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再相逢◎曲箏見到謝玉又驚又喜,忙請他進正堂。

兩人相對著入坐,曲箏看他清瘦的身形穿著深藍色官袍,頗有少年如玉的氣質,忍不住抿嘴一笑,“你這個探花郎,真是名有其實。”

謝玉低頭,臉上一絲慌亂的窘迫,原則上這是他第一次和曲箏獨處,對上她的視線又趕緊收回,“曲姑娘過獎了。”

幸好此時曲家仆人端了茶來,他淺飲了一口,才把那顆蹦到嗓子眼的心壓回腔子。

曲箏見他有點不好意思,等他放下茶碗才接著道,“你不受外界影響,十年如一日潛心苦讀,這個探花是你應得的,我真為你高興,還有謝綰呢?她考的怎樣,官配何處?”

她身上總散發著一種令人親近的氣息,寥寥兩句就讓謝玉放鬆下來,聲音也自然許多,“謝綰考中女狀元,進了公主府做事。”

聽到謝綰和前世一樣高中女官考試榜首,曲箏心裏的喜悅又增添了一份,隻是聽到公主府她忍不住心裏一揪。

偷著回江南前一天,曲箏去了公主府一趟,彼時謝衍剛射殺了順安帝,消息還沒有放出去,清樂並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已死。

清樂因為順安帝煉萬血丹和他大吵了一架,見到曲箏還在數落父皇的不是,但可以看出她還是擔心他的,順安帝再有悖人倫,畢竟也是她的親生父親。

曲箏不敢想,知道順安帝是被謝衍所殺,清樂公主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可以確定,順安帝死後,謝衍一定會善待清樂,卻沒有辦法撫平清樂心裏的傷痛。

想到這裏,曲箏心裏就久難平靜,清樂是無辜的,她不忍清樂受那樣的傷害。

謝玉也是個聰明的男子,見曲箏麵色突然沉下來,就知道她應該是在擔心清樂公主,於是主動說道,“謝綰進公主府沒幾天,清樂公主就跟著蕭將軍去邊關了,留謝綰照管公主府日常事務。”

曲箏心裏一驚,“蕭景行帶走了清樂?”

謝玉頷首,“聽謝綰說,知道陛下薨了後,清樂公主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任誰來都不開門,直到蕭將軍出現,她才願意從屋子裏走出來,之後蕭將軍建議公主跟他一起去邊關,跳出這個傷心的環境,公主同意了。”

曲箏慢慢的點了點頭,“蕭景行這個做法很好,否則清樂公主在京城那樣的環境裏,很難走出來。”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清樂出生時順安帝還是個泥腿子,清貧的生活造就了她早慧的性子,後來突然搖身一變成了公主,前後兩種撕裂的生活給她的心靈造成了強烈的衝擊,她其實一直沒有辦法融入真正的貴族生活,故而被說是老姑娘也一直沒有招駙馬,內心唯一的寄托也就是那不靠譜的皇帝父親了。

順安帝去世,若不是蕭景行關鍵時刻拉清樂一把,不敢想象她會變成什麽樣。

謝玉跟清樂公主沒有什麽交集,關於她的隻言片語還是聽謝綰說的,不過他見曲箏麵色緩和,心裏也跟著輕鬆,“你大可以放心,我聽謝綰說,公主跟蕭將軍走的時候,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

曲箏眼裏的沉鬱這才消散,而後又問,“京中發生這麽多事,國公府有沒有受牽連?”

謝玉徐徐道,“皇帝雖然薨逝,京中未曾大亂,民間雖然傳說是公爺射殺了先帝,但並沒有人到國公府找麻煩,甚至有不少人暗地裏說殺的好,因為萬血丹的事,先帝在老百姓心中就是一個殘忍的暴君,都說殺了他是為民除害。”

知道大家都好,曲箏心裏安慰,頓了頓,才小心翼翼的問,“那...公爺呢?”

