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蕭衍行想說古往今來, 女子都是要從一而終的。

可這種話也隻能哄哄旁人,哄王姝是絕對哄不住的。王姝這姑娘不遵守教條,更沒把女子貞潔和名聲當回事。妄圖拿這些東西去框住王姝, 根本不可能。但若不拿這世道對女子慣來的規矩約束她,他也沒有更好的手段在不撕破臉的情況下留下王姝。

然而若隻是規矩約束了王姝不走,不足以滿足他想要的。他真正想要的是她的心。

“……姝兒, 你知道我若是動真格兒,你沒有拒絕的餘地。”蕭衍行披散著頭發坐在腳踏板上,烏發流水一般蜿蜒地順著他的後背鋪滿了腳踏板。他背對著床榻上的王姝淡淡地開口, 蠶絲褻衣被窗外的光照的發亮透明,他的身形一覽無遺。

王姝點頭, 也承認了這個事實:“但你不是那樣的人。”

蕭衍行喉嚨一噎, 頓時有些被她的小心機氣笑了。都到這個份上,小丫頭片子還不忘給他灌迷魂湯:“若我就是那樣的人你又當如何?姝兒,你莫給我戴高帽子, 我沒你想的那麽高尚。”

王姝被拆穿了也不慌, 蕭衍行沒那麽好糊弄,她早就有心理準備:“強扭的瓜不甜, 爺也知道不是嗎?”

是, 強扭的瓜不甜。但他與王姝之間不算強扭的瓜。他喜歡王姝陪在他的身邊,王姝也心悅於他。他們倆本身不存在強扭的瓜不甜這種狀況。何況他倆的孩子都出生了。隻要王姝放棄她那不合時宜的堅持, 他們其實可以和睦到老……但平心而論, 王姝的堅持是不合時宜的麽?

這世道男尊女卑, 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平常,自來如此。

但自來如此, 便是對的麽?

蕭衍行骨子裏也不是多墨守成規,他輕視教條和綱常。君為臣綱, 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些古往今來被嚴格遵守的東西,他並不是很認同。蕭衍行對於自己的父親沒有半分尊敬。也不認為王姝反抗他是多大逆不道。他之所以會不鬆口,就是做不到。

沒有那些助力不行,他必須得回京城。同樣的,放了王姝也不行,他的潛意識拒絕這件事。

“瓜甜不甜,得嚐過了才知曉。”

蕭衍行掐住了王姝的下巴,低頭在她的眉心親了一下:“姝兒,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給你。我從未將你拘在後宅不是麽?你想做什麽,我從未阻止過。”

王姝心口驟然一縮,咚咚地跳動了起來。

她抿了抿唇,倒是沒辦法反駁。

蕭衍行這方麵確實做到了。她確實沒有被關在後宅,蕭衍行也確實任由她出門做實驗,甚至還給她尋找了條件何事的試驗田。這些她都不能否認。但是!

“任何事情得辯證地來看。如今爺在西北,府上規矩鬆懈,我出入才能如此便捷,做任何事都無人打攪。但將來若是你登上大寶,或者你另娶貴女為妻,我這樣不尷不尬的身份還能自由自在麽?我不相信自己還能一個人逍遙自在的在外麵。你敢拍著胸脯承認,你會允許我留在臨安縣種地?”王姝才不信,就蕭衍行這越來越黏糊的架勢,肯定不會讓她留在西北。

……自然是不能。

“你想種地,我能給你千畝肥沃的田地。”蕭衍行無法承諾她別的東西,隻能這般回應道,“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給你。你想種,任何人都不能打攪你。”

王姝:“……”

種地的本能差點給打了她個措手不及。王姝趕緊遏製住脫口而出的‘真的嗎’,正色地回歸本質:“我要的是千畝肥沃的農田麽?爺,你別故意混淆重點!”

“千畝良田你不想要麽?”

死魚眼的王姝:“……”想要。

“無論是水田,還是旱田。你喜歡的各色種子,天南海北我都可以為你搜來……”

王姝一把捂住他惡魔低語的嘴,厲聲道:“別打岔!”

