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決裂
“這裏是九淵山?”
此處空穀幽幽, 鳥語花香,山水空靈,台階寬敞一看便是宮中匠人所製, 但九曲回腸, 簡直像誤入絕穀。
蕭直頷首, 一直在她身邊護著她。
她厭煩他, 不讓他碰, 蕭直便虛虛張著手,生怕她跌一跤,剛下過雨, 台階上是濕滑的很,蕭直心驚膽戰。
九淵山, 算是蕭家先祖龍興之地了,據說蕭家□□, 便是在九淵山見到天降仙女,被授予《玄天兵書》, 說他是天命所歸的帝王,自此起兵,一呼百應,推翻了舊朝。
這種帶著神話傳說的故事,無非是為了抬高蕭氏的身價, 畢竟□□是妥妥的泥腿子出身, 入過丐幫,當過包身工。
蕭家皇陵就在九淵山的不遠處。
蕭琰在這裏, 是為了死後好直接葬皇陵嗎?
沒一會兒, 行宮便映入眼簾,謝期一直在沉默, 蕭直小心翼翼的,也不敢隨意說話,隻是引著路,護著她往前走。
迎著他們出來的是個臉生的小太監,但謝期認出來了,他是蕭琰身邊內侍官小德關的徒弟,也是在甘泉宮阻攔過她的那個。
他垂著頭,根本就不敢看謝期。
“今日皇叔身子如何?”蕭直開口問。
小太監的聲音帶著哭腔:“陛下一直昏迷,今日才清醒了一個時辰,飯吃不下去,合著藥汁子一起吐了出來,太醫說就在這兩天了。”
蕭直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帶著謝期進去,拐過一道回廊,忽然站定,那厚實的木雕屏風後,便是蕭琰。
謝期抬腳,就像過去,質問一下蕭琰,他到底為何放棄她,拋棄他們的諾言,甚至連最後一麵也不願見。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般,讓她停住了腳步。
她到底還是心軟的。
嘶啞的聲音,蒼老宛如行將就木之人。
“今日有阿鳶的消息嗎?”
“陛下……有的,王爺已經將娘娘接回了府中,保護了起來,今日娘娘用的香,喝了兩碗湯呢。”
“是麽,看來,他把我的阿鳶照顧的很好。”
蕭琰的聲音,不僅蒼老無比,隻是說這麽兩句話,便一直在喘,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如被拉開的風箱。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久都沒見到我的阿鳶了,今兒是第幾天了?”
小德關強行忍耐哭泣的聲音:“陛下,今兒是第七天了。”
“是麽,第七天……我還以為過了好幾年了呢,我的阿鳶,我好想她。”
“陛下,您要是實在思念娘娘,就把娘娘接來吧,娘娘心裏,也念著您呐,您這麽苦熬著,這樣苦了自己,奴婢心疼您。”
“不……不要讓她來……朕……我……我不能見她,不能見她。”
為什麽不能見她?謝期咬緊了嘴唇,愣神間,恍惚察覺到嘴裏有血腥味,溫熱的手指停在她的唇邊。
是蕭直,為了不讓她繼續咬自己的嘴唇,他把手指遞過來,讓她咬。
謝期並不領情,扭過頭,不想理她,還往邊上走了一步,嫌棄的溢於言表。
“朕好怕,一見到,阿鳶,就會想要帶她一起走。”
“我又夢見父皇了,我又夢見父皇了,他一直在我耳邊念,蠱惑我,隻要我讓阿鳶殉葬,就能一輩子擁有她,我不要,我不要。”
“我的阿鳶,那麽美,那麽愛笑,就該好好活著,我好想見她,可我現在這副樣子,怎麽見她,她一定會嫌棄我老了,醜了……我怎麽舍得阿鳶陪我一起死,該死,父皇,你別想繼續蠱惑我了,別在我麵前,滾開,滾開!”
