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試試是不可能試試的。這都什麽時候了誰還有這心情?再說, 就蕭衍行那厭女的德行,別沒試成功反而惱羞成怒。王姝盯著他許久,忽地笑起來:“爺, 我估計哪日你若是死了,燒成灰,估計這嘴還在。我離你近一點你的雞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還在這強撐呢?”
蕭衍行:“……為何要燒成灰?”
“火葬……”哦,忘了,如今時代流行的是土葬, 火葬算挫骨揚灰。意識到說錯話,王姝也不繼續了, “沒, 意思就是那麽個意思。爺晚上沒別的事兒?”
天都黑了,莫遂和袁嬤嬤都不在他身邊,這人晚上該不會要住她屋吧?
蕭衍行顯然是不住這裏的。他還得回山上。今日那些官兵抄了蕭宅, 沒敢入山。不管是背後之人忌諱他曾經的威懾, 沒有充足的證據,不敢輕易招惹他;還是暗地裏正憋著什麽壞, 要給他一次性打落穀底, 蕭衍行都得去配合著將這一場戲給演完。
雖說這次動手的是新太子,但沒有老皇帝的默許, 蕭承煥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欺壓。蕭衍行眸色越發深沉, 抬頭看向正對麵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
這姑娘當真是有意思, 明明也算是命途多舛,卻養出了一副無憂無慮的樂天性子。
“你可當真是……沒心沒肺。”
蕭衍行見過的女子不少, 柔弱的,溫順的, 麵慈心苦的,矯揉造作的,純善單純的,虛榮算計的,各式各樣都有。似王姝這般,無論什麽時候都自得其樂,仿佛心中自有一種極強的精神支柱,支撐她無論落到如何境地都能站起來。極其少見。
王姝的眉頭皺起來:“嗯?”罵她呢?
蕭衍行笑了,看出了她的未盡之言:“沒有罵你。誇你呢。”
王姝對他的陰陽怪氣不以為意,擺擺手,並不需要他認同地道:“……沒心沒肺又不是什麽壞事,我爹娘終其一輩子努力,就是為我一生可以安康無憂。”
這倒是實話。王程錦寵女兒不是虛言。
這人一副慈父心腸全給了原配生的女兒,是實打實為女兒做了多方的考量,甚至連婚姻也都煞費苦心。為了挑個順心的女婿,王程錦早早在鎮上建造書院收攏人品學識不錯的學子資助……憶起袁嬤嬤納妾之前打聽過的事,王姝曾有過一個青梅竹馬,似乎品貌才學都不錯。
換句話說,若非他下手橫插一腳,估計兩人早成佳偶了。
蕭衍行的眼眸微微垂落下去,遮住了眸色。平直的嘴角驀地勾起,不輕不重地哼笑了一聲。
王姝不知他心中所想,就是覺得這表情在他臉上莫名的傲然又邪氣。她眼珠子咕嚕嚕一轉,那點兒反骨忽然冒上來。這廝都一窮二白了,竟還怎麽張狂?就不曉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麽?
鬼使神差的,王姝捏住了蕭衍行的下巴。
溫熱的指腹觸碰到皮膚,蕭衍行一愣,繼而是整個人僵硬了。
王姝盯著他驟然抬起的眼簾,濃密的眼睫下麵一雙琥珀色的瞳孔。這人其實是個淺瞳,燭光下瞧著更剔透。此時他的眸光凝在一處,看得出被王姝突然的舉動弄得十分震驚,瞳孔都劇烈收縮了一瞬。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姝,身體僵硬卻沒有挪開。
很好,不僅是嘴硬,自控能力強得令人發指。王姝緩緩地湊到他跟前,就在唇要貼上他臉頰的前一刻,忽地嘿嘿笑出了聲:“爺,你雞皮疙瘩冒出來了哎!”
她的意思很明顯,就你這樣的,還說試試?
蕭衍行最會聽人話了,覺察到王姝語氣裏的奚落之意,他笑了一聲。心裏莫名被激起了火氣。
這女子當真是大膽!
抓著一點小把柄就真以為他治不了她?
蕭衍行一怒之下便也抬起了手。大熱天的,他的手指卻冰涼。捏在王姝的下巴上,搞得王姝有點懵。眨巴了兩下眼睛,心裏琢磨著該不會招惹過了頭吧?想著不然見好就收,王姝正準備撤了,下巴上的那隻手卻驟然捏著她抬起來。
清冽的氣息撲鼻而來,一瞬間,王姝的嘴唇被人蜻蜓點水的親了一下。一觸即離。
王姝瞬間傻眼,再抬頭看,蕭衍行人已經離她三尺遠。
那人已經放下了杯盞站起來,側身看著王姝,而後轉頭就走。
王姝愣愣地看著他背影影入黑暗中,後知後覺的酥麻感從嘴唇襲上了耳廓,耳朵瞬間就燒了起來。那道修長的身影快速地穿越庭院,消失在了回廊的門裏。
……淦!