蕭衍行彎了彎嘴角,輕聲道:“姝兒,我可以承諾你一定程度的自由,前提是你不能離開我。”

離不離開是另外的事兒,她要的是一個平等的權利。王姝說了這麽多,兩人冷戰了這麽久,就是在求一個人格上的平等。她討厭蕭衍行居高臨下的態度和彎腰附身的喜歡。

自由什麽的很虛,她平常種地根本不會天南海北跑,平等和尊重才是她折騰的重點。

……

一大早,才睜眼就又鬧起來,又是一次不歡而散。

屋外頭聽著動靜的薑嬤嬤喜鵲等人,恨不得給王姝跪下來。自家主子這是徹底不打算跟主子爺和好了麽?都已經幾個月過去,兩人還在為這件事爭執。

王姝也不想反複地為了這事吵,是蕭衍行一直不鬆口。

蕭衍行自然不能鬆口,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這般執著不鬆手,他不曾深究過這裏頭最根本的原因。

或許隱約知道,但他不願追根究底。

誠如王姝所說的,一開始納王姝入後院,確實是為王家的財富與人脈。

最初王姝於他來說,其實跟溫家的溫氏是一樣的。不過是他淪落到西北涼州小地方,為了盡快脫離窘境而尋找的兩塊跳板。但人是會變的,人心也會變。他不覺得自己離了王姝會不行,也不認為王姝獨一無二。但拒絕王姝會飛走這個可能,想一下就覺得心髒被揪住了。

扔下一句“我隻能答應你,身邊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他攜一身冷冰冰的氣息離開了主屋。

王姝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莫名有種蕭衍行在逃避的錯覺。王姝偶爾也覺得奇怪,明明蕭衍行不是個固執己見不知變通的人,偏偏在放她走這件事上固執得令人頭疼。

蕭衍行人走了,王姝喚人進來梳洗。

王姝如今還在月子裏,暫時不能沐浴或者洗頭。但為了保證身體清潔,她每日擦洗得很勤快。薑嬤嬤端著熱水進來,看著王姝的眼神欲言又止。

不過王姝不想再提這事,這是她跟蕭衍行之間的問題,不需要任何人摻和。

見王姝看也沒看她,薑嬤嬤便將到嘴邊的話咽下去。

小心地兌好熱水,伺候王姝洗漱。

……

蕭衍行從主屋出去後並未離開王家,而是去了龍鳳胎的屋子。

兩龍鳳胎五更天的時候剛吃過奶,如今人還在睡。蕭衍行隻站在一旁盯著孩子看了看,並未打攪。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總覺得才一夜孩子就又長大了點兒。蕭衍行看完了孩子便順勢在偏房洗漱,奶娘們等閑不敢進去打攪,都在屋外頭候著。

等他洗漱好出了偏房,奶娘們才進去屋裏。

莫遂昨夜也是在王家歇息的,早早就趕來了主院。不過他是男子,不方便進屋裏去便一直在屋外頭候著。聽見主屋有動靜了,立即下去端了早膳過來。

蕭衍行用過些早膳墊一墊,這會兒已經不氣了。

他慢條斯理地擦拭了嘴角,淡淡地開口道:“去把王玄之給叫過來。”

“?”

莫遂愣了一下,不曉得自家主子叫王家小公子作甚。但還是立即應諾,“是。”

王玄之原先是由嚴先生和秦先生一起授課。嚴先生教文,秦先生教武。後來秦先生被派出去之後沒回來,就由韓家軍裏頭一個校尉正式地給王玄之傳授武藝。穆老先生則是後來被安置在王家,見麵多。又恰巧私心裏十分欣賞王姝,便也偶爾會教一教王玄之。

王玄之被喚到蕭衍行跟前時,人還有些懵。不知這位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殿下為何會找他?他眨巴了幾下大眼睛,不知該怎麽稱呼蕭衍行。

“就叫姐夫吧。”蕭衍行一眼看穿了他的窘迫,先開了口。

王玄之心裏想說,他算什麽正經小舅子。但蕭衍行允許了,他自然上道兒地喊了一聲:“姐夫。”

“嗯。”

蕭衍行點點頭,而後便開始考教王玄之學問。

王玄之滿打滿算,跟著嚴先生和穆老先生學也才一年多。

這一年多,兩位先生著重給他打基礎。太深奧的經文子集類的知識卻是沒怎麽教導過的。嚴先生側重於讓王玄之明理,想著王家家業大,平日裏的教學也會添加些商經;穆老先生則側重於開拓王玄之的視野和腦筋,熱衷於以事論學問。

蕭衍行連著考問了幾個題,王玄之答的隻能算差強人意。

幾個問題一問完,王玄之估摸著也知道自己答得不夠精彩,抿著唇沒說話。

花廳裏安靜無聲,蕭衍行修長的手指點在桌子上,倒也沒有說什麽。抬眸打量了下王玄之,過了年這孩子已經十四歲。樣貌跟王姝不同,估摸長得比較像父親,眉目間很有一種男子舒展的俊朗。曾經他在這個年紀,已經在接觸朝廷要務。但王家的情況跟一般人家不同,自然不能等同視之。

蕭衍行隻是讓他回去抽空將經文子集類的書籍多看一看,便揮揮手讓他回去。

人走遠,蕭衍行才眉頭微微斂了起來:“嚴先生和穆老先生如今人在王家?”

