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賞梅宴定在臘月初, 剛好是雪停風靜的一日。
承郡王府梅花別莊門前,早早聚集了一批世家的馬車。人來人往,時不時就有打扮精致的世家子弟從車廂下來。承郡王府的下人確認過請帖, 笑臉迎進一批又一批人。
各家的長輩相互寒暄,恭維之聲不斷,好不熱鬧。
柳如妍本不想來的。但聽母親說承郡王府給顧斐也發了請帖, 便默默從寺廟趕了回來。
毫無疑問,柳如妍是適齡女眷中樣貌最出眾的一個人。
她生得一雙溫潤的杏仁眼,肌膚賽雪, 氣質如蘭。柳家的馬車到別裝門前,她由著下人攙扶下馬車, 瞬間襯得好幾個跟她同時到的貴女黯然失色。
好幾個年紀相仿的貴女悄摸地掀了車簾, 又放下去,氣得暗中咬牙。生怕被人當成了襯托嬌花的綠葉,她們要麽加快腳步早點進去, 要麽硬拖著不下馬車叫柳如妍先走, 反正錯開跟她同時進去。
別莊裏早已有一批人到了。此時天冷,賞梅還沒開始, 先到的人都聚在屋裏暖著。
腳步由遠及近, 別莊裏全是素素白雪。梅花開的很勝,沒入園便已經看到殷紅的色澤。女眷的花廳在後院, 走過去頗有些距離。厚厚的門簾遮著, 也擋不住裏頭年輕貴女快活的笑鬧聲。隨著柳如妍打簾兒進去, 熱鬧的會客廳忽然靜了一靜。
不過幾息的功夫,又若無其事地恢複了談笑。
柳如妍雖貌美, 家世卻不是最拔群的。這裏頭有不少貴女出身比柳如妍高,姿態自然要高出許多。
若是以往, 柳如妍必定會暗戳戳地壓一壓這些人的鋒芒。此時卻失去了這等豔壓的興致。她尋了一處角落坐下,眼睛透過半開的窗戶看向了斜對麵的屋子。
世家貴族的規矩就是多,哪怕本就是為了適齡男女相看舉辦的宴,也作了男女分席。
顧斐在另一邊。
柳如妍去寺廟住了小半個月,夢境並沒有結束,反而更清晰了。
清晰到她懷疑現在的日子是假的,夢境裏的人生才是真。她嚐試去了夢境裏跟顧斐住的府邸,借機進去走了一圈。明明是第一次踏入那個府邸,卻對府中所有的東西了如指掌。柳如妍試圖尋大師解惑,大師也隻是拿‘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來搪塞她。
柳如妍日日對著佛祖誦經,心中卻越來越篤定。她跟顧斐是天生一對,命中注定的。
而此時被她惦記的顧斐,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杯盞。
他的目光落到角落一個正在與承郡王府邸的大公子敘話的中年人身上。這人生得一張短粗臉,個頭不高,長相頗有些魯鈍。不甚茂盛的頭發緊繃繃地束起,顯得臉盤子越發的闊大。大臉盤子正中央一個圓大的鼻頭泛著紅,見過一麵就很難忘記。
旁人不認得此人,顧斐卻對他印象深刻。上輩子就是這人一手以假亂真的字,差點讓蕭承煥登上了皇位。若非‘陛下’明察秋毫,先一步將此人揪出來,怕是會免不了一場宮變。
沒想到此人這麽早就在京城出現了。
顧斐捋了捋衣裳起身走過去,本想若無其事地在兩人附近坐下來。誰知他才一靠近,那正在說話的兩人便發現了他,瞬間靜下來。
四目相對,承郡王府大公子勾起了嘴角朝他客氣一笑:“顧大人這是?”
“起來走動走動,”顧斐麵上一副無害的笑容,鎮定自若道,“天兒確實有些冷,總坐著腿冷。”
承郡王府大公子眼眸微閃,抬手招了招。
一個小廝快步地跑過來。
他方當麵吩咐小廝多挪來幾個炭盆,還貼心地問顧斐需不需要手爐。
顧斐客氣地拒絕了,“多謝大公子,手爐就不必了。”
“天兒確實是有些冷。如今也算是深冬,估摸著這雪要下到明年……”
兩人寒暄著說話,那闊臉的大鼻頭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下去。顧斐的眼睛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圈,人已經不在屋內。顯然,這兩人方才說了什麽話不方便旁人聽見。顧斐眼眸微暗,麵上卻絲毫看不出端倪:“瑞雪兆豐年。這大雪下得好了,來年莊家才有好收成。”
“顧大人憂國憂民,心係百姓,我等理當學習。”承郡王府大公子恭維了一句。
“哪裏哪裏……”
兩人不走心地打著太極,顧斐便借口方才茶水喝多了,失陪一下,出去更衣。
等他出了屋子,那大鼻頭早就不在院子裏。顧斐在院子裏轉悠了一圈,往更衣的地方走。承郡王府的別莊還蠻大的。從會客廳走過來,後頭有一大片的紅梅林。穿過紅梅林再往東走,有更衣的地方。巧了,顧斐本是要繞個路,正巧撞見幾個人站在梅林裏的涼亭,正小聲地說著話。
他本不願偷聽,結果耳尖地聽到了‘涼州’、‘舊案’幾個詞,腳步又瞬間頓住。
“……那花氏已經不行了。最遲不過來年三月份,涼州那邊就該傳來消息。”
“這麽快?”有人似乎還沒弄明白這裏頭的彎彎道兒,頗有些疑惑地開口,“若是沒記錯,那新婦今年才嫁入大公子府上?年前選秀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不行了?”
