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裏隱隱黑暗◎翌日一早,曲箏如往常般起床,勻麵後就坐在菱花鏡子前出神。

繡杏和織桃看見了,都歎了氣,疾步走到她身邊。

織桃從妝奩中挑出一朵紅寶石簪子遞到曲箏前麵,故作輕鬆道,“我給姑娘戴紅好不好?”

繡杏也笑盈盈的接話,“不僅姑娘戴紅,待會還要在府裏掛紅幛,貼紅聯,置紅屏,屋裏的白燭也要全換成紅燭,還要讓廚房做幾款紅糕,最後姑娘再吃碗長壽麵,姑娘今年的生辰也要過得像模像樣。”

可能是生意人的緣故,曲家慶生辰,講究一個紅紅火火。

織桃高興的拍手,“就按姐姐說的做。”

隻是這份喜悅並沒有傳染給曲箏,她從鏡子中收回視線,緩緩垂睫,低聲道,“往年生日都是和母親一起過,紀念她生養我的艱辛,如今我們天各一方,我不僅不能膝下盡孝,還害她在那頭日夜憂心,這生辰還有什麽可慶賀的。”

繡杏紅了眼睛,小聲勸慰,“姑娘不要自責,這一切都不是您的錯,況且隻有您在上京過的好,夫人才會安心,如果讓她知道您生辰這天過的冷冷清清,心裏該多難受。”

曲箏還是搖頭,“表哥還在衙門關著,我實在沒有心情過生辰。”

繡杏沒再勸,隻出了房門才忍不住抹眼淚。

姑娘是愛熱鬧的性子,往年在江南,生辰的前兩個月老爺和夫人就開始張羅,曲府連著三日大擺長席,親朋好友一起聚餐、喝酒、遊湖、賞燈、去白雲觀祈福,那時的姑娘是真的開心。

雖說眼下因為沈家表哥的事,姑娘不想操辦,可生辰這日身邊連個人惦記都沒有,叫她心裏怎麽能好受。

哎——繡杏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

*

鎮國公府,謝綰住的蘭亭小築門前,謝玉駐足而立,懷裏抱著一個青花瓷壇,壇口係了一根紅線,接頭還細心的挽了個如意結。

謝玉生性內斂,麵上常常沒有什麽表情,此刻不知為何,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不經意抬頭,突然見對麵走過來一個人,身高體闊,錦衣玉帶,是謝衍。

謝玉垂了垂睫,才迎麵打了個招呼,“見過三哥。”

謝衍點頭,“四弟怎麽在這裏?”

謝玉默默清了清嗓子,才回,“今日是三嫂的生辰,我和謝綰一起去曲府送賀禮。”

謝衍長眉一挑,同曲箏和離後,謝綰一直叫她“三嫂”,不願改口,沒想到這小子也不改。

謝衍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瓷壇,“你也準備了禮物?之前在府中倒沒見你們有什麽交集。”

謝玉正色道,“我是男子,平時在府中自然要和各位嫂嫂避嫌,三嫂來的這小半年,我親眼看著府裏從原來的亂成一糟變得越來越好,且三嫂處事公允,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次她給家人準備禮物,從沒忘記過四房,就衝這一點,我也應該在她生辰的時候略表謝意。”

謝衍噎住,從舌根蔓延出來的苦澀在心中緩緩散開,仿佛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好,而隻有他擁有的時候不懂珍惜。

位高權重的輔國公此刻在站在比他年輕的弟弟麵前,完全沒了威勢,臉上還帶著幾無可查的歉意。

這府裏原本可以有一個備受推崇的當家主母,是他弄丟了。

正當兩人相對而立,默默無言的時候,謝綰穿戴整齊出來,先驚呼,“三哥哥,你怎麽在府裏?”

謝衍從思緒中回過來,看了謝綰一眼,淡淡道,“我今日休沐。”

“休沐?”謝綰疑惑了一下,她還以為輔國公和陛下一樣,上值下值不受任何控製呢。

“那正好。”謝綰一把拉著他的胳膊,“和我們一起去見三嫂,人多了熱鬧。”

謝衍沒什麽為難的就答應了。

曲府,繡杏一聽門房的人說,謝家二姑娘在外求見,立刻讓放行,而後迫不及待的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曲箏,“姑娘,二小姐來了。”

謝綰這個時候怎麽會來?,曲箏出屋迎接。

謝綰遠遠的看到曲箏,忙加快了步子,把兩個大男人甩在後麵。

“三嫂,生辰吉樂!”剛站定她就忍不住將祝福送出來,笑嫣嫣的,“祝您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

曲箏一把抱著她,感動,“謝謝你,伯英。”

謝綰看著沒有一點喜色的曲府,理解了曲箏見到她為何如此激動。

雖然嫁過人,說到底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孤身在外,生辰日冷冷淒淒,怎會不盼人來。

謝綰心疼的拍拍曲箏的肩膀,想讓她高興,“猜猜還有誰來了?”

