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不管他彈的是不是《鳳求凰》, 反正王姝是沒聽出來。

再來,這個綾人羽她當初是出於看住人不叫他整幺蛾子才特地帶出來。王姝才不管他打的這些小算盤。說到底,綾人羽的這些離譜行徑, 不外乎見王家家大業大,想以出色的皮囊吃她一口軟飯罷了。不過這人顯然不知她如今並非自由身,若他不介意被蕭衍行打死, 她倒是願意給他一口軟飯。

王姝想到此事,心中不由冒出了點促狹的心思。不知綾人羽知曉了蕭衍行的存在會是什麽表情。

心裏抱著這種惡意,王姝也沒有告知綾人羽她並非自由身之事。王姝手下的這批人, 更不會沒事去跟綾人羽一個外人說這些私事。一行人便這般我行我素地做著自己的事兒,回了臨安縣。

王姝的車隊抵達臨安縣已經是五月下旬。

今年的水稻育種, 是芍藥和鈴蘭親自帶人去做的。

去歲王姝育種時, 兩人也有從旁協助,許多細節方麵的事她們是知道該怎麽做的。兼之今年王姝會在信件中告知過她們育種要注意的事項,以及每一步驟該卡的時間節點。鈴蘭也會一絲不苟的按照指示去做, 嚴格執行。隻要不是故意失職, 應該不至於犯大錯。

兼之田地裏的佃戶也跟王姝做慣了試驗田農活的。雙方配合,倒也沒有出過紕漏。

王姝回到蕭宅, 顧不上歇息, 頭一件事便是去定向培育的試驗田視察。

今年育種的時間比去歲早一點,水稻已經到了秧苗移栽的關鍵時期。涼州這邊比江南晚了小半個月, 栽種時間也往後延遲。在王姝趕回來之前, 鈴蘭已經帶著佃戶將秧田裏的稻秧拔上來。

不過目前還沒有分區塊劃分試驗田, 也沒有根據品種確定樣本實驗組,需要王姝親自來定向分組。

正好王姝卡在最關鍵的時候趕回來。

鈴蘭謹記王姝的吩咐把每個品種進行分類, 如今秧苗也是分開放的。佃戶們根據以往的經驗,進行了秧苗的挑選。留下的都是能栽種的。

王姝馬不停蹄地去看了看, 確定秧苗沒有問題才回了蕭宅。

她離開蕭宅的這段時間,蕭宅裏卻不是很消停。因為蕭衍行在四月中旬的時候又去寺廟裏閉關參禪,這一次閉關至少三個月,等閑不準府宅的人上去打攪。府上沒了男女主子,袁嬤嬤再得臉麵,也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婢女,宅子這邊就等於忽然沒人管。

按理說沒有爭寵,沒有主母,應該是沒有爭端的。幾個女人性子好些,各自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便好了。誰知素來關係融洽的梅氏和柳氏卻因為一件小事鬧了起來。

據說柳如慧自幼便喜愛蘭花,日子過的空虛了,她便想將院子裏一處梅林給拔了換上蘭花。可那片梅林恰巧是梅氏最愛的地兒。梅氏因著自身姓梅,又以梅花自詡。平日裏苦悶了,便要去坐上半天。柳如慧沒經過她的同意便將梅林給換了,當即惹惱了梅氏。

這林子又不是獨屬於一個人,兩人可不就是鬧起來?

兩人都是妾室,身份上相同。娘家不說,一個四品鴻臚寺卿嫡長女,一個翰林院學士嫡長女,都是出身高貴。且別看柳如慧愛拿腔拿調的,梅氏喜歡追著柳如慧說話。真鬧起來,梅氏才是真的不好招惹那個。極不愛給人麵子。

也是為了這塊地種什麽,兩個人鬧得極為難看。梅氏衝動之下竟然拿簪子劃破了柳如慧的臉。如今兩人徹底翻了臉,算結了死仇了。

“劃的傷勢嚴重麽?”王姝倒是沒想到還發生了這事。

那柳如慧長得多美啊!便是不喜她矯揉造作的性子,也不能否認她生得嬌美如花。王姝頭一回見她時,隻覺得那從涼州府歸來的一堆人都成了她布景板。這張臉被劃了,那不得很死下黑手的人?

