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春節的氛圍愈來愈濃烈了, 哪怕是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感染人的笑意。
進入臘月十五以後,去鎮上的人越來越多了,即便沒有提前約好, 在清晨的朝陽剛剛灑滿大地之際, 村口已然聚集了不少人。
攢了一年的各種票據, 以及年底交糧之後換來的錢, 都讓大家對新的一年充滿了更多的期盼與憧憬,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
日子就這麽不慌不忙的往前移, 轉眼間,已經是臘月27了, 沒幾天, 就是除夕夜了。
前一日,江初月一家子把家裏裏裏外外的收拾了一遍, 邊邊角角,沒有遺漏任何一個位置, 哪怕是土磚房,也幹淨的讓人不知道該如何下腳。
江初月和狗娃過冬的棉襖已經提前做了,用的是今年的新棉花, 麻煩的村長媳婦, 樣式不多新穎,勝在穿著暖和。
張雪芬把家裏衣櫃裏為數不多的衣服翻了出來, 厚實一些的趁著天氣好,曬一曬, 讓裏麵原本已經壓的結實的棉花變的鬆軟一些, 這樣穿起來也暖和些。
數來數去,除了江初月和狗娃兩個孩子能有個換洗的棉衣, 她和江建文卻是沒有的。不過,張雪芬也沒覺得有什麽,反正隻要不冷,能把這個冬天熬過去,等到春天的時候,就好過了。
即便是現在家裏有些餘錢了,她也沒想過趁此機會,給自己添置些什麽,倒是江建文......張雪芬想了想,去後院找江初月了。
家裏過年需要的東西,家裏何止是準備的齊全了,因著供銷社主任章來的關係,倒還弄來好些有票也難得買到的點心吃食之類的。
說來,江初月倒是對這些東西沒什麽興趣,畢竟是見過更好的,這會兒的這些糖果點心之類的,吃在嘴裏一股子糖精味兒,她著實不喜歡。
若不是物資緊缺,她恨不得自己在家做呢。
牛軋糖、糖葫蘆、糖果子、花生糖......這些後世過年時節常吃的小東西,對於江初月來說,不過是信手拈來而已。可惜,這會兒她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遂,自從江建文和張雪芬回家以後,江初月似乎真的成了家裏的閑人,這幾天天氣好,她索性帶著狗娃進山裏繼續挖葛根去了,時不時的逮兩隻過冬的肥兔子回來加個餐。
葛粉也不說真的多嬌貴,但吃著確實對身體好,她想著,江建文和張雪芬這麽多年身體也著實虧的不行,能補一些就多補一些吧。
江初月和狗娃一人背著一個筐,一前一後的往山裏走。
她看著狗娃在前麵一蹦一跳的樣子,眼前有些恍惚,總有兩個身影在眼前重疊,卻又無法合二為一。
明明就是同一個人,此時看過去,即便是那張臉,也讓人恍然如兩個人般。
“姐,樹根,葛。”
狗娃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麵對著江初月,指著身旁的坑底,臉上帶著笑意。
江初月眼前重疊的人影在看見狗娃滿含笑意的眼睛時,瞬間剝離開來,眼前的人變成的血有肉的、會說會笑,而虛影也徹底的消失了。
不論以前如何,是好是壞,是悲慘亦或不幸,都已經是曾經了,而現在的我們,隻需要大步的勇往無前的一直走,就夠了。
人生不就如此嗎?