曲箏茫然抬頭,先看到了謝玉,臉上露笑,“仲景你也來了?”

曲箏以前在鎮國公府叫他四弟,如今和離,改喚他的字。

謝玉靦腆的應了一聲,身子一錯,謝衍出現在眾人麵前。

曲箏麵色僵了僵,卻還是禮貌的道了聲,“公爺您來了。”

謝衍佯裝沒看到她眼中的疏離,輕輕握拳,嗓音低沉、醇厚,“旦逢芳辰,祝年年無事,歲歲常健。”

曲箏怔愣一瞬,而後施施然福身,“謝公爺。”

邀眾人在廳內落座,繡杏和織桃忙端茶,上菓盤,謝綰挨個打量一番,見沒有喜菓,歎了一口氣,問,“如果我們沒有來,三嫂是不是不打算過生辰了?”

曲箏訕訕,“府裏人少,清清靜靜的度過這一日也挺好。”

謝衍眸子暗了暗,起身,叫來文情,“去清芬樓定一桌生辰宴,讓人盡快送過來。”

謝綰本以為來送個賀禮就走,見謝衍此舉是要留下來給曲箏慶賀生辰的意思,嘴角悄無聲息的上揚。

繡杏也理解了謝衍的用意,喜不自禁,拉著織桃道,“跟我去庫房找些紅物擺上。”

不大會功夫,曲府裏裏外外都有了喜色。

謝綰這才鄭重其事的將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遞給曲箏,曲箏舒然一笑,眉眼彎彎,打開才看到是一副瓔珞,銀質項圈,纏著花枝,下麵用金線綴著各色珠子,一看就是費了心思收集到各色花樣,自己編上去的。

曲箏非常喜歡,眼圈紅了紅,“還剩月餘就要考試了,你還浪費時間做這些。”

謝綰輕鬆道,“三嫂放心,我身邊有最好的軍師,花去的這點時間,他多點撥我兩下就行了。”

說完目光炯炯的看向謝衍。

謝衍見曲箏真的高興,睇了謝綰一眼,淡聲道,“今晚來書齋找我。”

“謝謝三哥哥。”謝綰眼角眉梢都是得意的笑。

曲箏將瓔珞從盒子裏拿出來,遞給謝綰,“幫我戴上。”

等曲箏戴好瓔珞,謝玉才走上前,慢慢將手裏的青花瓷壇放在她麵前的桌上,“這是我給三嫂的生辰禮物。”

曲箏以為他的禮物就是壇子,碰了碰上麵的如意結,笑著讚道,“好精致的壇子。”

謝玉臉色一紅,指了指上麵的蓋子,示意她,“可以打開。”

曲箏掀開蓋子,謝綰和她同時伸腦袋進去看,隻見裏麵隻有清澄澄一壇子水。

謝綰疑惑,“這是什麽?”

曲箏卻已經猜出來,聲音裏帶著驚喜,“這是釀酒用的梅花雪水對不對?”

謝玉點頭,還帶點不好意思,“今年梅花開的晚,隻收集了這一壇。”

曲箏撫摸著壇子,眼睛裏閃著細碎的光,“梅花初綻,能收集到這一壇已經很難得了。”

她有一點興奮,招手叫織桃,“把這壇梅雪水放進地窖,甕一夜,明日一早開壇,釀梅雪酒。”

織桃噯了一聲,小心翼翼捧著壇子走了出去。

曲箏轉身,笑眼看著謝玉,又謝了他一謝,“我近日總說采梅花雪水釀酒,總是忙別的事而錯過,沒成想你會送來一壇,等酒釀好了,你一定要來府中喝一杯。”

謝玉搓搓手,耳尖發熱,猛一點頭,道,“好。”

謝衍這才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見麵,就是太後的踏雪尋梅宴,她當是愛極了梅花,才會因為他隨手一贈的梅枝,萌生了以身相許的念頭。

心裏默默喟歎一聲,才發現曾經的自己確實對她不夠上心。

忘記她愛梅,更想不到采集梅蕊上的雪送她釀酒。

謝綰見她和謝玉都送完了,謝衍還在怔愣,忍不住提醒他,“三哥哥,你要送什麽給三嫂呀?”