袁嬤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何止是恨死,柳姨娘如今恨不得親手將梅姨娘賜死。

梅氏當然也不甘示弱。她劃都劃了,難不成要她的命麽?再說她也並非是蓄意傷人的,激怒上頭誰還曉得會做出什麽事?何況這也是柳如慧逼她的。若非柳如慧仗著多識的幾個字,對她冷嘲熱諷,激得她暴怒。她也不會做出這等有辱身份之事。

說到底,這都是柳如慧自作自受,是她逼她的!

梅氏不認錯,柳氏不放過,兩人仇恨越深。跟烏雞似的,見天兒的都要鬥上一鬥。梅氏估計內心也虛,日日防著柳氏報複。

那柳氏見報複無門,便派了人去臨水寺找主子爺做主。

奈何她的人根本進不去寺廟,柳如慧再沒了吟詩作對的心,日日躲在屋子裏哭。

王姝有些唏噓,作為女子大約能理解她的心情。女子的臉便是命,那是等閑不準旁人碰的:“若隻是簪子劃傷,找大夫應該能看的好吧?簪子雖然尖銳,但一般女子的手勁兒都小,劃不出很深的傷痕。正常來說,隻要用藥不錯,是不會有太深的疤痕的。”

“請了大夫,正在用藥。”袁嬤嬤被這幾個姨娘折騰的心累,“不過這仇是結下了。”

王姝也猜到了。

“王小君若是沒有旁的要事,還是莫招惹她們為好。”那柳姨娘如今就是個刺蝟,見誰都要紮一下的。

王姝點點頭,左右她的屋子在前院。沒什麽重要的事,她也不想去後院轉悠:“多些嬤嬤告知,我知曉了。”

袁嬤嬤如今已經將所有的期望都集中在王姝的身上,儼然有了以王姝為主的架勢。府上發生點什麽事,都會事無巨細地與王姝說明。不過往日她也會時常與王姝多說幾句,將府上的事情給王姝點點。她這般做的潤物無聲,王姝倒也沒發現什麽異常。

安置下來,王姝就把所有的經曆放到了試驗田上。

今年王姝的實驗又添了一項內容,需要考慮的事情就變多了。去歲年關前,王姝已經將所有麥種品種進行了明確的區分,各個麥種的形狀也做了詳細記載。一切準備就緒,就是缺乏專業知識的人按照各個形狀做配組分析,再小範圍地進行雜交實驗。

這裏懂農學的就王姝一個人,她忙起來頗有些焦頭爛額。她開始猶豫,是不是該找一個懂農學的人進行培養,可以在她忙得湊不開手時替她分擔。但她總覺得培養人才花費的精力很多,自己也不是教書育人的那塊料,興許會更麻煩。

猶豫來猶豫去的,王姝還沒有耽誤事兒。實驗再麻煩,該做的事情一樣不能少。不過可以視具體情況分清楚主次,今年的主要任務還是水稻的定向培育。

隻有將稻種的優良性能穩定下來,第十一代良種才能更新成十二代。

說到這個,王姝還得回去清河鎮一趟。

清河鎮私宅裏儲存的所有數據,必須要搬過來。王姝的記性再好,也記不住所有的內容。水稻定向培育計劃去年就做好了,今年實際操作時,要根據試驗田和氣候的現狀做科學的調整。至於麥種的實驗數據,王家雜事太多,王姝一直沒時間去做分析,必須抓緊才行。

這廂王姝一頭紮進實驗中,隨州這邊,蕭衍行看到信件內容都氣笑了。

修長的手指捏著筆杆子,哢嚓一聲輕響。

等他輕輕放下來,筆杆已經斷成兩節。他將信放桌上站起了身,光從紗窗照進來,照著他半張側臉,那俊秀的五官仿佛被籠在一層煙霧中。

許久,他輕輕喚了一聲:“莫遂。”

