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陸道蓮五感生來就比旁人要靈敏,他的耳目仿佛得上天寵愛,能看到很遠的距離也能聽到他人不曾聽到的細微動靜。

但有耳目上的好處,就有其他方麵的弊端。

他敏銳的嗅覺就是如此。

就好似普通人覺著正常的氣息味道,他覺著臭一樣,陸道蓮總能嗅到旁人身上那些自己都聞不出來的味道。

他將這些令他不悅的氣息,統稱為“人臭味”。

有的人臭不可聞,有人香得沁鼻。

就如現在。

他抬起帷帽,隔著白紗的遮掩,即使看不到遠處的景象,但隻要聞到那股香,就知道遠處坐著誰了。

因為那新婦,與其他人很不一樣。

仿若從滿池淤泥中脫穎而出,舒展身姿送到口鼻處,解臭解悶的一朵花,與眾不同,又獨樹一幟。

寶嫣望著那個帶著帷帽的身影,感到微微的錯愕,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對方突然朝這個方向停下來的動作,好似與她有關。

是佛堂的主人,不眴師父嗎?

他怎會和眾人一起來,他也是來探望公公病情的?

可他一個外男出現在這,來的都是晏家有血脈的親戚,其他人竟沒有異議嗎。

還是因為是家裏的貴客,所以沒有見外。

“女郎,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聽到小觀問,寶嫣回神後才發現,剛才那幫人已經從她們著經過,前往旁邊的宴客廳了。

蘭姬更是為了湊熱鬧,一隻腳早已踏出門檻。

現在就隻剩寶嫣沒動了,她想了想,自從上回和晏子淵鬧僵,也有好一段時日沒見,現下他阿耶出事,想必心中很不好受。

還是過去瞧瞧,順便說些能寬慰到他的話。

宴客廳就在附近,一小段腳程的功夫就到了。

屋外日日能見的府兵目不斜視地守衛此地,門內門外不時有下人來回穿梭,端茶送水,還未走近就能聽見裏頭熱鬧的說話聲。

寶嫣進來後環視一圈,本是想找找晏子淵在哪兒,結果搜羅一陣後,哪怕知道晏子淵和誰在一起。

寶嫣還是沒有停下逡巡的動作。

奇怪,這麽多人,分布各處,這其中居然沒有那道氣勢出眾的僧人身影。

明明之前在人堆裏看到他了,為何這一會的時間就不見了呢,難道是她看錯了?

寶嫣不知,就在離她不遠處的屏門後。

陸道蓮半側著身掀開了半邊帽簾,以一種隔門窺鶴的姿態,眸若點漆,麵無表情地欣賞著她尋找自己蹤跡的畫麵。

數日不見,她好像嘴皮上的傷養好了,從夫婿那受到的委屈似乎也消失了。

一身顏色嬌嫩溫柔的新婦人打扮,氣色好極了,白裏透紅,這麽多婦人裏,不管老的少的當屬她穿著最是漂亮。

也最好欺負。

聽說她許多日沒去見晏子淵,應當是還在計較對方嗬斥她的事。

夫妻之間,並沒有什麽聯係。

她想通了嗎,晏子淵不是她的良人,這樁親事也不是什麽多麽美滿的姻緣。

陸道蓮一直在等。

她打算什麽時候再去佛堂求他,為她逢凶化吉?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方寸間,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的到來,將這微妙的聯係從中打斷了。

家中接連出事,讓晏子淵的心緒凝重不佳。

他剛剛看望了自個兒父親,裏頭有阿翁坐鎮,他便出來透口氣,沒多久就被側室給纏住了。

側室向他說著體貼安慰的話語,晏子淵的視線卻不由地落到了東張西望的新婦身上。

他想起了半個月以前和新婦之間發生的不快,不知道她是否還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他突然挪動腳步,留下話還沒說話的蘭姬,朝著寶嫣的方向走去。

“你在找誰。”晏子淵停在寶嫣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眼神朝客廳的各處掃**。

寶嫣回轉頭來,透過晏子淵的肩膀,看到了一臉不虞,神色冷冷望著她的蘭姬,不懂晏子淵怎麽來她這了。

他不是和蘭姬聊得好好的麽?

莫名的,寶嫣沒有打算將她在找誰的事情告訴晏子淵。

本身她與晏子淵的親事就很不順利了,若真告訴他,在他追問之下,定然會想知道她去佛堂做什麽。

之後占卜結果為凶兆的消息不就被他發現了。

這樣不僅對他們二人的關係毫無利處,說不定,他還會氣急敗壞怪她聽信亂力鬼神之類的話。

寶嫣不想雪上加霜,於是情不自禁說了謊。

寶嫣:“我在找夫君。”

她撒謊。

遠在屏門後的陸道蓮負手而立,帷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寶嫣一無所知,違心地朝對麵露出一縷赧然的笑,當意識到這種場合又不合適後,斂平嘴角,秀眉輕蹙,滿含擔憂問:“夫君,阿耶他怎麽樣了,大夫是如何說的?”