她本以為謝衍沒有準備禮物,可是方才文情離開前,悄悄將一個碩大的錦盒放到了他的腳下,所以其實他早就準備好了。

謝衍聞言,從腳邊提起錦盒,放在桌上,當著曲箏的麵打開,裏麵是一整套翡翠頭麵。

謝綰雖然對珠寶不感興趣,可也見過母親視為珍寶的一個翡翠佛,水頭大小跟這個都差遠了。

可想這一套頭麵應該價格不菲。

她誇張的驚歎,“三哥哥,你這誠意也太足了吧。”

謝玉麵上亦有一絲淡淡的尷尬,幸好他送的青花瓷壇被拿下去了,否則和這套翡翠擺在一起,多少有些寒酸。

謝衍看見謝綰的反應,心想自己買對了。

她從沒給女子買過東西,也不知曲箏的喜好,隻是走進了京城最大的玉行順昌記,這套頭麵是老板娘親自幫他挑的。

老板娘拍著胸脯保證,這天下沒有女子看到這套翡翠不激動的。

他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曲箏,期待她的反應,會是像對待謝綰的瓔珞那樣立刻戴起來?還是像對待謝玉的雪水一樣,妥善的藏起來?

曲箏看了一眼那翠色.欲滴的頭麵,起身福禮,“謝公爺厚禮。”

而後對繡杏道,“拿去庫房。”

其實曲箏知道這套翡翠頭麵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實話說作為朋友間的饋贈,有點奢侈了,但謝衍今時不比往日,身為輔國公,又是大長公主遺孤,出手驚人自是有的。

但也不必為這套頭麵賦予太多的附加值,不過就是等同他身份的一見禮物罷了。

她若拒絕,倒嫌矯情,不若先收下,放入庫房,待到有機會,回贈他一個同等價值的東西即可。

謝綰沒想到曲箏反應竟如此平平,果然是炊金饌玉養出來的富貴花,眼界和普通女子天上地下之別。

謝衍聽曲箏輕飄飄一句“放入庫房”,一顆心涼了半截,曲府是七進的院子,據說後麵三進都是庫房,可想裏麵堆了多少東西,她既沒說妥善保管,也沒說放在哪裏,一旦入庫,就如石沉大海,日後必然是想都想不起來了。

又見曲箏給謝玉倒了一杯**酒,兩人順帶著就開始聊起釀酒的方法,謝衍心裏久難平衡,他細細花了一個時辰才選好的生辰禮物,怎麽就比不上那一小破壇雪水。

他這股意難平一直延伸到晚間回到望北書齋。

謝綰過來請教考試的事,見他眉宇烏沉的坐在書案後,就問他怎麽了?

謝衍漆黑的眸子在謝綰身上定了定,想她也是女子或許知道曲箏的想法,於是問,“今日那副頭麵是不是不討女子喜歡?”

謝綰心裏一驚,其實她今天也懷疑三嫂是不是不喜三哥哥送的東西,沒想到三哥哥心細如發,自己也感覺出來了,還在這裏生了半天的悶氣?

雖然有點不道德,她心裏很想笑,沒想到清貴自持、冷漠無情的三哥哥,也有身心被折磨的一天。

嘲笑歸嘲笑,她還是耐心的幫著分析,“三嫂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再貴重的珠寶在她眼中都不稀罕,送禮她可能更看重用心程度。”

見謝衍一副不理解的樣子,她打比方,“我送三嫂的那串瓔珞,合起來還沒你那上麵的一個珠子貴,可上麵的掛件都是我跑了幾家店鋪收集的,最後按照寓意親手編上去的,三嫂自然喜歡。”

“再說謝玉的那壇梅花雪水,那就更高明了,既費了心,又有雅趣,最重要的是契合三嫂的心思,她善釀酒,又愛梅花,這不就送到她心坎上了麽?”

