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朝朝◎
不期然地從一句話裏窺得了主家的秘密, 周大驚駭不已的同時,又死命地埋頭掩色,暗自叫苦。
依他的直覺, 這裏頭十有八.九不簡單,知道得太多,可不見得是件幸事。
衛智春沒把一個下人放在心上,他仍原地不動, 定睛在花林叢中。
那對年輕夫婦正於樹底下挨著說話,他們都是極標致的人物,相攜在一起,時不時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的,任誰看了都得說一句天作之合,恩愛夫妻。
如此寧和的場麵, 卻叫衛智春控製不住的嗬出聲, 兩顆眼珠子裏也流瀉出一絲冷暗的沉色。合著他盡給他們父子倆做嫁衣裳了。
沈雲西並不知道有人在偷瞧呢,什麽恩愛夫妻,那沒有。她隻是在扒著衛邵, 指著他肩頭, 讓他看那隻從樹上掉下來掛在他衣裳上的小飛蟲子。
兩口子閑得無聊, 正交頭接耳地在研究這是隻什麽蟲。
可他們離得遠,落在外人眼裏就是另一副景象了。
衛智春保持壓抑的不悅, 回了日暉堂。叫一路行禮的婆子小廝心驚肉跳。
他到了房內就在長案邊坐下, 照往常一樣,抬手就去摸木頭和刻刀,和往常不一樣的是, 他才下了一刀, 那刀尖就落錯了地方, 哢地刮下一層木皮沒入了手指頭的肉皮裏。
血湧了出來,衛智春嘶了聲,疼痛讓他越加煩躁不耐,捏著刻刀重重地紮在案桌上,一甩手把那未成形的木雕也砸了出去,打落了高腳長幾上的煙雨青瓷瓶。
碎瓷哐啷的聲響讓守在外間的周大忙跑了進來:“老爺?”
“出去!”
周大不敢看,又忙退出去。
“回來!”才走到門口,又被叫住了。周大認命地再次往前,問:“老爺可有吩咐?”
衛智春拇指壓著食指上的傷,往椅背上一仰。
“你們夫人最近都在做什麽?”
他忽然問起秦夫人,讓周大有點費解,回說:“夫人近日倒不忙,除了照看小公子,也就伺候老太太了。老爺可是尋夫人有事?要不要小人請過來?”
衛智春一扯臉:“不必了,她也是個沒用的,白做高一截的長輩,兒子媳婦一個也鎮不住壓不過。”
這話實在有違於他愛妻的人設,他接二連三的語出驚人,周大憋住了喉嚨,大氣都不敢出。
及至走出日暉堂,周大才緩過來,邊走邊忖度,不過就是見了三公子三夫人一麵,他老爺怎麽就被刺激成這樣?
就這麽見不得三公子好?
老爺明知三公子不是親生的,卻還養在府裏,老太太也愛護周全,想來應不是奸生子。
所以,老爺這是和三公子有怨,還是和三公子的親爹有仇,恨父及子?
周大自詡聰明人,也想不明白裏頭的節點,但今日他曉得了一處,那就是老爺對秦夫人,怕不是他原本以為的篤愛。
周大趕忙家去,和媳婦兒通氣,可不敢和正院再走得太近了,還是專心伺候著大夫人吧!
三房正院這兩邊都有問題,沾不得!
周大火急火燎的自去了。
他才走後不久,秦芙瑜就哭啼啼的,抹著淚跑進了日暉堂,她一進門就向衛智春喊道:“姐夫,你跟長姐說,我不嫁,我不要嫁那個書生!姐姐就聽你的話了,你幫我跟她說,跟她說嘛!”
