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去路上,寶嫣剛走到住處,還沒進去,就碰到了蘇賦安的親隨潭青。

潭青在府兵眼皮底下等候已久,焦慮的麵容在見到寶嫣的那一刻,輕輕一鬆,他連忙迎上去給寶嫣行禮,隨後低聲輕道:“女郎終於回來了。”

寶嫣:“你怎會在此?”

潭青抬眼,隱晦說道:“大郎君關心女郎,加之久不見晏郎君出來宴客,想尋人喝酒都找不到人影,是以派奴婢前來問候。”

四目相對,寶嫣凝神一想,其實就明白了他說這話的意圖,“大兄……他都知道了?”

潭青微微頷首。

寶嫣提起一口氣,頓了頓,“進去再說。”

筵席上起初不知多熱鬧,為了慶賀兩姓結盟,蘇家人享受到了晏家的熱情招待。

就如北地民情豪放,習慣了在風花雪月之時,淺酌慢飲的兩位叔伯在對麵盛情邀請之下,不出一個時辰,就已喝得麵貌通紅,熏熏然了。

要不是為了顧及顏麵,讓下人幫襯著正襟危坐,再過片刻,隻消碰一碰就會醉倒在地。

念在他們舟車勞頓不辭辛苦,送妹妹出嫁的份上,蘇賦安自然而然地兼顧起了擋酒的重任。

不過長輩在前,他也有幾分幸運。

同齡的子弟還算人道,斯文勸酒,手下留情了,蘇賦安也就喝得不多。

他甚至慶幸今夜的自持,沒放任自己喝得爛醉如泥。

才會在宴上觀察到晏氏家主古怪的動靜,心生疑慮。

接著就看到寶嫣的公公婆母身旁來人知會,下一刻他們麵沉如水,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席。再接著,言笑晏晏的賓客附近就增派了比方才多一倍的府兵。

這當中總有風聲敏感的人。

蘇賦安感覺不對勁,多了個心眼,端著酒杯故意走到一個愣頭青的府兵跟前套話,這一打探,才知發生了什麽事。

於是當即招來親隨,讓他來見寶嫣看看情況如何。

“事情就是這樣。大郎君想要知道,晏郎君現下傷勢如何?可有傷及性命?到底是誰要害他……還有,聽聞二女郎也受了傷,這又是怎麽回事?”

鬆氏送來熱茶,潭青雙手接下。

寶嫣自嘲地笑笑:“你問的這些,我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鬆氏代她同潭青道:“女郎剛從那邊回來,新夫婿是受了重傷,但有大夫在那,沒有性命之憂。至於你說的二女郎……”

鬆氏神色變得隱隱不悅。

旁人她不知道,但二女郎這樣工於心計的人,肯定沒那麽簡單。

“她早前說身體抱恙,躲了侍候新婦新婿的活,回房歇息去了。我等都想不通,她是怎麽出現在新夫婿身邊的?”

“就連來診治的大夫,都將二女郎錯認成‘新夫人’,還害得女郎陷入當眾窘迫的境地。”

寶嫣看著眉頭微皺,有些意想不到的潭青道:“這些你聽聽也罷,不用同阿兄提起。事情已經發生,再去追究這些毫無意義,不如著手眼下,想想對策。”

“沒進門前,倒也好說。”

“進門之後,晏子淵便是我夫婿,夫婿出了事,自然於我不利。到現在還不知是誰要害他,此事自然有晏家的人去查,我就是擔心……”

寶嫣停了瞬息,輕聲道:“若他有個萬一,我在晏家又該如何自處。這門親事,又該怎麽算。”

總不能放著新婦年紀輕輕就做寡吧?

親隨瞬間懂了寶嫣的意思,“女郎放心,奴婢回去就稟告大郎君商議此事,絕不會讓女郎受委屈。”

夜深人定時,潭青從內宅離開。

寶嫣知他肯定會將話帶到蘇賦安跟前,於是短暫地放空思緒,讓人重新備水梳洗更衣。

等洗去粉黛,換下珠釵,才素麵淡雅地回到晏子淵的院子。

比起之前,守在內堂的人並不多。

沒有規矩嚴苛的婆母在,氣氛安然靜謐,寶嫣進去時,值夜的大夫正在打盹,下人輕輕一推就醒了。

“夫人。”對方愣怔,看到寶嫣後瞬間起身。

寶嫣:“不必拘禮,我來晚了。敢問聖手,我夫君和阿姐情勢如何?”

