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喜

“就是這樣, 小可救下謝小姐後,因為湖中暗流,我們二人被卷入欒水河下遊, 沒別的辦法隻能先進入太平山之中, 好在山中有獵戶進山打獵用的舊屋, 我們在那修整了幾個時辰, 從山中出來便看到了巡防營的各位大人們。”

蕭直微微欠身, 非常恭敬的回話,卻並不顯得卑微,反而叫旁人覺得, 這是個很有禮節,進退有度的謙謙公子。

至少謝觴此刻就很滿意, 捋著胡子,打量蕭直時還不住的點頭, 眼中滿是欣賞。

秦敷此刻已經不哭了,卻還拉著謝期的手不想放, 恨不得再好好看看,她身上有沒有蹭破一塊油皮。

“娘,我真的沒事了。”

秦敷歎氣:“這一回真是多虧了皇孫殿下,不然沒了你,為娘可要怎麽辦呢。”

聽著秦敷言語間, 對蕭直的印象大為改觀, 謝期很不滿。

而外間,謝觴對這個青年人印象也非常好:“皇孫殿下也瞧見了, 這丫頭可是我們一家的心肝寶貝蛋, 若是有個閃失,她娘都得活不了, 您今日救了小女,便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老夫為您奉上一些薄禮,還請您收下。”

蕭直隻是輔國將軍,連郡王都不是,論禮是沒資格稱殿下的,可他又是皇長孫,位置可謂不尷不尬。

謝觴稱呼一聲殿下,著實是在奉承他。

下仆端上來兩個木盒子,打開蓋子,這白燦燦黃橙橙的,一盒銀元寶一盒金元寶,實在是重禮。

蕭直現在雖有了爵位,但朝廷一年撥的俸祿是有定數的,無非糧食五十石,銀子一百兩,他若要給陛下和太子殿下送禮,並且打點宗室,是完全不夠的。

謝觴就是想到了這一點,覺得要解這位殿下燃眉之急不如送點真金白銀。

蕭直笑咪咪,以前怎麽沒覺得,謝光還是個貼心的實誠人呢,那時他總與他作對,維護世家利益,但凡他發布一條政令,謝光總要跟他唱反調,他原來看謝光,隻覺得是個玩弄權柄的佞臣,處處是反骨,回回都要跟他作對。

他現在的確缺錢,但還是搖搖頭:“謝大人美意,小可心領,可是小可救人原也不是為了要財帛感謝,便掉下水的不是謝小姐,小可一樣會救,若是收了您的重禮,小可救人豈不是就成了不義之舉?”

“小殿下這話不對,你是救了我女兒的命,難道我女兒的命還不值這幾千銀子?小殿下若是不肯收財帛之物,有什麽喜歡的,老夫為你尋來也可。”

蕭直卻隻是一味拒絕,處事滴水不露,讓人心中好感蹭蹭增長。

謝觴見他態度不肯放鬆,最終也沒有勉強:“也罷,小殿下是個高潔之人,瞧不上這等黃白之物,但這個人情我們一家是欠下了,小殿下以後需要幫助,隻要不違背忠義之道,不違背聖上與太子殿下之令,老夫一定竭盡所能幫忙。”

人情還不還的,也無所謂,他也並不是為了謝觴欠他的人情才做這件事的。

“這一回陛下身體好轉,聽說那神醫,是你推舉的?”

蕭直一愣,麵色不變:“推舉算不上,謝大人也知道我前些年過得窘困,為了養活自己給那遊方郎中做過一段時間的小藥童,這些年五叔一直暗中接濟過我,是原來我隨口一提,說過這個遊方郎中醫術高明。”

“我也不知五叔竟記在心裏,皇爺爺病重之時,五叔又問了我那遊方郎中何處去尋,一切都是因為五叔和賢妃娘娘有心,我不過是做個中人罷了。”

“因為此事,皇爺爺也賞了我,實乃皇恩浩**。”

謝觴見他神色坦**且並不居功,很是謙遜暗道可惜,這樣一個好兒郎,身子也比太子強健的多,可惜因為廢太子之事,被連累了。

“陛下既然已經封了爵,如今宗室可用之人實在太少,殿下好生讀書學習,將來未必沒有得到重用的一日。”

聊的很是盡興,謝觴居然發現,蕭直雖然沒有正經的在上書房讀過書,也沒受過什麽皇子正統教育,但見識頗廣,對於大梁建國來各種戰役也很有見地,有些觀點更是新奇。

謝觴起了惜才之心,晚上更想留他在家裏用飯。

讓謝期生氣的是,蕭直居然答應了,謝期看他哪哪都不爽,謝觴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實則是個心細的,平日不計較不過是覺得孩子有點小女孩兒家的性子,不用去管。

秦敷倒是私下問她,為何會對蕭直這麽有敵意,這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能等閑待之。