往事不論好壞,都不應該追憶,不要去深究,應該過好當下,走好未來的路。
“那咱們把這個挖回去吧。”
江初月卸下背上的筐,拿出裏麵的鋤頭,撐著地,利落的跳到了坑底,然後扶著狗娃的胳膊,讓他也跳了下來。
兩人在坑底剛一站定,狗娃就迫不及待的揮著自己的小鋤頭,開始哼哧哼哧的挖老樹根了。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個活兒了,動作嫻熟的很,還很小心翼翼,一根如小兒胳膊般長的老樹根被挖出來的時候,完好無整不說,表麵連點傷痕都沒有。
狗娃來回檢查過後,興衝衝的遞給江初月。
江初月看著狗娃興奮的神情,“狗娃真棒。”
狗娃因江初月的這句表揚,臉上的表情越發愉悅起來,“姐,我,我找很多,很多葛。”
江初月笑著點頭,“嗯,狗娃這麽棒,肯定可以幫姐姐找到很多的,到時候換了錢,就給狗娃買很多的糖果吃。”
狗娃笑的搖搖欲墜的門牙都露了出來,反而搖搖頭,說:“給姐姐、媽媽還有爸爸買新衣服。”
江初月嘴角的笑意怔住,眼底慢慢溢出晶瑩的光。
狗娃還不太明白,鄉下人是不會買成衣的,不僅貴,還未必能買到。
可原來,在不知不覺間,那個懵懂的好似個傻子的孩子,原來心裏也是懂得感恩的。
外界的一切,他都能切實的感受得到。他知道,他是被愛的,所以,他也想為這些愛他的人做一些什麽。
江初月吸了吸鼻子,眯著眼睛,努力不讓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落下,重重的點點頭,帶著點鼻音開口:“那咱們狗娃可要努力,要挖好多好多的老樹根,才可以給我們買新衣服呢。”
狗娃咧著嘴笑,“我知道,我會努力的。”
說完,轉過身,彎著腰,開始尋找著下一根老樹根去了。
江初月快速的把眼角的淚珠擦掉,重重的舒一口氣,隻覺得心裏頓時被填的滿滿的。
他看著狗娃瘦弱的背影,突然覺得,其實,付出也是一種幸福。
她從沒想過她對狗娃的付出,一定要得到什麽樣的回報,她隻想著,這一世,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健健康康的過一輩子就好了。
她雖然總說狗娃是會被治好的,會和正常孩子一樣,但其實她自己心裏清楚,這種想法在很多時候,也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存在。必須要有這種想法,她才能堅持下去,努力下去。
像是一種人生的信念一樣。
原本以為要堅持很久很久的希望,突然就變成了現實。江初月說不清自己內心此刻該是什麽想法,除了開心,好像也別無其他了。
是啊,狗娃好了,本就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除了開心,還能有什麽別的情緒呢?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江初月深吸一口氣,聞著空氣裏冬天的味道,蕭條卻又充滿著對萬物複蘇的期待,就好像她的人生一樣。
原本是一汪死水的黑潭,此時,死水已經不知什麽時候悄然流走了,重新注入的儼然是一汪春泉,帶著無限的生機。
江初月仰頭看一眼湛藍的天空,展開雙臂舒展了一下身體,又看一眼無比仔細認真尋找著老樹根的狗娃,頓時充滿了幹勁。
冬日的山林裏,枯黃一片,堆積在一塊兒的枝芽都像是穿了隱形衣,所有隱藏在地麵的東西都暴露在了空氣裏。
鋤頭輕輕的扒開茂密的草叢,一個粗壯的老樹根旁,影影綽綽的攤著幾根白須。
江初月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覺得難以置信,卻又覺得情理之中。
她放下手裏的鋤頭,換了一個小鏟子,蹲在老樹根旁,動作慢而輕柔的一點一點的將泥土拋開,一個似小人兒般的人參慢慢的徹底暴露在江初月的視線內。
江初月雙膝跪在地上,仍然有些不確定,湊近看了好一會兒,頓時笑的見牙不見眼,手上的動作卻沒因為這驚喜而變的慌忙,仍穩穩的慢慢將包裹著人參的泥土一點一點的剔除幹淨,直至一個完整不缺的人參乖巧的躺在溫潤的泥土裏,她才放下小鏟子,輕輕的用雙手捧住。
“哈,剛說著要給爸媽補補身體呢,就挖到了這個人參,嘿,我不愧是天選之子啊!”
江初月喜滋滋的找了枯草,將人參嚴嚴實實的包裹著放進了筐裏,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隻覺得,這人生啊,其實也是公平的。
江初月一點不貪心,挖到了人參之後,好不愧疚的逮了兩隻野山雞,就帶著挖了大半框老樹根的狗娃準備回家。
這會兒,她早忘了,她原本可是打算帶著狗娃特意進山裏挖老樹根的呀。
“狗娃,一會兒晚上姐姐給你燉山雞吃,咱們今天喝湯,不吃肉。”江初月牽著狗娃的手,兩人一邊往家走,一邊說。
狗娃乖巧的牽著江初月的手,砸吧了下嘴說:“姐,肉好吃。”
江初月點頭,“肉是好吃,但是精華都在湯裏呀。”
這話狗娃聽不懂了,但這一點不妨礙他對姐姐的信任,“嗯,那我多喝湯,少吃肉。”
江初月剛準備點頭,又覺得這話好像哪裏不對。她側頭對上狗娃懵懂的眸子,眨了眨眼睛,“肉還是要多吃的。”
狗娃毫不猶豫的點頭,“嗯,多喝湯多吃肉。”
江初月:“......”
