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溫柔

“我生在掖庭宮, 出生的時候宮人去給皇祖父報喜,他卻說,戾太子之子, 不算是朕的子孫, 連一份喜錢都沒打賞, 一個奶嬤嬤一個服侍的宮人都沒安排, 又摟著他的美人尋歡作樂去了。”

謝期全身都沒力氣, 萬念俱灰,無力的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說話時, 帶著胸腔微微的振動。

“還是當時仍然活著的貴妃寧氏因與我皇祖母有舊,看我可憐, 給我撥了個老宮人照顧,一個月撥一些米麵, 免得我餓死,掖庭哪有奶娘, 沒奈何下,照顧我的老宮人用煮的粥油來喂我,一頓饑一頓飽的,才活了下來。”

謝期還是有些疑惑,蕭直在對她說他曾經落難的經曆?

上輩子他對誰都沒說過, 這是隱藏在他心裏的痛, 不僅他不對別人說,也不許別人提起。

有朝一日, 蕭直也能這麽平和, 跟她講述他過去的經曆,很是難得, 不過她也不太在乎就是了。

“我在宮裏,與底層的太監宮女,其實沒什麽差別,隻是不必做活罷了,但凡各宮貴人主子身邊略微得些臉的奴才,都能嗬斥我,瞧不起我,有時為了一點殘羹冷飯,我都要對別人點頭哈腰,巴結說好話。”

“宮裏的奴才,踩低捧高實在太多,過得不如意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有我這麽個落難的龍子鳳孫,居然地位比他們還不如,他們高興壞了,覺得身為奴婢卻能動輒嗬斥打罵我這個皇帝血脈,逮住機會就要為難我。我六歲的時候,看顧我的嬤嬤想去皇祖父的宴會上為我要一些吃食,趁著皇祖高興,端回來的飲子灑到一位貴婦身上,那貴婦生的嬌俏,孀居多年,皇祖喜歡美人,為討她歡心,便打死了我的嬤嬤。”

蕭直的話語,非常平緩,謝期卻能聽出他平靜下的冷然與恨意。

“我苦苦哀求皇祖,求他放過我嬤嬤,這世上隻有嬤嬤一人待我好,我與嬤嬤相依為命,她就是我的親人,可皇祖叫人打死了她,一席破席子卷著扔了出去,皇祖深恨我父親,因為這件事還想要打死我,是皇叔救了我,他那時不過跟我一般大,居然有勇氣站出來,與那個可怕的皇祖父侃侃而談,阻止他殺人。”

“後來我才明白,皇叔與我,終究是不同的。”

他抱著她,一邊說話一邊往山下走。

台階很滑,下著微雨,蕭直走的卻很穩,九淵山中水汽足,露水和微雨打濕衣裳,是有些冷的,蕭直的身上卻很暖和,熱力隔著衣裳透過來,暖烘烘的。

“我偷偷跑出宮,反正這宮裏也沒人在乎我,皇祖還想要殺我,我尋遍了西京郊外的亂葬崗,找到我嬤嬤,把她葬了,從此便在宮外野生野長,為了賺銀錢養活自己,遊醫的藥童、酒肆的幫廚,甚至去給白雲觀打雜,幹小工,做零活兒,什麽能賺錢就幹什麽。”

“為官做宰的世家清流子弟認出我來,可他們見了我,也譏諷我,嘲笑我,我那時不得不忍氣吞聲,心裏暗暗發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瞧不起誰呢,等我有了權力,就把他們都弄死,讓他們跪在我腳邊求我饒命。”

他當然做到了,上輩子的蕭直有點微的不高興,前朝後宮都要懼怕。

這輩子他也做到了,讓蕭琰傳位給了他。

“十二歲那年,皇叔來尋我,他生的真好看,穿的真富貴,他長得像畫裏菩薩身邊的小金童,我嫉妒他,恨他,為什麽同是皇祖的血脈,他卻跟我截然不同,他過得是錦衣玉食,眾星捧月的日子,我穿著粗布衣裳,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被白眼被嘲笑,賤如腳下爛泥。”

“皇叔看出我的偏激不忿,卻什麽都沒說,給了我銀子,把我送去王氏族學上課。後來我認了字,讀了書,皇叔偶爾會跟我見麵,他對我說,我父親不是謀朝纂位之徒,皇祖給了個戾字做封號,實在不公。他勸我,做人莫要太過偏激,多記一些別人的好。”

“但我年輕,哪裏肯聽,皇叔是好人,幫了我,但我私下裏卻覺得他太不知人間煙火,他又知我這些年遭遇了什麽,他什麽都有,我什麽都沒有,他高高在上,自然說得出那些寬和善良的話。”

蕭直其實不太愛說話,上輩子時,他來昭陽殿,很多時候都是各幹各的事,這麽長篇大論的說話,幾乎是沒有的。

很奇怪,謝期居然並不厭煩。

“後來我才知道,皇叔他也有自己的煩惱,他八歲被人下毒,從此被病痛折磨,皇祖父老了,寵愛他母妃裕太後,皇叔的太子之位穩固不倒,可高高在上的尊位,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卻注定享受不了幾年。”

“後來,我再看皇叔,也越來越能理解他,他也是人,不是神,病弱至此變得如此豁達,也經曆了很多痛苦的掙紮,他是人,便會權衡利弊,會犯錯,更會有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你,阿鳶。”

謝期麵無表情:“拋棄我們的承諾,將皇位傳給我的仇人,把我推給你,你說我是他的私心?”