“這你有所不知,大公子已經恢複神誌。那花氏無才無德,如何配得上大公子……”
幾人聲音說的不大,但這外頭實在太靜了,有點兒動靜就非常明顯。
顧斐安靜地站在梅樹後頭,麵無表情地聽了這些人的閑敘。頭頂的積雪撲簌簌地滑下來,那邊聽見動靜靜了一瞬。而後以各種理由四散開,顧斐嗤了一聲,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想要巴上‘陛下’,不去做點有用的事,光把眼睛盯在了‘陛下’的後院,當真是國之棟梁。
心中不屑,顧斐轉身離去。卻沒想到在南門又一次撞見了這個短粗的大鼻頭。
大鼻頭似乎跟承郡王府關係匪淺,能自由出入梅花別莊。顧斐跟了這人一路,發現不僅大鼻頭熟悉別莊的結構,這別莊的下人還表現的十分敬重他。顧斐心裏有些疑惑,卻不敢貿然靠得太近。他隻知這人在幾年後蕭承煥幾次假傳聖旨的詔書撰筆人,模仿各種字跡,連被模仿的本人都分不出真假。如今蕭承煥還隻是個被排除在權利中心之外的讀書太子,一切還沒發生。
他在猶豫,是不是該想個法子,把這個人提前給看押起來。
顧斐心中盤算著,沒有驚動大鼻頭,又悄無聲息地順著另一條路離開了後院梅林。他才從月牙門走出來,迎頭就撞上了披著雪白狐狸皮大麾的柳如妍。
柳如妍瘦了很多,比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瘦了一大截,整個人有點弱柳扶風的味道。她此時看著眉頭深鎖的顧斐,眼中仿佛汪著一汪清泉。
天兒太冷,她麵上有些蒼白,顯得越發的惹人憐惜。
“顧公子……”柳如妍知曉顧斐不喜她,看到他不敢靠太近。
顧斐如今對她已經沒了憐惜,甚至有幾分厭惡。一個字都不想跟她多說。頷了頷首,規矩地往旁邊讓出一大截。雖沒說話,但意思是卻一目了然,讓柳如妍先走。
柳如妍心中一痛,嗓音有幾分沙啞地問道:“你心中的那女子,是叫王姝麽?”
顧斐身體倏地一僵,抬起頭,眼神銳利地刺向她。
柳如妍被這眼神刺得眼眶發熱,深吸一口氣,她才將喉嚨裏的哽咽咽下去:“果然是她。”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柳如妍對顧斐的愛隨著夢境一日比一日的真實而深刻起來。在她眼中,顧斐儼然就是她的夫婿,陪伴她後半輩子的夫婿。顧斐棄她於不顧就是背叛,心中有別人也是背叛,“隻是想告訴你,她確實生得一副好皮囊,我略有所不及。但是,她不屬於你。”
顧斐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他死死盯著柳如妍,那眼神恨不得將她吃了。
柳如妍卻笑了。
顧斐往日不願正眼看她,如今提一句他心愛之人,倒是願意專注看她了:“她已經嫁人了。就在你離鄉趕考的時候出嫁的,嫁的很好,往後餘生,都跟你沒有絲毫關係。”
“住口!”顧斐當然知道王姝嫁人了,但不代表他想聽這個話,更不代表這個話可以從柳如妍的嘴裏冒出來。
“你不必惱火,我並沒有惡意。”柳如妍克製不住喉嚨裏的哽咽,還是淚濕了眼睫,“隻是想讓你清醒一點,強扭的瓜不甜,有的人並不屬於你。”
“這句話由不得你來說!”
顧斐氣得一雙眼睛都紅了,通紅:“她嫁人了又如何?我還是會守著她。這輩子都隻會守著她。我欠她的,我會把我的一輩子還給她。”
兩人劍拔弩張,柳如妍心中悲哀,卻還是堅持把話說完:“顧斐,你相信命運嗎?”