大夫:“二位目前一切安好……”

晏子淵和蘭姬被安排在同個院子不同房,寶嫣來的路上就先去過她那,就在隔壁的臥榻上,兩眼緊閉,人還沒恢複意識。

她受的傷在側腰上,比起晏子淵算輕的,但也不算太輕。

畢竟如果沒有她那一擋,晏子淵早就去見閻王了。

是以寶嫣從她的婢女那,得知她是私下偷偷找的晏子淵,已經不怎麽氣惱了。

蘭姬受傷就說明,她也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代價。

但願她人醒後,能長點記性,別再仗著小聰明,行自討苦吃的事情。

寶嫣:“勞聖手費心了。子夜已經過半,下半場由我來守吧。”

大夫一驚,連連擺手,“這哪裏使得?”

寶嫣安撫一笑:“如何使不得?我在這裏看著,若有什麽事,隻管請聖手過來。可你若是精神不濟累壞了身子,待我阿姐夫君有什麽不適,可能及時為他們醫治?”

“聖手請吧。我留在這,也好同夫婿說說私房話。”

都這樣說了,大夫哪還有不從的,“多謝夫人好意,在下受用了。”

對方離開後,寶嫣環視一周,目光定在床內的晏子淵臉上,開口吩咐,“去打盆水來。”

寶嫣緩緩揭開夫婿的衣袍,看清他身上包紮的痕跡,才意識到晏子淵到底受了何種程度的傷。

她拿著擰幹的手帕,本想幫他擦擦汗,卻發現無從下手。

鬆氏:“女郎,還是奴婢來吧?”

寶嫣搖頭拒絕,“不用,我自己來。”

還在起伏的胸膛昭示著晏子淵還活著,隻是胸口腰腹以及臂膀都纏上了繃帶,寶嫣隻有退一步,擦拭起他冒出細小汗珠的額頭。

期間晏子淵似乎恢複了一點意識,沉重的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看了寶嫣一會。

神情呆滯,目光還是朦朧迷離的。

寶嫣以為他醒了,被盯著,紅著臉將手從晏子淵脖頸處拿開。“夫君?你出汗了,我在幫你擦身,並非有意冒犯你。要是哪裏不舒服,你便告訴我。”

然而晏子淵睜了睜眼,不曾回話,就重新昏了過去。

寶嫣一腔赧然散盡。

如被撲滅的燭火,愣在原地。

要說這輩子受過多少次重傷,晏子淵可以伸出手指數一數,絕對不超過一掌。

他是長公主的兒子,也是二房唯一的血脈。

按稀有程度來說,比大房的子弟都要珍貴,可在新婚之夜,他卻遭人暗刺,像頭被拔掉爪牙的猛獸,隻能慘兮兮地躺在榻上不能動彈。

“夫君。”

他聽見有人細細柔柔地說話,晏子淵意識不清,疼痛紮身,根本沒法辨認對方說了什麽。

隻是他有印象,坐在床榻邊的人影是誰。

是他那個剛來北地不久的新婦,她年歲不大,至少比起他就如晏氏親朋裏的小妹一樣。

他想起兩人之間的約定。

等他宴客回來一起喝合巹酒,他當時是應了一聲,但不算答應。

像是沒太放在心上,因為前庭有許多賓客,有的早已提前知會過他,說要在他大喜的日子好好慶賀一下。

北地的兒郎多數好酒量,個個千杯不醉似的,那他肯定有一場“硬仗”要打。

能不能如約回到新房還不一定。

如若當時,看在新婦念念不舍,飽含期望的份上,多在新房內逗留一陣,亦或是與她先喝了合巹酒,會不會他就能避開這場暗刺了?

