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講理
霞光衝破雲層, 萬物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高高瘦瘦的青年倒地,棠月捂著他脖頸的手指僵冷得無法動彈。
沈驍就是在這一刻追上來的, 穿著總是一絲不苟的男人,發型淩亂,“是我招待不周還是怎麽的, 你們跑什麽?”
陸卓衍抬眸盯著遠處,密林裏燈光若隱若現,顯然沈驍追蹤時將人兵分兩路, 跟著他們跑了一段山路,看這些打手連帶沈驍本人均有些疲憊不堪。
不確信能不能順利逃脫, 尤其是現在還遇到傅小鯉這種情況。
隻見沈驍一聲令下, 打手們爭先恐後衝向陸卓衍。
悲痛來不及擱淺,陸卓衍與打手們纏鬥,擔心棠月落單, 時時要分心去關注沈驍和棠月。
忽見沈驍目眥欲裂, 目光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卓衍心下不安,順著他的視線轉身看去, 後背挨了一拳, 疼得他悶哼一聲,抬臂一揮, 將偷襲他的人掀了出去。
待看清沈驍視線方向, 陸卓衍心中警鈴大響, 大喝一聲,“棠月!”
聞聲, 棠月愣了愣,從夢魘中醒來, 眼神恢複清明。
然而看見虞文升麵目可憎的臉時,腦海裏隻有一個可成行的想法,這個想法不斷地往上冒出。
靈魂上空有道聲音在說。
“你應該把刀刺向虞文升的胸膛,普通人或許刺不中要害,要反複刺一個人很多刀。”
“但你不一樣,法醫最是知道,如何正確地將人刺死。”
意識在搖晃,她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殺了虞文升,不單單是想。
這個男人帶給她八年的暴力傷害,殺死了她的養母,逼死了她的棠阿婆,傅小鯉流盡了血,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樣的人,憑什麽活著啊。
此刻的棠月異常清醒,她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做好準備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沈驍興奮地看著她,打手們跟著停下動作,目光同樣望過去,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虞文升用完好的那條手臂,撐在地上不斷後退,嘴裏發出難聽的嗤笑聲,“要不是舍不得我花出去養閨女的錢打了水漂,我真該在那天就弄死你,讓你和你媽滾去下麵團圓。”
棠月從地上撿起那把醫用剪刀,思維清晰,虞文升一定是聽見她當時和陸卓衍說的那些話了,才會那麽準確地刺破傅小鯉的頸動脈。
她偷拿過來防身的剪刀,她教陸卓衍的威脅辦法,最終卻都落在了傅小鯉身上。
腦子幾欲炸裂,腳下的樹葉被她踩出沙沙聲,寸寸挪向虞文升,她高高抬起手上沾滿血的剪刀,眼睛像是精密的儀器,瞬間找出虞文升身上能一擊致命的位置。
剪刀裹挾著風聲……
陸卓衍高喝:“棠月!”
棠月神色一動,手上動作跟著頓了頓。
陸卓衍想要衝上來,沈驍一個眼神,打手們趁機摁著他的肩膀,將他扣住。
此刻的陸卓衍顧不得許多,心髒太疼了,喑啞的嗓音顫抖著,“棠月,活下來,你媽媽,棠阿婆,還有傅小鯉,他們那麽愛你,拚了命的護著你……”
“因為你還年輕,你還有希望,你不是一個人,別把自己困在孤島,為了一個人渣……”
“不行,棠月!”
“不行!”
“求你……”
“活下來!”
最後三個字帶上了哭腔。
沈驍看熱鬧不嫌事大,鼓勵道,“別聽他胡說八道,小公主,咱們有仇一定要報仇。”指著傅小鯉,“不然你弟弟能安心嗎?”