謝衍寂黑的眸子終於掀起一絲波光,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擊桌麵。

半晌,他看了一眼窗外枝頭未消的冰雪,嘴角牽了牽。

既然如此,他就補送她一份“用心”的生辰禮。

翌日,謝衍先去了皇宮,順安帝剛服過一顆仙丹,體內氣血兩旺,當著他的麵,就把麗妃按在懷裏,蹭開她的衣襟,把臉靠在他白花花的胸脯上,急躁的對謝衍道,“無關緊要的事你自行決定,大事明日再說,愛卿退下吧。”

謝衍把原本要說的話收回,道了一聲,“遵命。”而後離開。

腳還未跨出大殿,就聽到女子壓抑的泣音。

謝衍冷冷一笑,深眸如暗夜無邊,這樣的君王,也配父親母親為他領兵打仗?

他為父母不值。

謝衍在偏殿政事處理了一半,陸禦史求見,進來後,道,“大人讓下官查的人有消息了,他就是一個偏僻鄉裏來的秀才,以抄書為生,進京科考落第後,反而鹹魚翻身,在京很快置了院子,這次購買曲家航線,也是個人行為。”

謝衍眉頭緊鎖,略一思忖後問,“在他平時接觸的人中,可有什麽發現?”

陸禦史向他走近了些,小聲道,“據下官打探,他科考落地後曾短暫在蕭府做過門客。”

謝衍麵色凝肅,如此一切都說得通了。

這次禦史台圍剿,查辦了那麽多官員,蕭家不過是斷了手腳,筋骨仍在,就是因為很多髒事都是他的門客所為。

蕭家核心的人倒保護的很好。

陸禦史見謝衍臉色越來越難看,小聲問,“需不需要把人抓起來,嚴刑拷問?”

謝衍搖頭,吩咐,“派人暗中跟著即可。”

現在還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

晚間,謝衍回到望北書齋,一進門就看到三個半人高的壇子擺在院中。

“文童。”他壓抑住怒氣,問,“不是讓你把這些都送到曲府麽,怎麽到現在還沒送去?”

文童哭喪著臉,“公爺冤枉,您一走,我就送過去了,這是被少夫人退回來的。”

“退回來?”謝衍眸子動了動,“為何?”

文童道,“少夫人說謝謝公爺,但這梅花雪水不能釀酒,裏麵有土腥氣。”

謝衍手指不甚靈活的蜷了蜷,歎了一口氣,同樣是鎮國公府梅園的雪水,謝玉的她奉為至寶,卻說自己的有土腥味?

沉沉的呼了一口氣,他冷聲道,“叫謝玉過來。”

他倒是很想看看,這次問題又出在什麽地方。

文童一溜煙去了,出了院門才敢難受,公爺一大早就去梅園采雪,手指都凍僵了,好不容易得了三壇子雪水,哪知少夫人根本不領情,他心疼公爺。

謝玉很快就來到望北書齋,他聞了聞壇子裏的水,回謝衍,“確實有土腥味。”

謝衍蹙眉,問他,“你那日送的為何沒有土腥味?”

謝玉解釋,“這梅花雪水一定是雪剛停,就去采,否則時間久雪裏落了灰塵,就有土腥味,而且不是每場雪都能采,一定要提前觀天象,隻有前一日是晴天,第二日下的雪才能用,不然也有土腥味。”

謝衍聽完一愣,他今晨采的是三日前沒來得及融化的雪,肯定有土腥味。

怪不得曲箏珍重謝玉送的雪水,原來這裏麵有這麽多的心思。

相比起來,他買翡翠的行為確實敷衍。

他不由的重新打量謝玉,深邃的目光在他身刮了一遍,半晌才慢悠悠道,“你對她...是否過於用心?”

謝玉自然知道謝衍口中的她製誰,他心裏如有擂鼓,麵上卻依然八風不動,“我昨日就和三哥說過,這府裏隻有三嫂把我們四房當人看,母親常在旁邊耳提麵命,要找機會感謝三嫂,我想不用心都不可能。”

原來有四嬸的囑咐,他就說一個男子怎麽可能這麽心細。

又見謝玉一臉正色,謝衍瞬間覺得自己剛才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有點陰暗。

他指了指書架的方向,“聽說你今年也要參加科考,那排都是考試能用得上的書,你都拿去看吧。”

謝玉拱手道謝。

等他抱著一大摞書從望北書齋出來,回頭又望了一眼,心裏對三哥哥隱隱愧疚。

他其實沒有自己說的那麽正大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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