莫遂大多時候在門外隨侍,聽見動靜立即推門進來。

“吩咐袁嬤嬤早早布置一下。這邊的事情料理完,我也該回涼州了。”

“布置?”布置什麽?莫遂愣了一下。

等被自家主子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立即低下了頭。其實不管主子要袁嬤嬤布置什麽東西,他隻管將主子的吩咐遞到便是。其他的,且叫袁嬤嬤自個兒揣度去吧。

這麽一想,莫遂應諾下去辦了。

……

遠在涼州的王姝還不知這邊發生的事情,蕭衍行那頭都知道了。她如今一邊忙著通宵達旦地看資料、做實驗分析,一邊還得處理各地寄來的信。

王家的事情,她雖不需要事必躬親,但發生了什麽事她是必須要清楚的。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她竟然收到了來自京城的信。

寄信的人也令人驚訝,竟是跟她沒有多少交情的王如意。

王姝將信翻了翻,其實也能理解。畢竟王如意已經被溫家逐出了家門,背後徹底沒了娘家的支撐。王姝給了她王這個姓氏,又與她拜了姐妹,她鐵定會抓牢王家這根救命稻草的。

打開了信,裏頭寫的並不長。但王如意還算是字字句句寫的真誠。

她先是將自己的現狀告知了王姝。並認死了王家這個娘家。保證自己在宮中行事會注意分寸,不會給王家惹事。在信的末尾稍稍提了一句,讓王姝莫忘了將她記入王家族譜的事。她在信裏賭咒發誓了,往後王家會是她的娘家,她自會將王姝當親生的姐妹、王玄之當做親生兄弟去看待。

如今她孤身一人在京城,處境不算艱難。但她會抓住一切機會往上爬。她請王姝放心,自己心裏有數的。若是將來沒有闖出名堂,她自不會以王家姐妹的名義伸手問王家要東西的。若是當真出了什麽事情,她也不會拖累王家的。就來這一封信給王姝,是想請王姝記得與她保持通信。

王姝笑了一聲,倒也沒有說什麽。命人又給京城送了一箱銀子。

而早在王姝啟程回涼州之前,京城這邊便大範圍的凍起來。四月中旬時,大理寺受理了一樁工部江員外郎女眷狀告江南官員截殺京官的大案,引起了軒然大波。

一個地方官員,膽敢截殺朝廷派遣南下治水的京官。事情遠沒有這麽簡單,究其根本,不敢深想一時間,謠言四起。朝堂內外議論紛紛,各種猜測不絕於耳。

有人聲稱,出事的不僅僅是一個工部員外郎,治水的主力,從三品工部侍郎程明思已經失蹤多日。他的三個學生生死不知。江南水患極為嚴重,禍及三個州。大批的農田村莊被衝毀,且賑災款遲遲不到,災民們生不如死。

更有聲稱來自江南的讀書人在京都的學習巷、詩社大肆宣揚江南災情,煽動言論。全京城的學子們最是熱血,紛紛被此事激怒。紛紛口誅筆伐,要求朝廷務必給出一個交代。

老皇帝沒想到一個六品員外郎的女眷狀告江南官員引起這麽大的波瀾。原本隻是叫大理寺小範圍去查,想著大事化了。結果被這幫激憤的讀書人給拱火的越演越烈,燒得他坐立難安。

當下不敢敷衍,方舉大理寺之力,徹查此事。

也因著這事兒鬧得曼曾風雨,沸沸揚揚的掀起了浪潮,將近來風頭正盛的選秀給蓋了下去。朝廷這時候哪裏還想得起選秀,為彰顯愛國愛民,愣是將選秀拖到了五月中旬。

這正是因為這般,給了柳家喘息之機。

柳韋濤在一次早朝結束後,終於在宣武門堵到了已經被任命為六品翰林修撰的顧斐。

有道是,非翰林不入內閣。隻有翰林出身的官員,將來才有機會進入內閣。

顧斐這一入仕便是翰林修撰,身份自然清貴不可言。柳韋濤如今看他是越看越滿意,再沒有比顧斐更合適的女婿了。別說柳家盯緊了這金榜三甲,滿京城盯著這三個青年才俊的不知多少。但柳韋濤自認柳家最有牌麵,勢在必得。

