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棋差一招
夜已深, 蕭直仍舊在桌案上寫著什麽,暗衛如夜晚的貓一般,從房梁上跳下, 呈上一顆細小銅筒, 又再度引入黑暗之中。
蕭直拿起燭火, 燃掉蠟油, 掏出裏麵的紙條, 看完後放到燭火上燃掉,看著紙條迅速變為一小道黑色灰燼,目光黑沉如水。
“她還沒走嗎?”
黃存禮在外閣, 聞言隔著屏風回話:“回主子,宋姑娘依然跪在外頭等著呢, 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我不是說了,讓她退下, 我不會見她嗎?”蕭直滿麵漠然。
“這……主子,奴婢已經回過她了, 可宋姑娘執意要等。”
想跪著,就讓她跪吧,跪到死。
哪怕重來不止一次,蕭直對女人的態度根本就沒改變,他誰都不放在心上, 可到底對給自己生了子嗣的, 沒什麽過錯的女人,留幾分顏麵, 這輩子則因為有了摯愛之人, 對別的女人更加冷漠無情。
他根本就不在乎被別的女人說負心薄幸,他就是如此。這一次, 他對一人專情,旁人再也入不得眼,難道不是對他人無情?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叫她進來吧。”
黃存禮低低稱了一聲是,領著那姑娘進了內室,就安靜的退了出去。
比起那日中秋宮宴上遇見,她沒什麽變化,隻除了身上的裝扮都變成了婦人的樣式,而進他後院的這區區幾天,她便有些憔悴,感覺似是強顏歡笑,受了委屈隱忍不發的模樣。
蕭直頓時有些不喜。
如今天氣轉涼,尤其是夜晚有些體弱的小姐都要用個手爐,披個披風,她自然也穿了,身上一襲赭石色披風。
緞子是上好的緞子,可惜顏色不大襯這個年紀的姑娘,就算是已經嫁為人婦,新婦穿的也是鮮亮顏色,哪有這樣老氣的。
蕭直心中了然,不論是宮裏還是王府,都是踩低捧高的地方,他的態度自然也影響了下麵人。
眼見他不寵幸這側妃,連她院子都不踏入一步,底下的人難免怠慢。
蕭直扯了扯嘴角,卻並不打算管。
此時他居然不合時宜的想到,他的阿鳶咒罵他的那些話,她說他對後宮女人的傾軋,對周慧荑唆使下人那些小動作心知肚明,他隻是縱容,隻是不想管。
阿鳶說的沒錯,實在是了解他。
他可不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
“有事?”
“妾……妾為殿下燉了一些湯,想著殿下晚上看書難免饑餓,便自作主張送了過來。”
宋蘅居然從披風裹著的懷中,掏出一瓦罐湯來。
湯汁晶瑩清亮,一打開蓋子便有一股雞湯的濃香撲鼻而入,看著確實叫人食指大動。
蕭直瞥她,隻見她偷偷把手藏到身後,手指和手心都燙紅了,期期艾艾的望著他,眸光水潤,那一瞬間的情態,竟有一分讓他想到了前世的謝期。
然而他的阿鳶,可不是對著他乞求恩寵。
表麵上溫和恭敬,看似刺被完全拔掉,實則心中不服不馴。
宋蘅在外麵,跪的太久,等的時間太長了,鼻尖被凍的有些紅,臉上帶著純然羞澀的笑,仿佛隻要他用一口湯,就心滿意足了的樣子。
活了兩輩子,蕭直算是了解她,宋蘅確實沒那麽多狠毒的心眼與手段。
那一世,他做親王的時候,宋蘅是他的良媛,那時他雖隻是親王,實則卻與太子無異,府中後妃乃是按照八龍親王的品級,除正妃側妃外,也有良娣良媛昭訓寶林。
宋蘅與鄭元娘一樣,都是那時入府成了良媛的。
比起鄭元娘多思謹慎,宋蘅就簡單的多。
哪怕那時她也被身為側妃的周慧荑為難磋磨,卻從不曾告狀哭鬧,隻是默默的,自己吞咽下去。
他那時年輕,未曾登基,完全被謝觴掣肘,謝觴將他捧上八龍親王的位子,好似距離皇位隻有一線之隔,卻也能輕易讓他摔落雲端,變得一無所有。
多思多疑的他,並不喜歡曾經羞辱過他的周慧荑,也不大喜歡謹小慎微明哲保身有幾百個心眼的鄭元娘。
反而簡單,卻不會給他帶來麻煩,溫柔又懂事的宋蘅,他有些喜歡。
她做的一手好吃食,每次他來都會親自下廚,隻有溫柔貼心,讓他勾心鬥角在幾處勢力周旋的心力交瘁時,能有個安靜的去處。
兩人這樣對坐,喝著一碗她精心燉煮的湯,吃著她親手醃製的小菜,她寧靜的就像是一泓波瀾不驚的湖泊,可以包容他所有糟糕的情緒。
簡直與謝期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極端性格。
謝期就是一團燃燒的火焰,讓人溫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一不小心卻又會被灼傷。
上輩子,他很是寵過宋蘅一陣。
他們也曾有過一段恩愛的好時光,如若不然,他怎能允許她生下子嗣,在她去後,為了他們的孩子,將宋家堂姐接入宮,叫那堂姐照顧他們的孩子,還封了高位。
這個曾為他生下皇長子的女人,還不曾死去。
他曾喜歡過她性如靜水,若沒有阿鳶,大概宋蘅會是他最偏愛的寵妃吧,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哪怕被火焰燃燒殆盡,屍骨無存。
“以後不必送這些,在你院子裏老實呆著,無事莫要再出來了。”
宋蘅一愣,清澈的大眼中漫上水霧,咬住下唇不知所措:“殿下,妾……妾是做錯了什麽事嗎?”