呆坐在原地,王姝分析起了前因後果。再發現這次的意外是自己挑釁過頭,對方惱羞成怒之後的應激反應後。王姝又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
嗯,下次玩什麽,不要玩過火。
安撫好了自己,王姝扭頭回屋去洗漱,倒頭就睡。
與此同時,蕭衍行端坐在馬車中,馬車在山道上疾馳。吱呀吱呀晃動的車軸與馬蹄踩踏在山道上的聲響交織,卻都沒能叫他胸腔裏劇烈跳動的心髒平息下來。他腦海中不禁回想起王姝一瞬間傻呆了的神情,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跟個小姑娘較勁,做出這等幼稚的行徑,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蕭衍行努力將這奇怪的情緒拋到腦後,卻時不時總想起。其實,好像沒有什麽之前令人作嘔的排斥。王姝雖有些不修邊幅,但本身卻十分注意清潔。不沾染胭脂水粉的淡淡氣息,就挺好聞……
深吸一口氣,他捏了捏眉心。罷了。進了他的門就是他的人,跑不了。
回到山上,卻不能從正門進去。蕭衍行特地繞了一圈,從寺廟後頭的小門進了院子。
梁氏等人才將將走到寺廟外頭,此時早已沒了先前的激動與憤怒。幾個女子相互攙扶著,麵上都是不知明日該如何的彷徨無助。沒了下人的伺候,沒了馬車,這些養尊處優的女眷們,光是從蕭宅走到寺廟這裏就已經耗費了全部的體力。
有些格外嬌氣些的,一路走一路歇。王姝平日裏走上半個時辰就到的路,她們愣是走到天黑。此時喘得難受,哪怕寺廟近在眼前,她們坐地上也不願意起來。
“溫氏你若還有體力,你去叫人。”坐地上的自然是柳氏,柳如慧。
柳如慧往日在府上便她們之中最嬌弱的。
弱質芊芊,又挑嘴兒不愛動。走幾步路都要喘上幾下,今兒這一遭算是要了她的命。她如今也沒了吟詩作對時的清高勁兒,但還是下意識拿捏幾人中身份最不出彩的溫氏。溫氏一個商戶女,瞧著這會兒就她臉色最好,不是她去叫門誰去?
梁氏靠著樹坐下,嘴唇也發白。沒有說話,但意思也是默許柳如慧如此吩咐。
其他梅氏和楊氏眼角餘光都沒往這邊瞥,不摻和也不開口。就呆呆地仰頭看著大好的月色,憶起自己多舛的人生,眼淚無聲無息地往外流。
溫氏心裏不高興,大家都走不動了憑什麽就她去?可心裏這麽想,又沒膽子反抗。抽出帕子擦了擦臉頰的汗,她氣哼哼地起身去喊門。
臨水寺的和尚有晚課,這個時辰其實還有誦經聲。不過寺廟的大門已經關上了。
溫氏拍了許久,才有一個小沙彌開了門,身體半探出門看過來。
一見是個年輕女子,小沙彌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大步。一手提著煤油燈,一手單手立掌念了句佛,才輕聲詢問起溫氏的來意。
溫氏忙將事情吐露出來,請求小和尚讓她們進去。
“……拜托師父了,請師父務必稟告我們主子爺。我等弱女子無依無靠,請主子爺做主啊。”
小沙彌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為懷。哪怕深夜叫女子進廟不太好,但聽她說的如此聲淚俱下,如何拒絕?她們所說的事情小沙彌也不知,隻叫幾人先進來。他則快些去稟告師父,請師父定奪。
“好好好,小師傅你快些去。”
溫氏得了應允,小跑著回來叫人。
梁氏這才睜開了眼睛,沒有下人的伺候,她徑自將一隻胳膊遞到了溫氏的手邊。
意思也很明確,要溫氏攙扶她才能站起身。
溫氏盯著這胳膊愣了許久,直到梁氏眉頭不悅地皺起來,冷冷地看向她。她才憋著一口氣把人給攙扶起來。
一旁的梅氏和楊氏倒是沒讓溫氏搭把手,柳如慧開了口讓她扶,溫氏卻沒有理會她。
梁氏是主母,是正室,攙扶她可以。她柳氏算什麽東西!