“柳大人。”顧斐遠遠看到柳韋濤在這等他,自然得過來行禮。

柳韋濤十分滿意這個年輕人。近處看,越看越覺得與自己女兒絕配。雖說這翰林身份清貴,但顧斐畢竟是個新人。品級也不高。柳韋濤自然有指點他的資格。

他點點頭,先是就朝堂之事做了點評。又將近來議論最多的江南官員遇刺大案拿出來問了顧斐對此案的看法。聽顧斐寥寥幾句,既不偏激也不失銳利,格外有主見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就沒斷過。於是便裝作投緣的樣子,邀請他一到走。

“聽說你還在物色宅邸?可找到合適的了?”

“尚未。”顧斐搖了搖頭,並不覺得窘迫。

說來,大慶三甲此狀元、榜眼、探花及第,並非是賜府邸。而是一種稱呼,官員的宅子還是得自己買。顧斐出身貧寒,便是預支了俸祿也買不起住宅。

柳韋濤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卑不亢的模樣,心裏對他又是高看了些。

“想要合適的宅邸不好找,得有門路才行。你若是當真尋不到合適的,改明兒瞧瞧我瘦啊有沒有人能給你指條道路。”

“多謝柳大人了,不過下官暫時沒打算置辦。囊中羞澀,且等著慢慢來。”顧斐倒是沒有太在意,府宅這種東西。他孤身一人,無父無母無兒無女也無妻無妾,隨便住在哪裏都不礙事。不過等找到了姝兒,要娶她進門就必須得有宅邸了。

上輩子宅邸的銀子是姝兒掏的,這輩子宅邸勢必要自己親自準備。心裏這般想著,他朝柳韋濤淡淡笑了一下:“柳府在城南,下官如今租住在城東,倒是不順路。”

“不礙事。”柳韋濤一口掐掉他的回絕,笑容滿麵卻不容拒絕道,“難得遇到這般投緣的年輕人,我也想與你們年輕人多聊一聊。擇日不如撞日,顧大人不若隨我回府,坐下來好生論一論。”

“與大人詳談是一樁幸事。不過今日怕是不是好時機。今日忙到這個點兒,若是隨大人過去,倒是顯得太倉促。再來,下官兩手空空的上門,倒是顯得下官不知禮數了……”

“無礙,我如何不曉得你的情況?你這年輕人我頗為欣賞,隻管人到了便已經夠了。”

“這不妥,這不妥。”顧斐笑著拒絕,“下官還是……”

“顧大人莫不是瞧不上本官?”

他話都說到這份上,‘本官’都出來了,顧斐也不好拒絕。

於是隻好笑笑,隨柳韋濤一起坐上了回柳府的馬車。

柳家就住在城南,馬車跑起來也快。一路上柳韋濤半是考教半是試探地問了顧斐許多,博古論今,針砭時弊。不論是朝堂上的事還是市井的事,顧斐要麽不說,要麽一說便言之有物。柳韋濤的這心裏啊,滿意的不得了,下了馬車就趕緊親自把人引進了府。

顧斐又不是傻子,有眼睛自然看得出來。柳韋濤哪裏有這般惜才?兩人都不是一起共事的,半點交情沒有。柳韋濤尋他,怕是為了女兒的婚事。但這輩子他是絕對不會再娶柳如妍,隻能裝聾作啞。