想到此,內裏一陣激動的晏子淵氣血翻湧,堅持不了多久,便再次失去意識。

長嬴風燥,透過支起的欞條窗漫進來。

寶嫣替晏子淵擦拭散熱已有半個時辰,對方漸漸從皺眉睡得安詳,她則累出了一身薄汗。

有一兩縷發絲被吹得貼在麵頰上,微微發癢。

寶嫣輕手撥開,又眼含倦怠地捂著嘴,露出困意。

她也累了,幹脆放下濕帕,在旁打起了盹。

鬆氏不放心寶嫣,每隔一會就會進去查探情況,果然她進來時寶嫣已經睡著了。

她從來沒睡得那麽不舒服過,就坐在一張凳子上,手搭著硬邦的床架,枕著青鬆一般的軟紗,不舒服到整張睡顏上峨眉輕蹙,朱唇緊抿,委屈得不行。

鬆氏是心疼她的,上前試著將她輕輕喚醒。

就在靠近那一刻,床頭一雙眼睛猝然睜開盯緊了她,晏子淵不知什麽時候醒的,他臉色瞧著格外蒼白虛弱,警惕的視線滿是防備。

直到打量清楚,才認出鬆氏是誰。

“……走。”他頗為吃力地道。

鬆氏是想勸寶嫣去房裏睡的,沒想到晏子淵醒了,不願她打攪他。

鬆氏欲言又止,“郎君……”

晏子淵看了眼熟睡的寶嫣,大概明白了鬆氏的意圖,但他傷勢很重,因為身體疼痛才反反複複醒來,這時也沒再多的力氣開口說話。

隻能盡量眼神暗示,衝新婦的乳母搖頭。

他之前以為是下人在照顧他,可那雙柔嫩的手帶來的觸感告訴他,不是別人,而是寶嫣。

晏子淵驚訝之餘,心中別有一種異樣的寬慰。

她呼吸綿軟平和,晏子淵聽著聽著,傷口處的痛錯覺般緩和不少。

是以他不願這個乳母打攪此時的寧靜,等鬆氏麵帶猶豫地退出去,晏子淵才偏過頭,慢慢瞥向旁邊那道秀婉淑麗的身影。

翌日。

明亮的燭火在拂曉中融成一灘凝固的白蠟,窗台暗角墜落著屍體僵硬的飛蛾,隨著朝陽的升起,整個建築廣闊的深宅府邸露出全部容貌。

仿佛一隻假寐的獅子從中活了過來,伸展四肢,恢複往日生機。

房內安安靜靜,寶嫣揉著酸疼的脖頸和腰身朝榻上瞧去。熬過凶險的一夜,晏子淵睡得昏沉,氣息也很正常。

趁著大夫進來查看他的情況,寶嫣被鬆氏勸說著回房休息。

昨夜為了看顧夫婿,寶嫣盡心盡力,忙得出了一身虛汗。

她在新房被伺候著洗漱,順便換身趕緊的衣裳。

也就是用早食的時間,寶嫣聽到了晏子淵院裏傳來的消息。

晏子淵終於擺脫昏沉的意識,清醒過來。

同樣,蘭姬那邊也傳來新的動靜。

為了趕去見對方,寶嫣早食用到一半就讓人撤了,領著婢女腳步生風地奔走穿過長亭樓閣。

一切與離開前沒什麽兩樣。

寶嫣微帶氣喘地在庭院裏站定,整理好了儀容才緩緩踏上台階。

“夫君,你醒了?”她口幹舌燥地推開內室的屏門,裏頭的聲音陡然一靜,寶嫣與本不該出現在這的蘭姬麵麵而覷,相對無言。

醒來後的晏子淵披著衣袍,半靠在床頭,而庶姐同樣衣衫單薄,不勝嬌弱地與他躺在同一張榻上。

畫麵靜止般。

直到蘭姬扯出笑容,打破沉默,問候寶嫣,“阿妹,你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寶嫣喃喃問:“阿姐怎會在夫君房裏。”

蘭姬詫異一瞬,也就是那一瞬她的氣態和言行就不大一樣了。

她笑望著寶嫣,“同是晏郎的房裏人,怎麽阿妹能來,我就不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