他的鼓勵不知是否起了作用,棠月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在虞文升罵罵咧咧的挑釁中,眼神狠戾,仿佛地獄來的活閻王,剪刀有著劈山碎石的力量。
這一刻虞文升怕了,他意識到,棠月是來真的,她是真的要殺了他,清醒地殺了他。
“別開玩笑了,你……”
話沒說完,剪刀撕裂空氣。
唰啦——
唰啦——
一聲又一聲,殘忍至極。
所有人屏息凝神,陸卓衍終於撂倒了打手,朝著棠月奔去,見虞文升仰麵躺在地上,手指顫抖。
而棠月背對著他。
陸卓衍承認那一刻他害怕極了,鑽心噬骨的疼痛。
時間仿佛按下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棠月身上。
終於棠月站了起來,轉過身,看見陸卓衍那一瞬,垂下眸子,緊抿著唇,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害怕被大人責罰。
沈驍他們也好奇,到底怎麽樣了。
卻見她一步一步走向陸卓衍,直到站在他麵前,剪刀才從手裏滑落。
緊接著,她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抱著陸卓衍的脖子,頭埋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因為失律而瘋狂加速的心跳,眼睫輕顫,像是在感受生命與活著這件事。
“心跳真好聽。”她輕聲呢喃,“嗯。”
“活下來,我答應你了,陸卓衍。”
話音落下,陸卓衍難以置信地看著坐起身大喘氣的虞文升。
失而複得的酸楚將他整個人填滿,抬手回抱棠月,太過恐懼導致手顫抖不已。
棠月終於明白,曾經她或許一無所有,但現在並不是這樣。
剛剛想殺了虞文升,又想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
陸卓衍努力告訴她——她已經擁有了想要的。
這個結果令沈驍非常不滿,看著撿回一條命的虞文升,頓覺無趣極了,準備發布命令,讓人把陸卓衍和棠月帶回去,至於死了的傅小鯉,那是虞文升的事情,與他無關。
就在此刻,密林裏衝出一夥人,高喊著,“別動!你們被包圍了!”
有一道嘹亮的男中音底氣十足,“你們這夥盜獵者,我盯上你們很久了,別想逃!”
來人正是趙警官,可是眼前的場景,讓他有些傻眼,布局幾個月,就是來抓盜獵者的,這是怎麽回事?
短暫愣神過後,陸卓衍認出對方,“趙警官,我是新月寵物醫院的陸卓衍,當初小鵑鳩的事件,就是我們醫院報的警。”
特警攔住了沈驍的去路,抓捕了一眾打手。
而他的老巢,趙警官的小分隊早已埋伏了人手。
趙警官想起陸卓衍是誰,同時看見了地上滿身是血一動不動的傅小鯉,大驚失色,沒想到會有命案。
快速聯係刑警隊的同事江警官,出乎意料的是江警官就在附近。
確定好位置,早已集結的特警和刑警快速趕來,江警官和祝警官見到現場痕跡後,快速布控。
趙警官了解完事情始末,協助兩位刑警將犯罪嫌疑人悉數抓獲,解救出了藏在山洞裏的小月亮和一眾女孩子。
急救車趕到現場,醫護人員忙碌起來。
棠月和陸卓衍都受了傷,被抬上擔架之前,棠月看見他們去搬運傅小鯉,輕聲問,“我再看看他。”
醫生點頭,讓她過來再看一眼。
知道真相的人,都說棠月和梁舒餘長得像,其實傅小鯉和媽媽長得才像,棠月盯著傅小鯉看了很久,用袖子慢慢擦去他臉上的血跡,露出原本清俊的麵容。
青年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仿佛隻是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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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結束後,沈驍和桑姨雙雙落網。
沈驍就是楊驍,當年星火打火機廠大火,唯一逃出來的就是他和母親。
在慈山的時候,他跟在林局長那個開洗腳城的二弟身邊幾年,刑法上的賺錢內容學了個遍,奈何林家出事,殃及到他。
他對林家宿有積怨,覺得棠月之所以會出生,還需要仰賴他給傅昂牽線搭橋,所以沈驍自認為可以肆意掌控棠月的命運。
販賣/器官不過是他其中一個小生意,拐/賣/婦女兒童,早在慈山就跟著林局長的二弟學了個十成十,桑姨是他最得力的下屬,合作好幾年。
至於盜獵國家一級野生動物,這件事與他無關,是桑姨那一夥人幹的。
陸丹臣也被帶走調查,臨走時,他深深地望著陸卓衍,陸卓衍撇過臉,隻說了一句,“一直以來,我都希望不是你。”
陸丹臣怔怔地望著他,腳步踉蹌,被帶上警車。
除了這些證據,其實陸卓衍從棠琳那裏知道真相沒多久,陸商祺就帶著那份真實的親子鑒定來找過陸卓衍,隻說了一句,“哥,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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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卓衍谘詢過鄧清和,虞文升這次死刑是跑不了,進去了的陸丹臣量刑會複雜點,要看他在車禍案的整個參與程度而定。
陸丹臣進去了,陸老爺子作為陸家的大家長,不得不重新主持大局,為陸家擋去風雨。
這一次老爺子欽點陸淮陪候身邊,手把手教他如何處理這些危機。
陸淮表示: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是35,不是25,不用像教家裏其他小輩那樣教。
棠月和陸卓衍都住在陸家醫院,陸老爺子來看過陸卓衍,他們短暫交談過。
陸老爺子:“我知道你怨我……”
陸卓衍靠著牆,冷聲質問,“您是覺得活著的人才重要,死了的人,就不重要了嗎?”