我該如何跟狗娃說清楚,這啥時候得多吃肉?啥時候多喝湯?
兩人大眼對小眼好一會兒,江初月放棄了。
管他是湯是肉,這年頭,有的吃就不錯了,還那麽挑剔呢。
對,就是這樣。
“狗娃真聰明。”江初月讚揚道。
狗娃仰頭咧著嘴笑,一臉純真。
“哎喲,小花,你可趕緊帶著你弟弟晚一會兒再回家吧。”
姐弟兩人剛走到通往知青點的小路上,就碰到了村裏的嬸嬸。
“嬸子,怎麽了?”江初月蹙著眉。
那開口的嬸子拍了下大腿,“你爹爹婆婆又跑你家鬧去了,非喊著讓你爸爸媽媽養他們。”
說著,這嬸子“呸”了一口,很是不忿,“還不是看你家這日子過的越來越好了,眼饞了,又想回來過好日子了。從以前,就對你爸爸媽媽不好,使勁的使喚你爹媽,貼你叔叔一家。這會子,眼見你叔叔指望不上了,可不又想著你爹媽的好了。”
聽到這裏,江初月挑了挑眉,也沒多生氣,反而有一種心裏的石頭落回地上的踏實。
自從江建武腿瘸了,她嬸嬸李琴帶著江秀秀離開以後,她心裏就時不時的想著這個事兒。
江建武本就不是什麽好人,以前什麽都是她爸爸擋在前頭,他隻需要在兩個老人麵前甜言蜜語,自然是老兩口的心頭好。
本就好吃懶做的人腿瘸了,家裏的勞動力又離開了,隻剩下一家子自私的人,矛盾隨時會爆發,到了那個時候,老兩口自然就會想起曾經被自己嫌棄的老大夫妻。
這會兒的想起,可不是突然發現了老大夫妻的孝順。隻不過是突然發現老大夫妻如老黃牛般勤勤懇懇,能讓他們吃飽穿暖而已。
江初月在心裏冷笑一聲,“謝謝嬸子了。”
那嬸子看著乖巧的江初月姐弟倆,尤其見狗娃還衝自己笑呢,她摸摸狗娃的頭,說:“小花,還是帶著你弟弟回避一會兒,免得再給嚇出個好歹來。”
江初月感激的衝嬸子笑笑,“嬸子,我知道的。”
那嬸子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多說,就多餘了,便衝兩個人揮揮手,離開了。
江初月牽著狗娃,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繼續牽著狗娃往家走。
遠遠地,她就看見家門口聚集的人,就連知青點裏的知情都站在門口張望,人群裏時不時傳來的尖利的聲音,皺皺眉停下步子。
嬸子的話說的沒錯,狗娃這眼見的越來越好了,若是再被劉芳這麽撒潑打滾的嚇幾回,她真怕狗娃再也好不了了。
江初月抬眼朝知青點看了眼,就看見了江燕。
想了想,她牽著狗娃的手朝知青點走去,準備把狗娃托付給江燕幫著照看一下。
“行吧,你趕緊回去吧,狗娃就在我這邊待著。”江燕牽過狗娃的手,對江初月說。
“麻煩你了。”江初月不好意思的說。
江燕揮揮手,“說什麽呢,趕緊回去吧,這回可是你爹爹婆婆一起來的,怕是沒那麽好打發。”
江初月點點頭,又摸摸狗娃的頭,“狗娃,你在這裏和江燕姐姐晚一會兒,晚點姐姐過來接你好不好?”
狗娃沒什麽表情的抿著唇,眼底有些不願意,可還是點點頭,“好。”
“江姐姐,麻煩你了。”江初月又說了一遍,才轉身回去。
她剛走到知青點門口,還沒撥開人群,就聽見劉芳喊道:“老娘生了你,你的命都是老娘的,我要你死你就得死,現在我要你養活我,你就得養活我,不然你就是無情無義的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