他心中無奈,麵上卻不能擺出來。裝作不知地進了柳家。

飯食是在書房用的,酒桌上兩人相談甚歡。

柳韋濤在酒足飯飽之後,幾分感慨,果然就打聽起了顧斐本人家世來。

顧斐倒也沒有瞞著,他的出身他的家裏情況,京中這些老油條圈子都知道,不是秘密。幾乎說,他高中那一日,朝堂上的各派勢力眼睛都盯過來了。不過也是知曉他沒有底蘊,純靠個人聰慧,叫不少人踟躕。獨木難支,沒有家族支撐的人,走不遠。

這也是為何欣賞他的人不少,真正接觸他的也隻有柳家。說起來,先前也不是沒有別家貴族女想與顧斐議親的,但幾番衡量後,到底是瞧不上他貧寒的家世,沒立即動手。

“……一般來說,到你這個年歲,家裏長輩該給你張羅親事了。有些成婚早的,孩子也該出世了。”幾句寒暄結束,柳韋濤進入正題,“你苦於家中長輩早逝,沒人替你操持。有道是成家立業,你順序倒過來。先高中,後成婚。也是該分出心思去考慮成婚一事了。”

顧斐的眼眸微閃,笑容不變道:“柳大人說的是。我如今正派人回涼州老宅,將人接過來成婚呢。”

柳韋濤麵上笑容一滯。

抬起頭,他的目光漸漸幽沉了下來:“哦?這是早有婚約?”

“是,”顧斐輕笑,一字一句半點不含糊道:“娃娃親。相伴了十多年,也是她家支持我讀書識字,下官方有今日。如今的一切榮耀都是她的功勞,下官心中十分感激。”

“……”

柳韋濤臉上的笑意沒了。

兩人都是聰明人,什麽意思,彼此心裏有數。

柳家今兒個突然把他一個沒有多少交集的人請到家中來,又這般熱情地詢問他的家世、親人,顧斐不會不懂是什麽意思。同樣的,柳韋濤都開口打聽了,就差暗示寫在臉上。顧斐不可能聽不懂。既然顧斐聽懂了他的畫外音,識趣點兒的就該別提鄉下那娃娃親的事兒。

偏偏顧斐裝作聽不懂,當著柳韋濤的麵兒直言早有婚約,感情甚篤,這便是明晃晃的拒絕。

兩人四目相對,許久,彼此都沒有說話。

氣氛有些壓抑,方才那融洽的氛圍**然無存。

柳韋濤是沒想到顧斐竟然不識好歹。他把橄欖枝遞給他,他還能麵不改色地丟回來。他的女兒金枝玉葉,配他一個寒門小子,那是他高攀!

“顧大人年歲小,還不知這大慶官場的水有多深。你要知道,做官可不是靠一腔熱血和讀了那些年的書。一個沒有家族幫襯的青年才俊,除非遇上那等最最賞識他的明君,不然極難出頭。”

“明君自然有。”

顧斐也沒有被他難看的臉色嚇到,語速不疾不徐道,“我等臣子,隻管做好分內之事。”

“顧大人到底還是太年輕啊……”

柳韋濤能爬到正四品鴻臚寺卿的位置,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平易近人那是假象,當官的如何沒有自己的一套呢,“京中可不像你涼州小地方,有些事可不會隨著人的想法走。你空有一身才華,無師無門,無家族幫襯……做人,還是聰明些為好。”

“下官謝過柳大人的告誡,下官自當勉勵。”

顧斐油鹽不進,可差點沒把柳韋濤氣死。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一絲笑意也無。

說到底,柳家看中顧斐,那是站在高位居高臨下的俯視。雖然翰林修撰清貴,但三年一屆的科舉,真正能從翰林爬到內閣的也就鳳毛麟角。不要以為如今入了翰林,往後就注定了一條康坦大道。有些天縱奇才,還不是被按死在冷板凳上蹉跎一生?