“對不起,對不起,阿鳶,我食言了,我沒能做到,我……對不起,對不起,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還有驚叫聲。
“快,快來人,陛下又暈過去了。”
謝期不忍,想要從屏風後走出去,這個位置本就能看到他的一部分身體,露在外麵的手臂,居然瘦的如萎縮了一般,隻剩下皮包骨,滿頭白發,臉也瘦的眼窩深陷,雙頰凹進去,沒有一絲的肉。
就這麽幾天而已,他怎麽就變成這幅樣子了。
謝期眼睛鼻子酸的不行,不由自主的邁出一步,已經出了屏風的範疇。
蕭琰的眼睛如骷髏中鑲嵌的兩顆石頭,無神而木然,視線忽然落在謝期的方向,眯了眯眼,發呆半晌,忽然抖如篩糠。
“別,別過來,別看我,阿鳶別看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因為情緒激動,他身體抖動的越來越大,幾口黑血吐出,栽倒在地。
蕭直一把將謝期拉回到屏風後。
這一次,暈過去後,蕭琰沒有醒來,強喂藥進去,根本就無法往下咽,順著嘴角流出,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這一回也沒所謂見不見了。
蕭琰變了,昔日印象中那個病弱卻總是帶著溫和笑意,麵好若女的少年太子,現在枯黃幹瘦,病痛的折磨,早就讓他失去了曾經的美貌,岣嶁的身子,骷髏一樣的臉,唇黑臉青。
是不好看,怪不得他死活不想讓她看。
謝期摸著他的側臉,明明在笑,卻比哭還要難看,蕭琰不喜歡她哭,他說她笑起來,明媚如山花爛漫。
她竭力的在笑。
“傻子,真是傻子,就算你病了,老了,醜了,我又怎會嫌棄你。”
蕭琰此刻,早已聽不見了。
“可是,我不會原諒你的,是你先拋棄了我,是你打破了承諾,把我讓給了別人,你先不要我的,現在,我也不要你了。”
他愛過她,對她好過,可現在,他打破了約定,在她與江山之間,還是選擇了江山,曾經承諾過的那些,都不作數了。
“娘娘,您請回吧,您如今,已經不是皇後娘娘了,不再是陛下的妻子,在這裏於理不合。”
小德關阻攔她上前,擋在蕭琰前麵,讓她看都不能再看一眼。
“陛下他,也許能醒過來也許醒不過來,可若是醒過來,陛下一定不願您見他這個樣子。”
謝期擦擦眼角,恢複冷漠:“我知道了,這是他的願望的話,我不會再違背,他若還能醒,也不必告知他我來過。”
起身離開,這一次是真的再也沒有任何眷戀。
然而隻是剛到行宮門口,裏麵傳來一聲淒厲的高喊:“陛下,駕崩了!”
她越走越快,直到跑出九淵山行宮,外頭竟又下起小雨來。
“阿鳶,你別跑,地上滑!”
“阿鳶!”
蕭直一聲比一聲大,謝期卻聽不見,腳下踩到鵝卵石,噗通一聲就要摔下去。
沒有預想中的疼。
睜開眼,卻對上蕭直擔憂的雙眼,他給她當了人肉墊子,所以謝期一點也不覺得疼,可地麵冰冷硌骨,蕭直一定很疼。
蕭直是在強忍,但也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阿鳶?”
“磕碰你了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流連在她腹部一瞬,便移開視線,見她完好無損,才鬆了口氣。
“娘娘,娘娘,請您留步。”
小德關跑出來,奉上一個錦盒:“這是陛下移駕九淵山之前,特意交代奴才要給您的。”
謝期接過,內心難耐還是問了出來:“他呢,還好嗎?”
小德關悲痛萬分,哭著道:“陛下,駕崩了!”
謝期的身子晃悠了兩下,麵色慘白,差點又要摔到,被蕭直一把攬在懷中。
蕭直倒是沉穩,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通知三郎,一切照先帝遺旨辦理。”
他們做這場戲,大行皇帝的葬禮早已辦完,如今不過是私下再祭,將蕭琰移陵便是。
縱是早有準備,蕭直的臉色也並不好。
謝期尋了個石頭坐下,打開錦盒,裏麵乃是一封信和一個小小的印章,那印章是蕭琰的私印,意義斐然,至少憑此私印,她可以指揮得動金吾衛,和暗衛玄機閣的勢力。
讀完那信,謝期的眼淚,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滴落在紙張上,打濕了信紙。
“真是傻瓜,說好的讓我做攝政太後,卻反悔,如今把你的私印留給我,將一部分權柄分給我,就以為我會原諒你嗎?”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你想求得解脫,還叫我不必為你守潔,若不滿意蕭直,尋別人嫁了也可以?我偏不如你的願。”
“你擅自做決定,還以為對我好,我才不會原諒你呢,以後我很快就會忘了你,一輩子也不想起你的好……”
謝期喃喃自語,越說到最後,眼淚便越發控製不住。
“憑什麽,憑什麽,蕭琰,你這個混蛋,這對我公平嗎,公平嗎?”
蕭直心疼難忍,吩咐也嗚嗚哭著的小德關:“你去吧,我先將皇後送回去,再來操持皇叔的喪事。”
謝期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蕭直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她也沒有反抗。
此時她全身,都沒了力氣,呆呆地,蕭直抱她,也隨他吧。
“阿鳶,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回家?回哪去?
“你爹娘還等著你呢。”
謝期怔然,驚訝的抬頭看他:“你願意讓我回家?”
蕭直很坦然:“那是你的娘家,也是我的嶽父嶽母家,為什麽不能讓你回去,他們也很想你,不過,你住幾天也是要回來的,離開我太久,我會想你。”
謝期無力也無心思反駁,跟蕭直講道理,是講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