“人是複雜的,阿鳶,他愛你,可他也是皇帝,是蕭氏子孫。”

蕭直的目光溫柔如水,謝期躲開了他的視線。

“他覺得對不起你,所以不敢見你。你沒聽過漢武帝與李夫人那個故事?”

故事?謝期茫然一瞬,隨即恍然大悟:“我可不是李夫人。”

“你自然不是,我的阿鳶是皇後,將來還要臨朝聽政,長命百歲呢。”

謝期翻了個白眼,蕭直現在的甜言蜜語,讓他變得都不像他了。

重活一世,她各種生動表情,叫蕭直愛的不行,此刻便笑了起來,胸腔發出的共鳴振動,傳到謝期身上,她伸出手,掐了他一把,惡狠狠的。

“皇叔是李夫人,他不能忍受臨死前在你眼中,變得醜陋不堪,變得不再像他自己,他寧願跟你的時間停留在你們初見的那一刻。”

蕭直的眼神暗了下來,皇叔與她至少還有過一段好日子,上輩子的她與他,從在一起,他便是滿心的防備、猜忌,還有別的女人,他對不起她,他們從來沒有忘不掉的好日子。

“總感覺你是在給他說好話,怎麽,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我?蕭琰是你情敵,你居然半點不嫉妒,還給他說好話?裝什麽好人呢。”

對著蕭琰,她尚且心軟,可對蕭直,她沒什麽不敢說的,隻有冷嘲熱諷。

“我確實嫉妒,你選擇他,沒選擇我,你們恩恩愛愛,我卻隻能看著。但是,阿鳶,我能算計公孫遺,能挑唆明如槐跟你的婚事,對皇叔,我卻什麽都不能做。他幫過我,待我一直很好,若不是因為皇叔,我都隻是個街頭流浪的小混混。”

“所以,我等便是了,左右皇叔命不長久,你早晚都要回我身邊,我能等。”

“你與他隻有這一次的糾纏,我能等的。”

上輩子,用了五年才明白自己愛她,愛意逐漸加深,他也逐漸崩潰,恨不得就此跟著她去。

但天師觀的老道,阻止了他,哪怕他那時死去,時機不到也什麽都不能改變,人死如燈滅,輪回轉生後,她不再是謝期,他不再是蕭直。

於是他隻能苟活著,三十年都等了過來,還差這兩年嗎?

“你對自己人還真是好,對不認可的,對你的敵人,便趕盡殺絕,現在,我變成你的自己人了?不是你的敵人了?”

蕭直被刺了,完全沒回嘴。

“對不起……”

謝期冷哼:“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就放我走,這麽把我強行綁在你身邊,我一輩子都恨你,你覺得強扭的瓜很甜嗎?”

蕭直默然:“對不起,唯獨這個,不能答應你。”

切,裝像。

他一路將她抱上了馬車,謝期是真的身心俱疲,在馬車上睡了過去,而這一路都被蕭直攬在懷中,他居然真的什麽都沒做。

她睡得很香,醒過來的時候,蕭直胸前的衣襟都被她的口水打濕了。

謝期很尷尬,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而她也看到了秦敷,不見謝觴。

是了,爹爹還在北寧府與漠北對峙,領兵打仗,還沒回來。

秦敷強忍眼淚,對蕭直道謝,還很熱情的挽留他吃飯,蕭直很恭敬,上輩子的他可沒對她爹娘這麽恭敬過。

“嶽母,這幾日,阿鳶經曆的事有些多,難免疲憊,讓她好好休息,她這幾日口味變了,我已叫人記下,可讓廚房多做些給她吃,我這些日子朝政忙,便不用飯了,等朝局穩定些,三日後吧,我來接她。”

“是,陛下放心,臣婦會好生照看阿鳶。”

“您不必跟朕這麽客氣,您是阿鳶的親娘,便也是朕的親娘,她在您這,朕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秦敷急忙說不敢。

謝期總感覺,她娘有些怕蕭直。

蕭直交代的囉裏囉嗦,讓她睡覺蓋好被子,別吃寒涼的東西,吃完飯不要立刻就去跑跳,以免肚子疼,簡直比秦敷囉嗦起來還一言難盡。

蕭直離開了,謝期與秦敷抱著哭了一場。

謝期也看到了流霞等人,凰棲宮裏她的奴婢們,甚至小匣子也在。

她問出那個疑問:“娘,你們是不是被蕭直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