被戳破的陸老爺子久久無法言語。
早前,陸淮把陸老爺子的病情告知了陸卓衍,委婉告訴他,老爺子快不行了,“他現在身體不行,好賴就這兩年了,你別太氣著他。”
陸卓衍冷笑一聲,“那棠月呢,你為什麽執意要讓她把戶口遷到我爸爸名下,你明明知道一切。”
陸老爺子不斷摩挲胸口順氣,歎了一口氣,“那孩子不是還有夢想嗎?她的身世擺在這兒,如果和你在一起,她注定無法實現法醫夢。”
“她的養父有牢獄史,她的生父還是那樣的人物,同樣也有牢獄史,咱們陸家在桐城也有一點影響力,你的一舉一動很容易被放大解讀,尤其是你身邊要是還跟著那孩子,要是被好事之徒查到這些過往,我就問你怎麽辦?”
“那些都不利於你的發展,你們在一起,各自都要為彼此犧牲很多。”
“陸卓衍,我們家雖然從事醫療行業,到底還是商人,重視利益,這筆賬你會算,你告訴我,值得嗎?”
在陸老爺子眼裏,陸卓衍就跟被下了降頭一樣。
“您是擔心舅舅的處罰又多加一個偽造親子鑒定吧?”
聞言,陸老爺子氣得摔了杯子,“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想著曲解我,分開對你們彼此都好,她成為你的妹妹,這樣能受到陸家庇護,也能有資格去當法醫,何樂而不為?”
陸卓衍的回答依舊那麽擲地有聲,“不可能。”
棠月的病房在陸卓衍隔壁,晚上陸卓衍溜達到她病房的時候,故作隨意把這話講給她聽,偷偷觀察她的反應。
見她搖了搖頭,“我不會當你的妹妹。”
這就是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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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過完年,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尚未散去,傅小鯉的葬禮時間定下,年初六。
棠月作為傅小鯉的姐姐出席。
至於本該在這裏參與葬禮的傅小鯉的父親傅昂,他在桐城機場被捕,涉嫌謀殺蘭希。
傅小鯉跟蹤虞文升那天回來,他見到了傅昂,也看見了傅昂手上來不及隱藏的手鏈,那是蘭希的,最早戴在他媽媽梁舒餘手上,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梁舒餘當年戴著這條手鏈跳的樓,但後來手鏈就不見了,再見到是在蘭希手上,她毫無芥蒂地告訴傅小鯉,是他爸爸傅昂送給她的。
搶奪手鏈時,傅小鯉傷到了手,卻在與傅昂交手意外得知了驚人的秘密,原來當年梁舒餘用他那些行/賄名單威脅,想要離婚,卻被傅昂錯手推下樓。
明明還有一口氣,傅昂卻視而不見,還布置成失/足跳樓現場。
隻是沒想到多年後,會在蘭希身上曆史重演。
那段時間,傅小鯉拿琴弦的手,總忍不住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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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送別傅小鯉的人很多,大多數棠月都不認識。
葉迪哭得不成樣子,杜子巍扶著她,朝著棠月鞠躬,千言萬語匯成一句,“節哀。”
也是這時,圖林樂隊的成員們才知道,棠月和傅小鯉真實的關係,即便一個姓棠,一個傅,卻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姐弟。
金燦燦和鄔衡也來了,金燦燦特別難受,交給棠月一把小提琴,“棠月,這把琴是我外公當年送給師兄的,他特別喜歡。”
棠月接過小提琴,仔細端詳上麵的紋路,“我會好好保管。”
傅小鯉的合作夥伴顏果子和唐聞詢也來了,點了香,認真送別他。
顏果子交給棠月一個小提琴掛件,“棠月,這是我們上次演出時,讚助方定製的禮物,還沒來得及給他,當時工作人員來問定製禮物要寫什麽字,我記得他說‘平安順遂’。”
告別儀式結束,傅小鯉的骨灰下葬,埋在梁舒餘的旁邊。
這是棠月第二次站在梁舒餘的墓前。
第一次是她給梁舒餘買下這塊墓地下葬時,來過。