柳家還是驕傲的。柳韋濤能平心靜氣做到這份上,已經是給了顧斐極大的臉麵。既然這小子給臉不要臉,柳韋濤自然也不會給他好看。

這一場酒宴,不歡而散。

顧斐從柳家府邸裏走出來時,心情也是複雜的。上輩子也有過這一遭,但他沒有堅定的信念穩住內心不動搖,向柳家妥協了。

回頭看了看熟悉的府邸,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這人一走,柳韋濤就命人砸了今日宴請顧斐的這一批碗碟。

顧斐不知柳家的喧鬧。柳如妍母女在後院,一直等著父親的好消息。當她聽說父親將顧斐請到家中來,激動的顧不上少女的矜持,都想以送點心為借口去前院看看。但一想到此事她當真做了,怕是要被聰慧的顧斐看出來,以為她是那等輕浮孟浪的女子,便趕緊遏製住這股衝動。

她安耐住了,她的母親柳衛氏卻沒有安耐住。幾次派人去前院,想要打聽裏頭的情況。可人到了二門又不能往前去,什麽消息都沒探聽到。

柳衛氏攥著手在屋子裏團團轉,嘴裏就忍不住埋怨丈夫:“你爹真是的,也不曉得顧忌顧忌咱娘倆。消息瞞這麽緊作甚?左右還不是得叫咱倆知曉?!”

柳如妍不管心中多嬌羞,麵上還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娘你別慌,爹有分寸的。”

“你就知曉幫著你爹說話!”柳衛氏雖這麽說,嘴角的笑意卻是放不下來的。

她的心裏,是沒有親事論不成這一選項的。那顧斐又不是個傻的,柳家這大好的高枝兒送到他跟前,他不可能不抓上。再說,她家妍兒那是京中出了名的貌美,好名聲在外。若非選秀這事兒鬧得,指不定被媒婆踏破了門檻。

母女倆在後宅說著話,午膳都沒怎麽用。

結果不等她們安心用了午膳,就見柳韋濤氣哄哄地從前院過來。柳衛氏扶著下人的胳膊快步迎上去,不曉得發生了什麽,就趕緊問起了柳如妍婚事的事兒。

結果這一張口就點燃了炸藥桶,憋了一肚子火的柳韋濤當即炸了:“什麽婚事?我家妍兒是嫁不出去了麽?非得盯著一個窮小子?”

他這態度,立即就嚇到了柳衛氏。

柳衛氏茫然地看向身後的女兒,柳如妍的臉上,血色一瞬間褪盡了。

見女兒這般,柳衛氏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當下也怒發衝冠,又羞又惱,“你的意思是,那窮小子竟然拒了嗎?還是說你沒有點明白,那小子沒聽懂?”

“他如何聽不懂?字字句句都在拒絕,這是瞧不起誰?!”

柳韋濤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一通怒吼完,抬頭見女兒眼淚都掉下來,難得也對女兒發了火:“妍兒你哭什麽?難不成你還當真看上了那窮小子不成?不過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連個益友良師都沒有的毛頭小子,還真以為高中就走上青雲路了?沒人幫扶,他等這一輩在翰林當修撰吧!”

“爹!”柳如妍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丟臉又難過,“別說了!”

說完,柳如妍哭著掉頭就跑了。

柳韋濤見女兒這般,也意識到自己這火氣發錯了人。當下有些懊惱,卻又拉不下臉。

柳衛氏見他這般,氣惱的錘了他一下,轉頭去追女兒。女兒再是早慧體貼,也是個臉皮薄的姑娘家。這人怎麽能當眾揭女兒的短?這叫女兒麵子往哪兒擱!

“妍兒,妍兒……”

柳家為了這事兒鬧了個雞犬不寧,顧斐是不知道的。他滿心等著涼州的信兒地回來,等著派出去的人能盡快把王姝找到。親事可以晚點在議,一定要把姝兒找到。不論姝兒此時如何,是否是處子之身,他都不在意。他隻要姝兒回來。

顧斐抱著美好的願望,王姝是不知道的。王姝若是知道,估計會嗤之以鼻。

不過顧斐等了好些時日,沒等到王姝的消息,倒是先收到了一封來自柳府的信件。上麵的字跡他太熟悉不過了,是柳如妍的一手簪花小楷。

再次看到熟悉的字跡,要說內心沒有觸動是不可能的。畢竟是相伴了二十年的夫妻,兩人還育有一子一女。顧斐便是生的一顆石頭心,也能被人捂化了。何況柳如妍在嫁給他的這二十年裏,事事周到,溫柔小意。哪怕顧斐不愛她,也不可否認對她心有憐惜和愧疚。