“在的。爺可是要找兩位先生過來敘話?”莫遂如今也算是看出來。自家主子這是打算培養王玄之。這般一想,他立即轉圜過來。小主子都出世了,王家若一直是個商戶是不能夠的。若想往後小主子和王小君腳下站得穩,王家小公子必須得立起來。

見蕭衍行搖頭,莫遂的這顆心啪嘰一聲掉下去。

蕭衍行瞥了他一眼,“你尋個空兒,將齊先生接過來,給王玄之上上課。”

莫遂心倏地一跳,震驚了。不過再震驚也沒說什麽,低聲應諾。

其實莫遂猜的對也不對。蕭衍行確實在培養王玄之,卻不是孩子出世才開始培養。事實上,蕭衍行培養王玄之從當初決定將嚴先生和秦先生撥過來就已經在做打算了。

要知道嚴先生乃當世大儒,天下想拜他門下的讀書人不知凡幾。如今朝堂內外不少人師承於他,去歲的新課探花郎就是他的學生。不過嚴先生許多年前就已經不收學生了。王玄之能得他的教導,還是正式拜師的師徒關係,全仰仗蕭衍行的吩咐。

當時蕭衍行安排嚴先生過來,純粹是拿了王家的東西,給王家一點補償罷了。至於後來安排穆老先生在王宅住下來,那就是存心的了。

穆老先生乃蕭衍行的老師,隻教蕭衍行一人。當初連蕭承煥想讓他一並教導,都被他不留情麵地拒絕。王玄之雖然沒能拜入穆老先生的門下,但得了他的指教,也算是有了師徒的名分。

至於這個還沒接過來的齊先生……那就是大慶學子心中另一個傳奇。

嚴先生、穆先生兩位老師的分量儼然已經足夠。旁人得一人教導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王玄之有了嚴先生這門師生關係,若是走官途定然比一般人順遂。如今再加上一個齊先生……

“……讓兩位先生改一改教導王玄之的施教方向。”

莫遂心裏一個咯噔。

不一會兒,莫遂將這話帶給兩位老先生時,兩位先生心裏也是一個咯噔。

說起來,以往兩位先生培養王玄之,是以樹人的方向培養的。如今殿下親自考教了王玄之的經文子集,意思不言而喻。希望他們將王玄之往科舉的路子上扭轉。

“殿下這是何意?是老夫想的那個意思?”嚴先生心裏其實有了個底,卻有些不敢相信。

穆老先生沒說話,目光看向主院的方向變得幽長了起來。

“殿下這不是在給玄之那小子鋪路,是在給主院那位鋪路呢……”穆老先生摸了摸胡子,幽幽地開口道。

旁人不知曉,兩人卻是知曉內情的。蕭衍行此次南下巴蜀一趟,為了說服隋家出手相助,已經把主母的位置給了隋家的姑娘。那位的身份太高,若不給王小君添身份,將來小君會被那位壓得死死的。

“……是這樣沒錯。”穆老先生笑了笑,“但大慶蕭氏哪條規矩規定了皇子妃將來一定為後?”

嚴先生的心口猛地一跳,手裏的羽扇扇了扇,沒敢繼續往下接茬兒。

兩人四目相對,心裏都明白了自家主子的用意。

……

蕭衍行想讓王玄之走仕途,替王姝未來打算,王姝此時還不知。又一次把蕭衍行給氣跑了,還是沒能讓這個強種鬆口。王姝不禁開始琢磨,是不是該為自己準備好另一條路?畢竟此路不通,換條路走。以防止將來蕭衍行強行不放人,她也能有辦法全身而退。

心裏思量再三,王姝盤算著,怎樣恰當地將試驗田那邊的消息循序漸進地透露出來。蕭衍行不是難以在大業和兒女情長上做取舍?她可以讓自己脫離兒女情長,靠到大業上去。

這一步其實有些鋌而走險,若非逼到份上,王姝不想用。畢竟這件事太考驗蕭衍行的人性。

思來想去,得徐徐圖之。

王姝這邊為了爭取平等絞盡了腦汁。蕭宅那邊花氏沒有挺過來。在大夫幾次施針急救下,還是一口氣沒上來,心衰而死。屋子裏瞬間跪倒了一片,哭聲震天。

袁嬤嬤人還在前院,為了守住蕭宅,她日日忙碌得厲害。

聽到消息,趕緊打發了人來王宅這邊傳消息,自己則換了身衣裳趕了過去。

柳氏和梅氏已經趕過去了。人在屋外頭站著,沒敢進去。這幾位女眷長這麽大還沒見過死人,覺得主屋晦氣,便不大願意踏進去。楊氏來的最晚,沉默地站在了梅氏的身邊沒說話。等袁嬤嬤進去一趟後出來,她猶豫了下,邁了進去。