風輕輕吹拂,棠月將被風撩起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盯著梁舒餘看了會兒,原來她和梁舒餘長得很像。
從正午到天光向晚,陸卓衍一直陪著她待在那兒,直到她提出想單獨和那兩人待會兒,陸卓衍才先回去車裏等她。
月亮從上弦月變成下弦月時,棠月走下墓地。
陸卓衍遞給她一杯溫熱的奶茶,還有剝好殼的茶葉蛋。
這一次,他把蛋清分給了棠月,將她討厭的蛋黃吃了下去。
棠月沉默地看他一眼。
“那是什麽?”陸卓衍沒看見顏果子把小提琴掛件交給棠月的事情,見她手裏拿著個掛件,便問了句。
“傅小鯉演出主辦方那邊送……”棠月頓住了,目光定格在掛件背後的‘平安順遂’字樣,後麵還綴著兩個英文首字母。
‘平安順遂- 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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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寵物醫院之前鬧事的人是沈驍安排的。
當時沈驍被傳喚,出了局子,立馬有了下一步動作,試圖潑髒水毀了新月的口碑,過往由於這些問題關門大吉的寵物醫院不勝枚舉。
隨著他的入獄,沒有後備資金支撐這些人鬧事,網上的聲音漸漸小了。
陸芷桃作為衝浪選手,奮鬥在網絡一線,為了三哥,不斷切換大小號和人掐架。
薛羽曬出部分棠月處理寵物屍體的視頻。
雖然給棠月的臉打了馬賽克,卻還是被有心人士發現,她就是在新月醫院門口為新月發聲那個女孩。
一時間棠月在網上人氣高漲,被稱為最美寵物殯葬師。
隨著警方通報結果公布,證明了新月寵物醫院的清白,陸卓衍音色流氓加上即便戴了口罩也擋不住的帥氣,在網上同樣收獲了超高人氣。
過去的節目組找到他,希望再拍寵物醫院係列第二季,陸卓衍正愁給分院打廣告,二話不說簽了第二季的合約,地點選在了即將也開業的六月寵物醫院。
小月亮的父母沒有在基因庫裏留下找她的痕跡,她很失望。
陸卓衍:“我和你棠姐姐結婚,收養你當女兒?”
小月亮拒絕:“不要,你們就大我十幾歲,我喊不出口爸爸媽媽,何況……”猶豫後又堅定,“我想試著找找我的爸爸媽媽,我想知道我從哪兒來。”
“你不害怕知道真相可能是被拋棄、不是走丟了麽?”棠月告訴她最壞的結果。
小月亮認真盯著棠月的眼睛,“不害怕,我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你有勇氣承受真相,我也可以。”
“嗯,好。”棠月笑了笑,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很少笑。
陸卓衍和小月亮都盯著她看了會兒。
突然,陸卓衍想到什麽,“那你不讓我們收養你,你臉上的疤,我想辦法給你祛了吧,我家裏有不少整形美容醫院,找最權威的專家,還你最好看的臉。”
小月亮仰起頭望著他,“真的可以變成最好看的臉嗎?”
陸卓衍點點頭,“當然可以,相信醫學。”
“好。”這件事小月亮沒有拒絕,笑了起來,笑容扯到臉上的燙傷,有些猙獰,亮晶晶的眼睛充滿對未來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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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林國晟一家子,林庭文進ICU那天,陸卓衍陪著棠月去看了眼,隔著厚厚的玻璃罩子,看著林庭文渾身插著罐子,痛苦得放棄了掙紮。
離開時,遇到了林家的爺爺奶奶,他們知道棠月的配型成功了,是可以給林庭文做骨髓移植的。
認出棠月後,林家人攔著她,祈求她救救林庭文。
卻被陸卓衍斷然拒絕,“搞什麽,我告訴你們,我女朋友全身上下,沒有哪處的零件可以少!”
棠月笑了一聲,看著陸卓衍。
林家人乞求不成,變了臉,先是道德綁架,說棠月是林家的一份子,不許她袖手旁觀。
又是全家上陣,大罵棠月白眼狼,沒有林家,哪兒來的她棠月,要她還生育之恩。
任憑他們怎麽鬧,棠月都隻有一句話,“不可能,我男朋友說了,我全身上下,一塊兒零件都不能少,何況我怕死,我要長命百歲,你們和我有什麽關係?”