晏子淵麵色頃刻就變了。

他回想起床榻上,中風後眼歪嘴斜,以前的風度都消失殆盡的父親,神情沉重道:“大夫施針後,暫且好多了,隻是無法與人交談,行動僵硬,口不能言。”

中風是種邪病,在當今看來就如同邪魔入侵般可怕。

要想治好,不僅要看大夫的醫術,還要看病人自個兒的運氣。

寶嫣聽聞能治好的大夫屈指可數,得了此病的人更多下場是半身不遂偏癱了,還有隨時喪命的危險。

“這……”

“阿耶是武將,年紀不老,更稱得上年輕力壯,想必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她幹巴巴地說著好話,連自己聽了都不知道有幾分可信的意思。

晏子淵忽然不甚在意地問:“你不鬧脾氣了?”

寶嫣愣住。

晏子淵:“上回你來我院子,問我要不要搬回去住,那日我屋裏有客人,不是有意要衝你發脾氣,還請夫人見諒。”

寶嫣根本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若是說晏子淵在宴客,那她在門外扯這些夫妻閨房之類的事,的確是唐突了,也怪不得他會生怒。

可是,寶嫣總覺得晏子淵的火氣裏,夾帶了一絲惱羞成怒。

他似乎在害怕麵對什麽事實一樣。

而且,他不應該,也不該傷及一個毫不知情的婦人的顏麵,這是遷怒,最傷人的發火方式。

不過,既然他都道歉了,今日公公又遇到險情。

寶嫣體諒道:“一點小事,都過去了。”

她想到什麽,頓了頓,這回忍不住笑起來,柔聲說:“而且,夫君不是早就向我示好了嗎,還未謝謝夫君,送了我一些良藥。”

“乳母用水化開,讓我抹在唇上,一夜間就變好了……”

“什麽良藥?”

晏子淵茫然不知其意地打算寶嫣,她是不是弄錯了?他道歉的本意,是因為在晏家出事的關頭,不想再多生事端了。

在和新婦鬧僵後,蘇家還沒從北地離開的幾位長輩,還有寶嫣的兄長隨時會上門前來理論。

晏子淵更不想,到時候把自己有心隱藏的秘密弄得人盡皆知,這才主動開口向寶嫣透露和好的意思。

可她說什麽早就向她示好,還送了藥給她。

她生了什麽病嗎,還是寶嫣氣過頭了,這些事屬於她自己的臆想。

總之,晏子淵根本沒有做出她所謂的送什麽東西的舉動。

在與之對視見,看清了晏子淵臉上所有神色變化的寶嫣,終於意識到對方說的是真的,是她弄錯了。

她張嘴想發聲,卻發現自己陡然語塞了。

不是晏子淵,那是誰?

也就是說,這段日子裏都是她在自作多情了?

寶嫣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在無人注意到的昏暗角落,默默聽了一場好戲的高大身軀十分冷淡地背過身去。

傻子。

不是靈慧無比,怎會這麽笨。

晏子淵連不舉都能將她瞞得死死的,她還在期待什麽?

期待他會住回新房,暴露自己的秘密麽?摸著指間冰涼堅硬的佛珠,陸道蓮不知想到了何種主意。

一雙烏沉的眼珠,透露出一絲冷冷清清、令人膽顫的寒意。

寶嫣公公突發意外,可能對晏家的局勢有所影響,但其實這場意外裏,獲利最大的是她的夫婿。

一個府邸要有一個頭領。

老君侯年事已高,當不得幾年。

原本的嫡次子,中風不醒,家裏沒亂已經是大幸。

沒了下一任家主,總要替補上來一個繼位者。

作為晏家如今無論從身份背景,還是年紀能力來說,都是佼佼者的晏子淵便成了下一任家主的人選。

寶嫣的地位,也隨著夫婿的變化水漲船高。

這體現在,她在後宅之中,因為婆母為了丈夫的事傷心過度,沒有多餘精力管理家務,從而終於分得了三分之一的掌家權利。

一分在晏家老夫人手上,另一分還保留在賢寧手裏。

這日子,是眼見著慢慢好過起來,寶嫣院子裏的下人也在為她高興。

他們都是羅氏為自己親女精挑細選的仆從,不論忠心,光是人品德行都是良善忠厚的那種,懂得女郎過好了,他們才會過得更好的道理。

這種如同普天同慶般的精神氣氛同樣感染到了寶嫣,她起初同樣高興自己接觸到了夫家的權利。

可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到現在還是處子之身。

夫婿沒有碰她,她在晏家其他人眼裏,還是隻算得上半個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