謝玉聞言,薄薄的眼皮顫了一下,默默渡了一口氣才平靜道,“他...做了很多事,安葬先帝、緝拿蕭國舅、絞殺淩霄道人、擊退各路藩王、胡人也在他的指揮下節節敗退,如今北鄢的穩定算是保住了,朝政也在恢複正常,否則我怎麽可以這麽快赴任。”

曲箏沒想到謝衍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竟然做了這麽多大事,他果然一如既往的精力旺盛,看來她臨行前擔心他的健康是多餘的了。

曲箏那根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下來,麵色由白轉紅,這才想起來問謝玉,“你這個新科探花郎為何不進翰林院?跑這麽遠做一個小小的縣丞,豈不屈才?”

謝玉耳根倏然轉紅了,長睫微微斂著,神思不屬的道,“我還年輕,不想一輩子拘泥於一座城,聽說江南鍾靈毓秀,就...就來看看。”

曲箏不疑有他,兩人又細細聊了些京城的事,謝玉才告辭出來。

*

時間悠悠又過了五日,曲箏用完早膳在曲宅花園消食的時候,聽到前廳吵吵嚷嚷,她順道溜過去,見沈澤、二叔、三叔以及族內幾個管事的人都在。

她站到門檻剛聽了兩句,就失魂一跳,脫口而出問道,“父親在海陵出了什麽事?”

屋裏人集體噤聲,錯愕著回頭看她,二叔先反應過來,臉上擠出幾點笑意,安慰她道,“有驚無險,你父親沒出什麽大事,就是咱們曲家丟了幾條商船。”

曲箏慢慢的“哦”了一聲,心有餘悸道,“這麽說海寇已經大規模行動了?”

二叔點頭,“他們這次可不是小打小鬧,而是有預謀的襲擊,咱們曲家幾十條商船,包括你父親乘坐的那條被他們圍的密不透風,根本沒有突圍的希望,好在這時來了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救了曲家的船隊,你的父親也毫發未傷。”

說到這裏三叔忍不住疑惑道,“聽說這支軍隊人數不多,作戰能力卻不容小窺,救了咱們得商船後,乘勝追擊,直接去剿海寇的老巢了。”

二叔若有所思,“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揚州府的人。”

三叔啐了一口,“揚州府那些奸臣賊子,別說清剿了,他們恨不得把海寇供起來,否則每年怎麽從朝廷騙剿匪的銀子,救曲家的絕無可能是揚州府的人。”

曲箏對揚州府的作為也有所耳聞,他們拿了朝廷的撥款,所謂的剿匪不過是做做樣子,反正海寇襲擊的都是商船,商戶為了求庇護,還要給官府送銀子,他們可以兩頭吃。

剿海寇的老巢,那不是自砸飯碗麽。

曲箏凝眉思索,那麽救父親的軍隊是誰呢?

要知道揚州府和蕭家有著說不清的關係,江南可不是誰都能插一腳的地方。

王師在邊關分身乏術,這個時候還有那支軍隊敢攪進這趟渾水裏來?

思忖間,隻聽二叔對房間裏的人提醒道,“近日大家沒有緊要的事都不要出府,如今京城政局漸穩,揚州倒一副想亂起來的樣子,曲家樹大招風,大家還是謹慎為上。”

眾人都點頭答應。

曲箏更關心父親的安危,問二叔,“父親在海陵安全麽?”

二叔道,“不用擔心,那救人的將領很是周到,臨走前,專門派了一隊人護送你父親那艘船靠岸,他現在人已經在海陵曲宅了,很安全。”

曲箏吊著的那顆心終於放進肚中。

曲箏從前廳回來,向母親轉述了二叔的忠告,曲母忙令花媽媽傳令下去,這段時間除了采買,誰都不許出府。

曲宅內,人人都變得謹慎起來。

轉眼又過了五日,來到了五月初十,曲箏打聽到當初救父親的那支精兵勝利,一舉清剿了海寇的老窩,海陵危機解除,父親也準備回揚州了。

隻是揚州城倒更亂了。

曲箏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踱了一上午,還是偷偷讓後門的門童幫她賃了輛馬車,又讓繡杏留在府裏打掩護,自己則悄悄的出了門。