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林庭文因為沒有配型,不治身亡。
陸卓衍很擔心棠月會自責,好在棠月一切表現正常,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從葬禮開始,或者說是從傅小鯉去世那一刻開始,棠月就一直憑借一口氣支撐著。
再不願意承認,陸卓衍也明白傅小鯉之於棠月的意義。
——兒時沒人愛她,隻有傅小鯉陪著她;兜兜轉轉,少年時代又回到傅小鯉身邊。
曾經傅小鯉的人生,就是棠月渴望的,所以才會寵著他。
而一起逃走的那些歲月,他們是彼此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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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裏沒酒。”棠月嘟囔。
陸卓衍微微一怔,她說的是‘你家裏’,還是不能把這裏當家,當作歸屬麽?
“有啊,咱們倆酒量堪憂,你確定要?”
“嗯。”
陸卓衍在酒櫃裏找酒。
棠月不知何時摸了過來,伸手拿起一瓶白葡萄酒,“喝這個?”
陸卓衍抬了抬下巴頦兒,“喝。”
落地窗半開半掩,室外春寒料峭,室內溫暖如春。
冷與暖的中介線上放著兩個蒲團,棠月坐在其中一個上麵,下巴墊在膝蓋上,兩指捏著高腳杯,盯著樓下波光粼粼的月鹽湖。
月鹽湖的冰麵融化,再也沒有滑雪、打雪仗的人了。
雪化了,春天來了。
陸卓衍盤腿坐著,老神在在地靠著她,伸長手臂,清瘦長指在果盤裏挑挑揀揀,選了個梅子糖,勾過來,撕開包裝。
梅子糖放進嘴裏,酸酸澀澀溢滿口腔,掌心貼著她白皙的後頸,拇指指腹慢慢摩挲。
“棠月,想哭的話,就哭吧。”
話音落下,棠月眯縫著眼睛笑,搖搖頭,“我不哭。”
說著仰起頭,抿著杯壁喝酒。
不勝酒力的後果,就那麽兩杯下去,大病一場後有些病態白的皮膚微微發紅,眼尾輕輕顫動,像翩躚的蝴蝶,想要振翅。
那一刻,陸卓衍覺得自己又要抓不住棠月了。
從傅小鯉去世到現在,她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很不正常。
陸卓衍心中隱隱不安,走神時,棠月湊了過來,扯著他的領帶,拉著他靠近,貼上他的唇,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而後狡黠彎起。
陸卓衍被她哺入一口酒。
溫熱,清甜,帶著醉人的魔力。
到底是從哪兒開始糾纏,他們已經分辨不清。
春風輕輕吹來,白紗簾晃動,影影綽綽。
棠月的皮膚挨上真絲床單時,被凍得一縮,出於本能想蜷縮成一團。
腳踝被扣住,這讓她捋直了腿。
朦朧視線中,陸卓衍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衫袖扣,皮帶扣落地與地板碰撞出清晰的聲響。
曲腿撐在她身側,扶著她坐起身,指節蹭了蹭她裙子拉鏈。
微微用力,拉鏈下滑的細微聲音在空**的房間裏異常清晰,那聲音在耳邊炸開。
棠月像新鮮的雞蛋,從束縛中剝離。
吻逐漸荒唐。
白晝變成黑夜。
夜晚逐漸變成碎裂的幻夢,綺麗,旖旎。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棠月覺得渴,咽了咽喉嚨,想要說話,卻聽見陸卓衍撕開塑料片的聲音。
陸卓衍咬著她的耳垂。
沒有一點防備。
陸卓衍的氣息將她包裹。
他的短發掃著她脖頸連著下頜的皮膚,細細密密的癢伴隨著疼··痛襲來。
“寶貝,喊我哥哥。”
棠月的發絲被汗水打濕,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起來。
她無意識地扣著枕套,大口大口喘氣,眼眶發紅。
努力去適應,故意和他作對,連名帶姓喊他,“陸卓衍……”
換來對方惡意一丁頁。
意識渙散前,陸卓衍長臂一攬,收她入懷。
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陸卓衍低下頭,鼻尖蹭著她的鼻尖,嘴唇摩挲著她的臉頰,指節勾走了濡濕的發絲。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又啞又輕的哭泣聲,像小貓。
陸卓衍拍著她的後背,哭聲逐漸放大,他懸著的心才終於慢慢落地。
……
酸痛讓棠月一直無法入睡,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檸檬香氣。
借著窗簾縫隙滲進屋內的一線月光,棠月盯著陸卓衍的眉眼看了半晌,用微微發顫的指尖沿著他的眉毛,一路點到他高挺的鼻梁。
“還挺有精神。”
“我要洗澡。”
話音落下,陸卓衍坐起身,親了下她的額頭,起身先一步去了浴室,浴室裏淅淅瀝瀝的水聲響了一會兒。
就在棠月昏昏欲睡時,陸卓衍走出來,將她抱進浴室。
浴缸裏放滿了水,陸卓衍把她先放進浴缸,自己跟著坐了進來,水位跟著上漲。
陸卓衍摸了摸她的臉,從後麵圈著她的肩膀,將她抱在懷裏,下巴埋在她的頸窩,“困了麽?”