顧斐心中咚地一聲跳,倏地冷下了臉。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你命中注定相伴一生的人。”柳如妍抹了眼角的淚水,信誓旦旦道,“不管你多喜歡那個王姝,你們都沒有緣分。如果你想她好好活著,就別去糾纏她。”
說完,她攏了攏大麾,轉身離開了。
顧斐怔忪地站在了原地,心中仿佛被一擊重錘擊中,疼得他腦袋都開始嗡鳴。
……
王姝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已經懶得罵在背後罵她的人了。反正罵她兩句又不會掉塊肉,隻要這些人不舞到她麵前來,王姝就當沒這事兒。
到臘月,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衣裳穿得多的時候人就腫的跟大皮球似的,走路都很艱難。
如今,王姝是沒有必要等閑不會出門的。非得起來走動,就在屋子裏四處轉悠。或者被小梁指導著做一些舒展的鍛體的動作。這動作有點像後世的瑜伽普拉提,看著沒怎麽大動,其實每一處都得用暗勁兒。每次王姝練完,都跟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滿身大汗。
因著太累,王姝偶爾就想偷懶。小梁這時候管嘴才嚴格,比先前管她吃零嘴兒嚴格多了。
屋裏日日燒著地龍,穿的單薄也不怕會著涼。王姝便日日穿著單薄的褻衣,懶懶散散地窩在榻上吃東西。薑嬤嬤時常想讓她動一動,唐僧念經似的日日在耳邊念叨:“主子你起來再走幾圈,多動一動……”
這種話王姝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左耳進右耳出。
薑嬤嬤看說服不了她,就開始暗戳戳地給蕭衍行告狀。蕭衍行如今下山很勤,隔三差五就要來住個幾天。他在的時候,就跟那集中營的獄警似的,半點耍賴的機會都不給。飯後要走動,零嘴兒要限量,少走一步都不行,多吃一塊就扣明天的雙份。
王姝每日光顧著罵他都要出不少力氣,蕭衍行也不在意,隨便她罵。
左右王姝也就會那幾個詞,翻來覆去聽,蕭衍行眼皮子都不帶掀一下的。偶爾見她氣得臉紅,還給她倒杯水潤潤嘴。日子過的還挺安逸的。
打破安逸是臘月二十六的一個晚上,蕭衍行才摟著王姝睡著,王家的大門被拍得嘭嘭亂響。
若非事情緊急,袁嬤嬤也不會大半夜的來這邊打攪主子。實在是花氏情況危機,指不定就熬不過這個冬日。到時候主子爺這邊沒做好安排,怕是會招來麻煩。
蕭衍行換了一身衣裳趕到蕭宅時,花氏躺在榻上臉色已經灰敗了。
她木木地盯著圓房,聽見動靜才轉過頭去。看見了從門外進來的蕭衍行,一身雪白的大麾上沾著雪粒子。眉眼上雪粒子仿佛一層白霜,將人襯托的仿佛冰雪雕成一般。她張了張嘴,喉嚨裏沒發出聲響。屋子裏早已經哭成一片。
花氏的這些奴婢們跪在地上嚎,哭得人頭腦炸裂一般的疼。
“出去!”
蕭衍行臉色難看,輕聲一喝,屋子裏瞬間安靜下來。
說來也悲哀,花氏嫁入蕭宅這麽久,這屋子裏的仆從卻還是頭一次見到男主子。且不說一些心誌不堅的婢女瞧見蕭衍行的瞬間呆愣住,花氏在看到蕭衍行時,眼神也是閃動了下。她也不知是恨意還是難受,朝蕭衍行伸出一隻手,終於發出聲音來。
“爺,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
“都退下去。”袁嬤嬤看到這群蠢貨就煩,這時候還在發愣,一個個都怎麽伺候主子的!
這一聲驚醒了屋裏的下人,他們忙低下頭,狼狽地退出去。
蕭衍行冷眼看著這隻手,沒有接。
屋裏很快安靜下來,苦澀的藥味熏得人難以呼吸。
袁嬤嬤小心地將屋子窗戶開了一半,扭頭看向屋子裏的兩個主子。蕭衍行已經走到一旁坐下來,抬手讓大夫給花氏施針。花氏眼睛盯著蕭衍行的方向,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想活著,我不想死啊。爺,就算你討厭我,也求你救救我,我才十六歲,還沒有活夠呢……”
大夫施針非常快,很快,花氏的臉色就好看了不少。
蕭衍行沒在屋裏待多久,隻做了約莫小半刻鍾就起身離開了。後麵就隻有袁嬤嬤守著內室,親自給花氏煎藥,喂她喝了下去。
花氏熬到了次日,病情才終於是遏製住了。
不過即使遏製住,花氏估計也堅持不了多久。先前吃的那方子藥性太烈,已經傷了五髒六腑。她身體本就有衰敗之症,靠著蕭衍行的大夫施針強行吊住了命。但這東西治標不治本。根子上衰敗的病症,不可能靠幾針就能挽回來的,花氏這條命是注定活不過來年春天。
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花氏要去是既定的事實,如今隻能另做打算。
蕭衍行看著窗外的飛雪,低頭看著紙張上幾個早已取好的名字。姝兒約莫在明年就該生了,總得給孩子一個好的出身。瘋了七年,他的瘋症也該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