顧斐想不到柳如妍會給他寫信,以柳如妍高傲的性情,應當不會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抱著探究的心思,顧斐還是打開了這封信。

信寫的不是很長,一頁紙的樣子。但也可以看得出來柳如妍是個飽讀詩書,文采不錯的女子。她在心中先是為柳韋濤當□□婚的行為道了歉,而後闡述了自家爹娘對她這個女兒的諄諄愛意。柳韋濤是愛女心切才會做出這番舉動,還請顧斐不要怪罪。

顧斐上輩子跟柳家人打交道不少,自然知曉柳如妍在家中有多受寵。柳家爹娘將她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就連早早嫁入太子府的嫡長女,都沒有柳如妍的這份寵愛。

她信中這般說,顧斐自然是相信的。

不過信的結尾,柳如妍表明三日後城郊白馬寺後山,她想要親自見顧斐一麵。

顧斐看到這句話,眉頭皺起來了。

正常來說,以顧斐對柳如妍的了解,這不是她會說出來的話。他都已經表現得那麽堅決,柳如妍也肯定不屑於糾纏的。但轉瞬一想被推遲了半個月的選秀,他長歎一口氣,還是選擇了理解。

三日後,城郊白馬寺後山,顧斐糾結了許久,沒有去。

既然已經決定跟上輩子劃清界限,他就不會在這件事上猶豫不決。柳如妍想以嫁給他的方法擺脫選秀,但京城又不是隻有他一個適齡的青年才俊。金科三甲,除了他顧斐,探花郎也是一副芝蘭玉樹的好相貌。且探花郎的家世比他強多了,柳家選他也無不可。

這般想著,顧斐還是派了人去白馬寺後山。他可以不去,卻不能置之不理。

白馬寺後山四月底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桃花,映的天空都是粉色。柳如妍一大早便起了。早早梳妝打扮,連換了幾套衣裳才敲定了最彰顯她容色的一套裙子。素來喜歡素淨的她,難得盛裝。早早帶著家仆便乘車出了門。

柳衛氏知曉她近來心情煩悶,聽說她要去寺廟上香散心,沒多想便允了。

柳如妍坐在馬車裏,心中諸多情緒雜糅在一起。心跳得快要從嘴裏跳出來。她自知自己這般行徑不合規矩,也清楚如此糾纏會叫人瞧不起。可是想到那張臉,她當真沒辦法割舍。柳如妍從小到大沒有這麽喜歡過什麽,難得遇上了,她拚著臉皮不要,也要再試一試。

“還沒到麽?”出城後,馬車跑了起來。可是柳如妍還是覺得有些慢。

身邊的丫頭知道主子所想,不斷地催外頭車夫趕快些。

等他們到白馬寺,柳如妍甚至沒有去給佛像上香,便匆匆去了後山。

後山的桃花開到荼靡,人置身其中,隻覺得心曠神怡。柳如妍帶著下人穿過了桃林,尋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安置下來。又幾次叫丫頭整理衣著,告誡自己耐著性子等。

然而柳如妍等了一天,從清晨等到了傍晚日落西山。廟裏的香客都下山了,寺廟的和尚提著水桶過來後山的溪水取水,都沒有等到顧斐。她不禁懷疑,是不是信沒有送到顧斐的手上。不然為何顧斐從頭至尾沒有現身,甚至連句話都沒帶給她?