馬車駛過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曲箏掀起車簾一角,看到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零星幾個人影,默默放下車簾。

半個時辰之後,曲箏在城郊的一處宅子前下了馬車,她戴著風帽迅速走到大門前,輕輕的扣了兩下。

“是誰?”裏麵傳來一道警惕的聲音。

曲箏壓低聲音道,“我姓曲,找石大夫有要事。”

裏麵一聽姓曲,門立刻打開,曲箏側身走了進去,門又被迅速的關上。

石大夫聽說曲箏來了,忙走至院中迎接,當初他先她一步離開京城,算起來,已有兩個月沒見麵了。

兩人剛走近,石大夫就責怪道,“如今揚州動**不安,姑娘有什麽重要的事非要自己親自跑一趟?”

曲箏麵色微微一囧,沒有開口。

石大夫見她似乎有難言之隱,捋了捋發白的胡須,帶著她進了屋內。

石大夫一生醉心醫藥,住的屋子即藥房,偌大的正堂,四麵牆嵌滿了裝草藥的小屜,屋子裏也是千百種草藥混合的味道。

請曲箏坐下後,石大夫讓幾個忙碌的藥童先出去,而後睇了她一眼,道,“說吧,找我什麽事?”

曲箏看了看屋子裏滿牆的藥匣,定了定神問,“我想問,您這裏有沒有讓人沉睡一日一夜不醒的藥?”

石大夫瞪眼,“有是有,但此藥禁忌很多,可不是隨便能給人服用的,姑娘要這種藥做甚?”

曲箏長睫一顫,頓了頓才難為情道,“石大夫請恕我無理,可以不要問原因麽?”

石大夫怔愣,他是醫者,不問病因如何開藥,更何況是這種烈性藥,但見曲箏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實在不忍逼她,隻好道,“手伸出來,我先給你看個脈。”

曲箏伸出手腕。

石大夫隔著一條軟絹細細看了半晌,見她身體和這種藥並無相克的地方,這才鬆口道,“你什麽時候需要,到時候我根據你體質情況,親自給你用藥。”

曲箏不假思索道,“本月十五。”

*

曲箏辭別石大夫,坐上回程的馬車,才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心裏的那顆大石頭終於落地。

五月十五距離上次陰陽噬魂散發作正好三個月,她將麵臨最後一次,也是最凶猛的一次發作。

之前兩次她雖僥幸過關,都有謝衍在身邊,而且過程...也頗難堪。

這次她獨自一人麵對,幾日前就開始心驚膽戰了。

她不知道第三次藥物發作時,自己會狼狽成什麽樣子,出於羞恥心,她不想告訴家人。

思來想去,才來找石大夫,屆時服藥後,她讓繡杏把門窗關死,自己在屋子裏昏天黑地的睡上一天一夜,就能安安靜靜的度過那一天吧。

還好石大夫沒有辜負她的信任,相信他心裏一定有很多疑問,但她不願說,他也沒有硬逼,還答應她這看似荒誕的要求。

隻要石大夫肯幫忙,她這一趟就沒白跑。

她知道這個時候出門危險,是以沒坐曲家的馬車,而是賃了外麵的,如此目標就小了很多。

饒是如此,她還是讓車夫加快速度。

“那姑娘您可坐好了。”車夫一道響鞭,車輪骨碌碌的轉快,曲箏雙手緊緊抓住車廂內的扶手,希望可以安全到家。

車夫見方圓幾裏都看不見人影,心裏微微發毛,手裏的皮鞭就沒停下過,馬兒一路四蹄狂奔。

走了一段路,曲箏正在車廂被顛的頭暈腦脹,忽聽馬兒嘶鳴一聲,車子急停,幸虧她猛的抓住扶手,才沒跌倒,耳邊同時傳來車夫哭天喊地的求饒聲,“大爺饒命,小人家裏上有老下有...”一個“小”字沒說完,隻聽哢哧一聲,有什麽東西落到地上,骨碌碌的滾了幾下。

猜到那是什麽,曲箏嚇的趕緊捂嘴,把差點驚恐喊叫的聲音堵回嗓中。

須臾,一根亮閃閃的劍尖伸進來,挑開車簾一角,外麵的人陰冷道,“你是自己下來,還是我進來請?”