衛智春變了變臉,強自變回了素日的模樣,笑問:“什麽書生,月娘給你定好親事了?你怎麽哭成這樣,你姐姐向來疼你,還能害你不成。”
秦芙瑜拉住他的一袖子,哭訴起來。
而那頭沈雲西和衛邵在花林裏轉了一轉,又回了合玉居去。
這會兒正是下午,太陽斜照,慢悠悠地收斂餘暉。
沈雲西留了衛邵一起用哺食,竹珍她們將碗碟一一送上,她把最後上的那一盅豬肝湯推到衛邵手邊。
衛邵苦笑說道:“夫人,再不能吃這個了,實在是吃不下了。”他這半個月的夥食,不是豬肝豬血就是豬腰豬肺豬骨頭,都快補過頭了。
沈雲西歪頭看他,手比了比他的臉,感覺確實氣色不錯了,血氣也上來了,點了點頭,把那湯盅又挪回來,放到自己麵前,捏著勺子慢吞吞的喝。
她不分你我的作為叫衛邵莞爾。
沈雲西見了,就扶住碗,對他說:“快吃,都涼了。”
衛邵拿起筷子,先給她夾了她素喜的脆筍,方才自用。
飯後,沈雲西跪坐在榻上,將小刀子和裝青棗的果盤放到一處。
她也是怪,吃什麽都不挑,偏就不愛吃這棗皮兒,棗肉她喜歡得不行,但外間的這層皮,她總覺得有股子怪味兒。
要是在末世,有的吃就不錯了,她肯定不講究這個,但如今她可是個寫話本子致富的小富婆,有時間有閑錢,著實不必在這上麵委屈自己。
沈雲西慢溜溜地給棗子剝皮。拒絕了竹珍和荷珠的幫助。
這棗子不太大,皮光溜溜的不太好削,傷到她們的手就是她的罪過了。還是她自己來,她拿刀子穩。
沈雲西自信滿滿,卻不料很快就遭到了滑鐵盧,才削了半個,一不小心就劃到了手。
衛邵漱完口進來,正好就見那一刀子下去,血直往外冒,紅汪汪的,片刻就染沒了細白的手指頭,看著都疼。
沈雲西卻還是原來那副表情,就彷似劃到的不是她的手,隻是塊木頭,她就像沒有感覺一樣,從腰上扯過帕子繞上去,隨便的一擦一按就完事兒了,不知道還以為那掉的不是血,隻是沾上的水或流的汗。
衛邵攢眉,抿平了唇線,快步走過去止住了她的動作。
沈雲西不解地揚起細細的眉,衛邵拉過她的手,捏住她的傷口,又叫人拿水,拿藥來。
屋外頭的竹珍這才曉得受傷,忙去取了來。她本要留下,衛邵睨過來,淡淡地說聲:“你出去。”
竹珍直覺她們這位姑爺心情不大好,左看看右看看,隻得退了。
沈雲西也敏銳地感知到了衛邵的情緒變化,她沒明白他怎麽突然就不高興了,便瞪大了眼,凝目去瞅他。
衛邵卻隻低著頭,眼簾半遮著眸子,專注而輕柔地給她上藥。
他不言語,也不理她,沈雲西盯久了思緒就開始渙散了,習慣性地神遊了起來。
就在她都數到五十個芋頭的時候,衛邵終於出了聲,他問她:“不疼嗎?”
“不疼。”沈雲西反射性就搖頭。
誰知才剛擺了一下腦袋,就被捉住了下巴,她被停下了動作,羽睫無辜蹀躞。
男人的手透著微微的涼,指腹從她精致的下巴尖兒,順著緊繃住的下頜線一路貼了個過去。
“那為什麽要咬著牙?”
“鬆開。”
衛邵正容亢色,頭一回在她麵前用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在書院裏素日也幫竇老先生代課的,板下臉來,很有夫子的威嚴,如大朝的嚴刑峻製,望而生畏。
沈雲西都愣了一下,衛邵這樣子讓她幻視久遠記憶裏的學校老師。
對於六年紀才畢業就遇上末世的小學生,哪怕在末世過了六年,老師餘威仍在,她鼓了鼓氣,如他所言鬆開了緊咬的牙關,還張開嘴“啊”地給他看。
大約也覺得自己過分嚴肅了,衛邵緩了緩神情,將她牽到了身邊來,抱著她,柔聲耐心地說道:“疼就說出來,不要忍,就像笑一樣,開心就要笑對不對?”
他又念起她往前生活的世界,不比他們這裏和平,是才養成了這般什麽都往肚裏咽的脾性。便輕言細語的加了句:“這是在自家裏,我和夫人是夫妻,是自家人,這裏沒有危險,也不會有人笑話的,不忍也沒關係,是不是?”
沈雲西聳起眉毛,許久才嗯了聲。
她伸出纏好了紗布的手指頭,對衛邵說:“是有點疼。”然後垮了垮臉,長長地吸了口氣。
衛邵舒展了眉心,輕掐了掐她粉粉的臉頰。
沈雲西詫異地眨了眨眼,“你掐我。”
衛邵又恢複了笑意盈盈的清和樣子,“那夫人要掐回來嗎。”
沈雲西當真就給他還了回去。
“夫人真是半點都不吃虧啊。”衛邵忍笑不住,笑得胸膛振動,繼而話鋒一轉,“這樣很好。”
他摸摸她的頭:“不能叫自己受委屈。”
沈雲西越發看他像老師了,哦了聲,想著他剛才說的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埋在他懷裏出神,一時竟都忘了,早定下的要留衛邵過夜睡覺的計劃了。
衛邵常與湯藥為主,他衣袂間還殘存了些藥香,她聞著聞著,沒多久就眼皮子打架。
衛邵見她開始犯迷糊了,喚了聲:“夫人。”
沈雲西小小聲的應了應。
他心中有疑問,便又換了個稱呼:“竹珍。”
“……”她沒聲兒。
“雲西。”
她閉著眼,在他肩頸邊拱了拱頭,又答了。
“朝朝。”
一聲細微的唔嗚輕哼,再一次給他做了回應。
衛邵這才明了。
他眼中凝了一簇亮光。
她的本名小名和原本的沈才女,原是一樣的啊。
夜風穿過窗格的罅隙,吹得燭火曳曳撲簌,半明半暗的光色裏,衛邵環住她,垂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