花氏的死相並不好。她久病,臨死前又受了半年病痛的折磨,人廋得隻剩下骨架子。臉頰兩側深深地凹進去,麵色呈現出病態的黃褐色,瞧著十分怕人。

楊氏隻看了一眼,便被身後的姚敏捂住了眼睛拉出來。

楊氏不知為何,出來後便靠著牆哭了。她一副好似看到了未來的自己一般,哭得極為難過。梅氏和柳氏對視了一眼,彼此冷哼一聲,心裏卻也一樣感到有些不得勁。甭管這花氏有多討人嫌,一個年輕的人命就這麽沒了,也確實令人唏噓。

幾人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被袁嬤嬤打發著先回屋,等蕭衍行回來再論。

她們便也沒有勉強,小碎步地離開了。

一邊走,柳氏一邊就大著聲好似跟同行的楊氏說話似的,嘀咕了一句:“這主母新喪,也不知爺什麽時候另娶?往後進門的,會是什麽樣?你可跟家裏打聽過?”

楊氏素來跟她們聊不太來,她沒說話,另一邊梅氏裝作跟楊氏說話的樣子接了一句:“聽說京城那邊幾家大人聯手為爺恢複身份,在聖上跟前請命。估摸著再過不久,咱們就該回京了。到時候爺再續娶,也隻能是身份極為顯赫的貴女。唉,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這人到底是誰,脾性如何?”

幾人嘀嘀咕咕的,蕭宅這邊的消息也傳到了王宅。

王姝立即從**坐起身,驚了:“這麽快?”

“不快了。”薑嬤嬤一邊替她按,一邊搭話道,“原本大夫估計是活不過正月的,多拖了一個月。”

王姝有些說不出話。這不是拖上一個月的問題,那花氏貌似才十七歲。王姝有些可惜她如此年輕,卻也沒辦法去蕭宅送她最後一程。她還在坐月子,身體根本沒恢複。此時衣裳解開地趴在榻上,被薑嬤嬤和小梁同時按得滿頭大汗,疼的說不出話。

“無礙,主子爺吩咐過,小君你不必管蕭宅那邊的瑣事。”喜鵲接話道,“隻管休養好自個兒身體便是。”

涼州這邊的花氏才去,外頭盯著蕭宅的人就很快收到了消息。早在去歲有人提議為廢太子翻案時,就已經又少眼睛盯著。如今早對蕭衍行正妻之位有想法的世家們,可不立即行動起來?蕭衍行恢複身份是十之八.九,即便不能重回太子之位,也是中宮嫡出的皇長子。

這皇長子皇妃的位置也是個香餑餑,何況蕭衍行資質明顯強蕭承煥太多。京城裏想摘桃子的不在少數,尤其是家中子嗣不出息的世家,想維持家族長久的昌盛就隻能靠穩固的裙帶關係。

且不說京城世家暗地裏蠢蠢欲動,就說隋家的馬車終於抵達了京城。

隋老爺子進京的當日就給宮裏遞了牌子,被人接進了宮裏。

皇帝對隋老爺子的態度還是很客氣的。畢竟這位是多年前親自指教過他的帝師。皇帝能有今日,隋老爺子也功不可沒。尤其當年他登上帝位後,隋家急流勇退,不慕權勢的做法給了皇帝非常深刻的印象。皇帝對這位高風亮節又十分智慧的老爺子,相當的尊敬。

隋老王爺進宮,皇帝親自接見。當日便留了人在宮中住下,君臣二人儼然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隋家自然不能一進宮便提及正事,是多難未見,自然還得追憶一下往昔。

還沒來得及說服皇帝恢複蕭衍行身份之事開口,宮裏先爆出了一樁事。

皇帝身邊禦前紅人、內務府監理大太監秦蓮生,出身於掖庭,早年並不姓秦。而是姓葉。本名葉沛。與多年霸寵後宮寵極一時的貴妃娘娘葉慧瓊,乃是一母同胞的一個葉。

就這一件事,徹底讓平靜的後宮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