
3.
王術跟錢慧辛在水庫旁吹著風聊天時,王戎正對著鏡子給自己上藥。她上完藥頂著花花綠綠的一張臉抄起個酒瓶就出去了。然而遍尋不到曹平——大約䧇璍是被他的那兩個朋友勸著出去喝酒了。王戎將酒瓶砸碎在牆上,在原地急喘片刻,掏出手機撥打了報警電話,說自己卡裏的錢被人偷走了。
在等待警察上門的時候,王戎突然笑起來了。曹平早在幾個月前被她發現的時候就說過,她沒法證明那些錢不是她自己轉出去的,她確實如他所言沒法證明。他們夜裏睡在一張**,他多精明,早弄清楚了她的支付密碼,而且他轉賬的那個朋友她也認識,曹平欠著那個朋友的錢,欠挺長時間了。整件事情唯一的不妥之處就是轉賬以後轉賬記錄被刪掉了,如果真是她自己轉的,她沒必要刪記錄,但這點“不妥”過於薄弱了。
王戎想起來去年祭灶節時,她還嬉皮笑臉讓王術轉告三秋胡同裏最漂亮的小姑娘錢慧辛,“男人都可會偽裝了,不要上男人的當”。嗐,她自己都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讓人兩句關心就給哄得找不著北了。
王戎最初對曹平並沒有什麽印象,隻知道他在她們公司附近的巷子裏開著一家以麵食為主的蒼蠅小館,麵的味道倒是還行,但也隻是還行,而且店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根本留不住客。
她那晚加班至九點多,關機下樓時實在扛不住,拐去了他的小館吃麵。結果剛點好麵付了款,店裏就進來了幾個醉醺醺的男人。他們把店裏的塑料凳子拽得嘩嘩響,大聲喧嘩,滿嘴髒話,並時不時不懷好意盯她一眼。
王戎對自己的長相和身材都很有自信,除非黑燈瞎火,不然極少有人不長眼地來調戲她。然而當下那幾個男人看起來都醉得不輕,很難說他們酒後的審美是什麽水平。王戎正猶豫著應該怎麽辦,曹平掀簾用熟稔的語氣招呼她進後廚,“王戎,你進來吃。”他說。他後來說是因為曾聽過她的同事叫她的名字。王戎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後廚吃麵,她瞧著他忙碌的背影,不自在地跟他搭話,“我其實一般還是安全的。”曹平回頭笑道,“不要這麽說自己。”
“王戎,你進來吃”和“不要這麽說自己”,僅僅如此。
王戎拖著疲憊的腳步去衛生間取來掃帚把地掃了,又彎腰去擰拖布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上有血,她直起身疑惑地望著地麵,一時搞不明白哪兒來的血,片刻,突然頓悟,撇著胳膊向後看,在胳膊內側發現個寸長的斜長傷口。是曹平摔碗時濺起的玻璃碗碎片割過去的。
“叮——”一條新消息至。王戎麻木地用未擦幹血跡的髒手掏出手機。是楊得意的信息。楊得意問,這周末回不回家,回家的話給你炸小魚吃。王戎抬頭觀察著對麵鏡子裏自己淒慘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