“嗯。”棠月閉著眼睛。
他用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卷著她的發梢,“泡會兒就去睡覺。”
棠月頭朝後仰,腦袋貼著他的頸窩,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快要沉入夢鄉時,陸卓衍裹著浴巾,將她擦幹了抱回房間。
“寶貝,吃點東西。”
棠月不情不願地掀開眼皮,被打擾睡眠特別不爽,但又確實很餓。
情//欲耗費體力,尤其是從回來大病一場後,體力還沒完全恢複。
陸卓衍墊在她身後,攬著她,她靠在他的胸膛,抿著碗沿,品嚐到雞湯的味道,這才想起,下午就開始煲的雞湯,早已入味。
喝了小半碗,再也不肯喝,陸卓衍將她放下,掖好被子,幾口將她剩下的雞湯喝光,托著她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
不分晨晝地過了三天,那三天裏,他們忘記了所有的人和事,小小的天地裏仿佛隻有他們和他們的寵物。
但終究要麵對現實。
棠月離開的那天早上,陸卓衍盯著她的背影,心髒絞痛,最終忍不住出聲,“棠月……”
棠月微微一愣,“陸卓衍,我想出去走走。”
她的衣角從他指間劃走。
她沒有回頭。
-
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危機過去後,因為帥哥老板的緣故,新月寵物醫院又火了一把,連帶著分院‘六月寵物醫院’跟著一路飄紅,病寵絡繹不絕。
新月的人怎麽也想不到,第一個升職加薪的人會是溫雨,這位七樓的秘書小姐,被陸卓衍指派到分院負責行政管理。
原本也有一個機會是屬於林醫生的,卻被她婉拒了,“老板,我留下再磨練磨練吧,我應對危機的能力還有待提升。”
陸卓衍尊重個人選擇,比林醫生更有資曆的胡醫生成了首選,同樣升職去了分院。
陸商祺出國那天,陸家小輩都去送了。
陸淮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開點。”調侃道,“別到了國外,就不回家了,你的家在桐城。”
陸芷桃不住點頭。
雖然與陸商祺隔著幾歲年齡差,卻因為心理年齡相近,他們是兄弟姐妹裏走得最近的,“四哥,別忘了陪我玩遊戲,我還等著在遊戲裏虐人呢,咱們兄妹登場,大殺四方!”