麵對這般香甜的湯,這樣任他予取予求的清秀佳人,蕭直卻並不動容。
不能說波瀾不驚,他雙眼沒有一絲光亮,宛如兩團黑沉沉的旋渦,看著久了就要將人吸進去,活生生碾碎連骨頭渣都不剩。
她嚇得噤了聲,垂下頭不敢對視。
為什麽會這樣,分明,分明那日中秋宮宴,郡王還主動與她說了話,是很溫和的。
郡王那麽英俊,脾氣又好,前途無量是朝中新秀,她能給郡王做側妃,是多麽的榮耀,不知皇後娘娘為何突發奇想賜婚,但這種餡餅掉在自己身上,她那顆隱秘愛慕的少女心思,開始活泛起來。
她已是郡王上了玉牒的側妃,為什麽不能爭一爭呢。
中秋宮宴,皇後娘娘可不止隻給她賜婚,還有那崔氏女,要給殿下做正妃的,在正妃入門之前抓住殿下的心。
她睫毛顫動著,咬住下唇,還想說什麽,卻對上蕭直那雙冰冷的眼神時,嚇得抖了抖,囁嚅著:“妾……妾知道了。”
宋蘅退了下去,屋內又恢複了寂靜,蕭直靜靜望著那罐雞湯,時間太久已經涼透了,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油腥味。
蕭直嘲諷的笑了笑,讓黃存禮隨手扔掉那盅湯,不再理會。
時間過去兩個月,謝期因蕭直的婚事跟蕭琰發生的一點小風波,也在兩人的坦誠交談過後,那點芥蒂就此煙消雲散。
蕭琰暗地裏召見蕭直,安撫了幾句。
然而雷霆雨露皆為君恩,蕭琰鐵了心跟謝期同樣的立場,要維護她,蕭直是臣,又能有什麽說法,隻能平靜接受了。
不過是假象罷了。
謝期見事情已成定局,高興不已,讓蕭直捏著鼻子娶一個根本無法幫他的妻子,甚至還會拖他後腿,此次交鋒,她頭一次占到了便宜,焉能不興奮。
上輩子她覺得蕭直不可戰勝,像是壓在她頭上的巨石,讓人無法呼吸。
而現在她居然也能贏一局,實在讓她覺得不可思議,更叫她對皇權有了新的認識。
她督促禮部為符陽郡王的婚事盡早擬定個章程出來,因為皇後娘娘上心,蕭直與崔氏女成婚,就定在兩個月後。
然而還沒等兩月後,剛過一個月,就傳出崔氏女得了重病的消息。
謝期滿腹狐疑,堅持這是蕭直的圈套,算計了崔氏女,好順理成章的退婚,便派了自己在太醫院的心腹程太醫親自去看診,若非怕帶回病氣給蕭琰,她還想親自去崔府瞧一瞧呢。
程太醫來回話,這崔氏女確實是得了重病,是基本無法治愈的肺癆。
謝期大驚:“崔氏女怎麽會得這種病?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嗎,如此無征兆……”
她覺得有鬼。
程太醫據實以告:“回娘娘,微臣診脈,的確是癆病,此病傳染,娘娘還是切莫親自去看了,崔家姑娘,如今整日咳嗽神形枯萎,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很是可憐,微臣開了月華丸並百合固金湯,然也隻是治標不能治本。”
如此大好年華的姑娘,居然得了癆病,這是不治之症,程太醫心中難免惋惜。
謝期聽了,皺著眉頭:“也好,崔家姑娘的身子就勞煩你多多看顧些,若崔家有不夠的藥材,可來尋本宮要。”
她隱有種感覺,崔氏女的病來的太及時,也太突然,明明之前還好好的,一點征兆也沒有。
難道是蕭直動的手?
因為她執意要把崔氏女推給蕭直,他不能明麵抗旨拒婚,便隻能出此下策?
她可能,害了崔氏女。
謝期很後悔,隻是順水推舟,成全崔氏女的癡心,順便也斷了蕭直靠裙帶關係上位的路子,卻沒想到,竟要了崔氏女的性命。
她隻能做些補償,讓太醫院給她盡力診治。
崔氏女得了不治之疾,謝期以為蕭直一定會就此絕了婚事,卻沒想到,崔太卿先提出婚約做罷,蕭直又不同意了。
謝期有點懵,蕭直他好像並沒有按常理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