他們謝家,可不是連救命之恩都不思回報的人家。

謝期不知該怎麽解釋,也不能說,前世他是他們一家的仇人,是殺人凶手吧。

一場晚宴賓主盡歡,蕭直表現得謙虛卻不卑微,逢迎卻不巴結,而謝觴說些什麽天南海北的見聞,甚至是別府當地的奇聞怪誌,他都能附和幾句,更讓謝觴覺得高興,用完晚膳,居然叫謝期親自送送他。

謝期氣苦,此人是她的仇敵,這輩子卻成了她的恩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她是個乖女兒,絕不會在外人麵前撅老爹的麵子,當然去送了。

“姑娘的家人,都是很好的家人,一心為姑娘著想。”

“那當然。”謝期抬起下巴,很是自傲:“我爹娘一生恩愛,我爹隻有我娘一個,這輩子都沒什麽不三不四的妾婢,我們兄妹三人同母所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與別家自然不同。”

“爹娘愛我,大哥和小弟也愛我,蕭公子,若是你有這樣的家人,難道這輩子不是要保護他們不受壞人傷害的嗎?”

蕭直一愣,笑了:“這個自然,若是我也有這樣對我的大哥和弟弟,當然要護著他們了。不過恕在下直言,姑娘是個女孩兒,更多時候還是大公子和小公子護著你吧。”

謝期沒回答他的話:“因為爹娘,大哥、弟弟還有表姐,他們都對我好,所以我也要對他們好,若是有壞人想要利用他們,有歹人想要他們的性命,我雖然隻是一介女子,縱然粉身碎骨,也要讓仇人屍骨無存,方能為家人報仇雪恨。”

她的話好像讓蕭直噎住了:“謝姑娘,謝姑娘乃是性情中人。”

“蕭公子害怕什麽呢,您又不是我們家的仇人,何必心虛?”

“我倒是覺得,姑娘多慮了,以現在謝大人在朝中的地位,就算是太子,也要拉攏,又有誰會想不開跟謝家結仇呢。”

謝期嗤笑:“誰說的準呢,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權勢都是虛的東西,如今我們家惹人眼紅,鮮花著錦烈火油烹,少不得有人把我們家看成年豬,想養肥了再殺呢。”

“這……這……姑娘多慮了。”

已經入了夜,似謝家這樣的大戶人家走廊也有燈籠,今日的月光並不亮堂,唯有昏黃的燈籠光影影綽綽,照著兩人的影子,在地麵上糾纏在一起。

蕭直一時看得有點出神。

隻有不到十七歲的蕭直,已經很高了,謝期剛到他下巴上,按照前世的樣子,他應該還會再長高。

斜眼瞥他,隻能瞥到他懵懂茫然,又帶著一點驚恐的表情,顯然是不明白,為什麽謝期忽然要說什麽報仇雪恨,說殺人的事。

儼然一副涉世未深的純情少年模樣。

在謝期沒注意到的時候,蕭直的嘴角就一直沒掉下來過,如此寵溺縱然,就像看著自家愛寵對他齜牙咧嘴卻仍舊覺得軟萌可愛,眸中的懷念和悵然,都要流出來了。

“謝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

他表現的很委屈也很不解。

謝期故意笑的很可怕:“說實話,我的確不喜歡你。”

他好像呆了呆:“誒,為……為什麽啊?我好像沒惹姑娘不高興?”

他的尾音還帶著一點奶聲,若眼前的不是謝期,想必早已俘獲了姑娘的芳心。

“別人說,出身寒微不是恥辱,能屈能伸方為丈夫,可我卻覺得,出身寒微為了攀附富貴,不擇手段者更多,卻不知公子是哪一類人?”

“我……”

不知不覺竟已走到門口,謝期看也不看蕭直,更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公子請回吧,想來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蕭直悵然若失,躊躇半晌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的模樣,隻能沉默著走出謝家,看著朱紅大門無情關上。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孑然一身的模樣孤獨又可憐,慢慢消失在街角。

謝期聽到下人的回報,皺緊眉頭,難道她真的懷疑錯了嗎?蕭直不是前世那個蕭直,也沒有想要利用謝家?

不,她絕不能掉以輕心,就算蕭直沒有前世的記憶,可他的狼子野心沒有變,若將來有一日上了位,保不準又會拿謝家開刀!

蕭直沒有離開,他站在拐角的暗巷處,看著謝府,神情怔愣,久久沒有離去。

直到手心一陣疼痛,身邊出現一道黑衣影子,低聲叫了一聲主公。

蕭直才回過神來,指甲竟已將手心摳出血來。

“我沒事……”

他貪戀的望著,不肯離去,就好像能更貼近她一些,更靠近她一些。

他已經三十年沒有見到他深愛的妻子,這個在他一生銘刻上傷痛的摯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