陸商祺笑了一聲,“好。”
朝著他們身後看了眼,眼神落寞。
他們都知道,陸商祺在等陸卓衍,卻又知道,陸卓衍不可能來。
“二哥。”陸商祺垂著頭,“我走後,幫我和三哥道個歉,我爸爸的事情……”
陸淮打斷他,“這個我可能幫不了,你自己和他說吧。”
陸商祺著急抬頭,“他怎麽會見我,我也不敢去見……”
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裏,愣愣地盯著眼前的陸卓衍,像是幻覺。
直到陸卓衍抬腳踢了下他的小腿,“傻愣著做什麽,去了國外也這幅德行,小心被騙,在家腦子就不靈光……”
陸淮拍了下陸芷桃,示意給他們讓出空間。
陸芷桃一步三回頭,跟著二哥先走。
一瞬間,陸商祺淚水模糊了視線,不管不顧地衝上前,緊緊抱著陸卓衍,哽咽著,一聲一聲地喊著,“哥,對不起……”
陸卓衍摁著他的腦袋,嫌棄地推開,“我沒有原諒你。”
陸商祺哭得像個小孩,“我知道,我知道……”
“別躲在國外不回來了,以後陸芷桃一個人忙紅娘網站忙不過來。”
“……哥,對不起……”
-
這段時間陸老爺子身體不錯,工作上的事情漸漸交給陸淮之後,安心地開始享受晚年生活。
六月陸丹臣的庭審,陸老爺子不準備去現場,陸家隻有陸淮作為代表去,成為大家長的陸淮,肩膀上的責任一下子重了起來。
虞文升打死也想不到,陸卓衍會來探監。
隔著玻璃,陸卓衍淡漠地看著他,平靜地說,“十多年前你打死她媽媽的時候,就該死了,如今你又帶走了她的弟弟,虞文升,你死有餘辜。”
虞文升氣得摔了話筒,獄警把罵罵咧咧的虞文升拖了回去。
至於沈驍,陸卓衍也去看了,令他意外的是,沈驍說,“棠月也來過了,你們兩人是要對我上演輪番羞辱。”
陸卓衍嗯了一聲。
沈驍:“……她也是這麽承認的。”
幾個月來,醫院的人問,“老板,棠月去哪兒了,怎麽最近緣生公司過來收寵物的人不是她了。”
關景解釋,“小棠姐出去旅遊了,我還收到了她的明信片。”
陸芷桃:“三哥,姐姐去哪兒了?”
陸卓衍:“旅遊去了。”
陸淮欲言又止,將他拉到無人的角落,“你和棠月,怎麽回事?”
“沒什麽回事。”陸卓衍雲淡風輕。
陸淮無奈歎氣。
大大咧咧的許皓終於交上了女朋友,找陸卓衍慶祝,幾杯酒下肚,憋了幾個月的話,終於問出口,“棠月上哪兒去了,我姥姥經常念叨,讓你倆上家裏吃飯去,她給你們做好吃的。”
陸卓衍沉默地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懶洋洋地回,“旅遊去了。”
“幾個月了?確定是旅遊,不是分……”許皓及時咽回了後麵的話,“你怎麽不陪著她去,她什麽時候回來?”
句句紮心,陸卓衍幽怨地瞭他一眼。
給關景和溫雨都寄了明信片,偏偏沒有他的,如果不是每次他借口看看她們的明信片,都不知道她去過大理,去過珠穆朗瑪峰,去過敦煌。
那一晚,陸卓衍醉得不省人事,許皓和他女朋友費了老大勁兒,才把人送回家裏。
原本很羨慕陸卓衍有這麽大房子住的許皓,望著空****的客廳,第一次懂了陸卓衍的感受。
棠月的離開,讓他再一次陷入了孤獨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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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楚晰的演唱會門票被黃牛炒出天價,好在經紀公司及時幹預,才遏製了這一亂象。
檢票口排起長龍,粉絲們拿著手裏的應援玩偶和燈牌激動不已,陌生人之間交流著彼此喜歡上楚晰的契機。
“他在舞台上的樣子會發光!”
“我是cp粉入坑,我當時嗑他和……”
引發一陣尖叫,“啊啊啊啊,我也是,我也是,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能寫出那麽溫柔的歌呀!”
旁邊傳來一聲輕笑,聽在粉絲耳朵裏異常刺耳,循聲望去,正要怒懟“你陰陽怪氣什麽”,卻被高大英俊的男人迷了眼,好半晌才想起,偶像不容被質疑,“你笑什麽?”
陸卓衍神色如常,“沒什麽。”
回憶起小時候,他和棠月站在橋洞下吹冷風,“溫柔的人”楚晰一腳踩上巨石,引吭高歌,肆意又灑脫,驕傲得不可一世。
卻意外帶給他們勇氣。
在楚晰極具生命力的歌聲裏,陸卓衍和棠月第一次牽手。
過了安檢,入場時,陸卓衍聽見後麵有人喊他,回頭望去。
卻見是老同學路斯佳,他為了來看演唱會,提前來了桐城,和陸卓衍約了一次飯。
“陸卓衍。”路斯佳笑眯眯地打招呼,“沒想到你也來了,不愧是咱們慶陽人,讓我看看聊天群裏,今天都有多少慶陽人來現場支持咱們的楚大主唱!”