方才她願意去叫門,是因為這群女眷中就她還有些體力在,其他人站都站不起來了。她不去沒人去。再來,蕭宅被抄的猝不及防,大家夥兒都沒做好準備。也沒有人來山上通風報信。她們一整日滴米未進,肚子實在是餓得厲害。溫氏著急墊飽肚子才跑過去叫門的。
柳氏見溫氏不理她,臉陰沉得厲害。
可她便是再不高興,沒有下人撐腰,她這個單薄的小身板根本鬥不過溫氏。溫氏好歹是馬商的女兒,打小就學騎馬。推柳氏跟推紙片人一樣輕鬆。
柳氏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正好小沙彌領著大和尚將門打開了。
那和尚看到門口前頭的樹下坐著幾個年輕女子,趕緊下了台階過來查看。見幾人都沒受傷,就是臉色有些不大好看。一個個瞧著疲憊非常,說話都張不開口的樣子。
一整日滴米未進,又遭了抄家這麽大的罪,能張得開口才怪。往日要被人哄著勸著才肯多吃一口的人,隻覺得腹中猶如火燒,恨不得隨便吃些東西吃個飽。
“幾位先進廟裏再說吧。”都是驕矜的女子,和尚們也不好上去攙扶。
梁氏等人走得艱難,倒也進了廟裏。
說來也好笑,她們從涼州搬來臨安縣這麽久,溫氏也從進府至今,幾個女子都是頭一回見到蕭衍行。從前不見人時諸多怨恨,諸多咒罵。可當看到主位上一身僧袍恍若仙人一般俊逸出塵的夫婿,幾個女子心中盤踞的恨意還是在頃刻間消散。
此時忍不住心中委屈跪倒在地,都嗚嗚地哭了起來。
溫氏定定地看著蕭衍行,忽然覺得柳如慧念的那些酸詩好像也不酸了。什麽‘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說的就是她們主子爺吧?
梁氏蹙起了眉頭,也是一副紅了眼眶的模樣:“爺,那些人將蕭宅抄了……”
說著話,她企圖靠近蕭衍行。但顧忌到他厭惡女子,又僵硬地滯在原地。梁氏此時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府中對蕭衍行的諸多咒罵,仿佛她是那最賢惠的妻子:“都是妾身無用,沒能護住自家。”
她這般一說,其他妾室自然還是哭。
蕭衍行倒也沒有嗬斥她們,隻是看了一眼楊媽媽。
楊媽媽自打前幾日就來了廟裏,一直伺候蕭衍行起居。見狀,楊媽媽立馬上前扶起了梁氏,緩和了嗓音勸道:“主子,您可快別哭了。府上的事情也已經聽說了,今兒下午便已經做好了安排。你們也都別怕,爺不會叫諸位沒處安置的。”
說罷,還抽了帕子替梁氏擦了擦眼淚。
梁氏自然曉得楊媽媽,這位跟袁嬤嬤一樣,在爺心中分量不輕。她柔順地點點頭,被扶著到一邊的軟榻坐下來。眉眼低垂的模樣,全然沒有往日眼睛長頭頂的跋扈。其他的妾室們就沒這待遇了,兀自哭了半天,哀哀戚戚地說了些話。
見蕭衍行沒有太多的動容,便隻能擦了擦眼淚收聲。
“小君們上山怕是受了不少罪,是不是一日沒進食了?”楊媽媽就是蕭衍行的替話人,“廟裏倒是有些齋菜,是趙師傅做的素齋。主子和小君們不若用點墊墊肚子,奴婢下去給各位安排住處。”
楊媽媽長了張和氣的臉,又是個說話好聽的,很快就將幾人的情緒安撫下來。
“不過今夜怕是要委屈主子們了,寺廟的廂房不及家裏,確實有幾分簡陋。”楊媽媽笑著引幾人去隔壁的廳堂坐下,“幾位先將就一二,明日再等爺安排。”
話說到這個份上,瞧著主子爺的安排也沒有不管她們的意思,幾個女子的心頓時放下了。
溫氏是頭一回見蕭衍行,跟著人走時就忍不住回頭看。少女慕艾,對男子的喜愛大多是見色起意。溫氏從前沒想過蕭衍行能長得多好,這一回瞧見了叫她整顆心都仿佛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趙師傅就是蕭府為蕭衍行做飯的大師傅,一個月前,莫遂以寺廟素齋不合口味為由,將人弄來了寺廟。
再次吃上可口的齋飯,哪怕是全素也吃得不錯。別說梁氏一直苦夏吃不下飯,今兒是一點不苦夏。素來挑嘴的柳如慧,都吃了一碗半下去。
吃飽了,楊媽媽又給安排了沐浴。寺廟沒有女子衣物,隻有僧袍。幾個女眷看到粗布麻衣的僧袍麵露難色,嫌這布料磨皮膚,卻不敢當著楊媽媽的麵計較。倒不是說知曉如今處境,學會了適應,而是知曉主子爺就住這個院子裏,一點動靜那邊就能聽見。
嘴上都說不在意寵愛的人,行動上卻沒人惹蕭衍行的嫌棄。都做出了最柔順適應的姿態。
人全安頓下去,蕭衍行才放下了佛經。
楊媽媽稟告了情況,他眉頭擰了起來:“明日便安排馬車,送她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