聽著那毫無人性的聲音,曲箏身子忍不住輕輕戰栗,她指甲扣進肉裏,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後,質問,“你們是什麽人?”

車廂外響起一聲肆無忌憚的**.笑聲,“兄弟們有福了,裏麵是個母的。”

遠處立刻響起一陣不懷好意的奸笑。

曲箏知道自己即將麵對怎樣一群人,心裏的惡心大過恐懼,她默默從頭上取下一枚鋒利的金簪。

見她遲遲沒有下來,外麵的人顯然失去了耐性,一條毛發叢生的粗壯胳膊伸進來,想要撩開車簾。

曲箏雙手緊攥金簪,眼睛死死盯著那條胳膊,車簾又被掀開更多,簾外剛露出半張臉,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長相,一根箭矢憑空飛來,不偏不倚射在撩簾的手背。

隻聽“啊”的一聲慘叫,那隻手鬆開,車簾落下的瞬間,曲箏眼前晃過一道欣長的身影。

車廂外立刻傳來短兵相接的聲音,曲箏又驚又怕,手握著簪子不敢放下。

片刻之後,外麵沒了動靜,曲箏慢慢踱到車廂門,手剛要撩開車簾,簾子外突然出現了方才那道欣長的身影,她的手猛然縮回,又重新握在金簪上。

那身影也頓住,手慢慢伸向車簾。

不知對方是敵是友,同方才一樣的場景,曲箏心裏卻沒有那種窒息的慌張,她目不轉睛的看著車簾,甚至有一絲期待它被掀開。

誰知,那隻看起來指骨修長的大手碰到簾子後卻停下,遲疑片刻,轉身離開。

曲箏怔愣一瞬,又向前挪了半步,顫顫巍巍的撩開車簾,見車外空無一人,連一具屍體都沒有留下,她鑽出車廂,遠遠的看見有人朝這裏跑來。

等近了些,才看到是謝玉。

謝玉跑的飛快,把跟著的官兵遠遠落在後麵,見曲箏完好無損的站在車轅上,才收起眼裏的失魂落魄,一邊靠著車廂喘息,一邊斷斷續續問曲箏,“他...們沒...沒傷到你吧?”

曲箏搖頭,“沒有。”又問,“你怎麽在這裏?”

謝玉跑的實在太快,這會累壞了,靠著車廂休息半晌才回了曲箏的話,“我正好帶著人在旁邊辦事,聽到舉報說這裏有劫匪,就趕緊過來了。”

這麽巧?但曲箏顧不上心裏的疑惑,忙問,“告訴你這邊有劫匪的那人是誰?”

謝玉目光閃了閃,輕描淡寫道,“應該就是普通百姓吧。”

曲箏將信將疑,還想問什麽,謝玉卻一跳躍上車轅,雙手拉著韁繩,轉臉對曲箏道,“你快進去坐好,我帶你回城。”

曲箏知道這裏絕非久留之地,隻好進了車廂。

在車廂內坐下後,她腦中不斷出現那個欣長的身影和那隻好看的手。

怎麽都好像...很熟悉的感覺。

馬車快到曲宅的時候,曲箏猛然拉開車簾,喊了一聲,“謝玉。”

謝玉正在駕車,聽到聲音趕緊回頭,對上一雙銳利的水目。

曲箏直直望著謝玉的眼睛,沉聲問道,“剛才救我的是不是謝衍?”

“他為什麽不敢見我?”

作者有話說: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墨羽10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