“我看班級群裏,在桐城的都說要來。”陸卓衍回了句,抬眸時,無意中看見了在瓦蘭巷的事情上麵幫過忙的計映儒。
他摘了一瞬口罩,給旁邊的女孩看,女孩看完他又戴上口罩,那女孩大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扭身往前走。
計映儒停頓片刻,跟了上去。
路斯佳把陸卓衍拉到一個名為“慶陽小分隊”的加油群,裏麵有三十幾個人。
他們慶陽中學畢業的,母校情節特別深,在外麵遇見同是慶陽的,會有種老鄉見老鄉之感。
當年的交響樂演奏,陸卓衍雖然不是站在舞台上的人。
但像路斯佳,楚晰,顏果子,唐聞詢,蘇知澤,計映儒,鄔衡,金燦燦這些當初的校園名人都同站在那個舞台上過。
還有傅小鯉和棠月。
而他坐在舞台下,眼睛裏隻看得見棠月。
和路斯佳分開,各自找到對應位置坐下,陸卓衍懶洋洋地靠著椅背,拿出手機,想看看這些人都在聊些什麽,意外看見朋友圈有新消息更新,點進去看,手指僵在屏幕上方,一動不動。
銷聲匿跡的棠月破天荒發了朋友圈。
不知是近鄉情怯,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陸卓衍深吸一口氣,點開了她的朋友圈,耳畔充斥著各種激動的歡呼。
但是,陸卓衍世界卻安靜了下來。
3月3號,我看見了洱海,吃了涼雞米線,挺喜歡。
3月9號,我爬了玉龍雪山,山上好冷,租了羽絨服。
3月11號,我去了九寨溝,瓜子被小鬆鼠搶走了,景區的鬆鼠好凶,會攔路搶劫。
3月15號,我去了峨眉山,我錯了,不該說鬆鼠凶,跟峨眉山的猴子比起來,它們太溫柔了。
……
她的朋友圈就像是公開的旅行日記,可他之前從來沒有刷到過,猜想棠月可能將他屏蔽了,非常鬱悶,不知不覺翻到了最新的日期。
5月18日,天氣晴,我和小姨一起給棠阿婆和媽媽掃墓了。
我踐行著約定,用我的眼睛看見了更廣闊的世界;用我的雙腳去了更遠的地方。
遠方沒有盡頭,我得一直前行,不能停下來,還會去更多的遠方。
可……
我想你了,陸卓衍。
陸卓衍神色微動,視線盯著那四個字,久久未動。
場館裏燈光忽滅,炫目多彩的燈光配合吉他聲撲閃忽亮,引發陣陣尖叫。
在追光燈的照耀下,楚晰以一首爵士搖滾,閑庭信步般在觀眾席通道漫步,引發撕心裂肺的歡呼。
然而,陸卓衍的時間靜止了,尚未開始轉動。
“請問,你旁邊有人坐麽?”一道女聲傳來。
恍惚過後,陸卓衍靜止的世界,開始聽見血液回流的聲音,雞蛋破殼的聲音,還有耳畔楚晰輕快地唱著……
“你隔著人海看我一眼,我的心變得熾熱,跳動頻率不講道理,想牽你的手,想你留在我身邊,我要實施獨占你的計謀,我要耗費一生,伴你生,伴你死……”
陸卓衍挺直背脊,側身抬眸,茶色眼眸裏倒映著絢麗燈光和年輕女孩。
不由自主地提起唇角,尾調輕顫,“沒人,可以坐。”
“哦。”年輕女孩撥了撥裙擺,坐在他旁邊。
陸卓衍視線定格在她的側臉,“你喜歡吃雞蛋麽?”
聞言,女孩抿了抿唇,認真思考,“討厭吃雞蛋黃。”
“哦。”陸卓衍收回視線,“你喜歡貓,還是狗?”
女孩不厭其煩,“笑容像天使的狗,可我養了脾氣很差的貓。”
“哦。”陸卓衍雙手抄在兜裏,後背抵著椅子,才沒有讓情緒泄露,“你喜歡晴天,雨天,還是雪天”
女孩:“雪天吧,慈山不下雪。”
“哦。”陸卓衍補了句,“桐城下雪,你喜歡麽?”
女孩想了想,慎重道,“喜歡。”
過了一會兒,陸卓衍摸了摸耳朵尖,“我也喜歡。”
這次輪到女孩問,“你問我這麽多,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麽?”
陸卓衍撇開臉,不去看她,嗯了一聲,“可以。”
她靠近他的耳朵,呼吸擦著他的耳廓,輕聲問,“陸卓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