她原本還想耗,柳家的下人看日暮漫上山。小聲的勸解,才把人給勸動了。

一行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顧斐沒見到,白白在山上坐了一整天。柳如妍下山坐在馬車中,一句話沒有說。思來想去,她隻能將顧斐沒有出現這件事,怪罪到信沒送到。

不管下人怎麽勸說,她偏偏就是命車夫將馬車趕到了顧斐租住的院子門前。

也是巧了。顧斐剛見完友人從外頭回來,一進巷子便看到了柳家的馬車。柳家的家徽他再熟悉不過,瞧一眼便認得出來。顧斐站在門前,看著靜靜停在門口的馬車幽幽地吐出一口氣。

許久,他邁開腿走了進去。

幾乎一見來人,馬車的車簾子便動了。

柳如妍沒有從馬車裏下來,人還是坐在車裏。這般眼睛通紅地看著一身青袍靜靜站在不遠處的顧斐。顧斐的半張臉掩在暮色中,雙眸沉靜猶如一汪深潭。長身玉立,有幾分清瘦,但身姿挺拔。滿頭烏發隻由一根青綠的發帶束著,文雅且清雋。

“……顧公子。”柳如妍不知為何很委屈,她不解,為何顧斐如此態度,“你可曾收到過一封手信?”

顧斐靜靜地立在不遠處,沒有靠近。

許久,他點了點頭:“收到了。”

柳如妍臉倏地一白。

嘴角張了張,喉嚨裏仿佛塞了一團麵花:“那你為何……”

“柳姑娘,”顧斐慢慢打斷了她的話,“我早有心愛之人,這輩子,隻想與她共度一生。”

柳如妍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她的臉皮這一瞬間仿佛被扒下來,疼得她火燒火燎。她顧不上失禮,狼狽地放下了車簾。連一句道別都不好說,吩咐車夫走。

車夫被迫見證了主子這般場麵,哪裏敢耽擱,當下就一甩馬鞭趕緊趕車離開。

馬車擦著顧斐離開,掀起一陣風。吹得顧斐的烏發隨著發帶飛舞。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氣,沒有回頭看。轉身推開了小院的門,走了進去。

幾日後,柳家便傳出了消息。柳家的二姑娘上山進香,不慎摔下馬車,斷了一條腿。

身子有殘疾,自然是入不了選秀的花名冊。柳家選秀之事,就這麽不了了之。

且不說京城鬧出了這麽多動靜,就說涼州這邊。王姝在看完了所有的資料後,終於將最新的一套實驗方案趕出來。她幾次去田地裏實地考察,確定不會再改動,才吩咐佃戶按照她的吩咐栽種秧苗。今年還是分六個樣本區域。比起去年的實驗性雜交,今年每一組樣本都是有特殊目的的。

王姝為了穩定下來糧食顆粒飽滿和口感優良的品質,特意將同樣的對照組,又劃分出六個區域。在不同種植條件下,以同樣的方式種植。

她這邊忙得熱火朝天,蕭衍行終於將江南的事情收尾,在一個深夜啟程回了涼州。

從涼州到臨安縣,也不過一兩日的路程。

王姝日日在田地裏泡著,經常天沒亮就出門,天黑了才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以至於袁嬤嬤在府上布置什麽,她都沒怎麽注意到。等到某日回來,她忽地發現前院好些屋子布上了彩燈,窗戶上也貼上了紅色的窗花。她有些詫異,忍不住就問了袁嬤嬤:“近來府上是又有什麽喜事了?”

總不能是廢太子要娶妻了吧?江南的事情沒人管,老皇帝這麽閑麽?

還不等王姝想明白,袁嬤嬤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小君,爺明兒就該到了。”

“啊?”他到就到了,還用得著張燈結彩麽?

“喜鵲也不知怎麽照顧小君的。瞧小君這段時日曬得!”袁嬤嬤多了話沒說,就上下打量了王姝,忽地斥責起了喜鵲照顧不周,“小君這兩日別往外頭跑了,且在府上歇歇吧。”

王姝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袁嬤嬤怎麽說話怪裏怪氣的:“不必,我不累。”

“累的,”袁嬤嬤笑眯眯的,“爺回來,明兒你就該辛苦了。”

王姝:“……”

袁嬤嬤我奉勸你講話文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