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有歸處
山裏還有些人家。
第二日下午,便有人來找小樹他們了。三嬸子是拿著陶罐來的,裏麵是難得的雞湯。她的兒媳婦坐月子,家裏才有了這點好東西。
三嬸子來了之後,便忙著給三個孩子一人倒了半碗雞湯。
冬樹將自己的碗往三嬸子那裏推了推:“嬸子吃。”
三嬸子笑了笑:“我在家吃過了。”她看著冬樹的目光,有點心疼,又有點無能為力。冬樹太懂事了,自己的孫子明明和冬樹一樣的年紀,還在家時常哭鬧著要吃糖,冬樹卻得撫養著兩個殘疾的弟弟妹妹。
“小樹啊,”三嬸子輕聲叫了她一聲。
雞湯裏零零散散還有些切碎的蘑菇,冬樹將碗裏的蘑菇挑出來,放到小花和小草的碗裏。聽到三嬸子叫自己,她抬起頭:“嬸子,怎麽了?”
冬樹一抬頭的時候,小花和小草便悄悄又將自己碗裏的蘑菇又挑到了姐姐的碗裏。
三嬸子看到了他們三個之間的小動作,心裏更加酸澀得難受。
其實她今天是有事才來的。她堂哥的鄰居夫妻身體有些問題,生不了孩子了,聽說了小樹之後,求她來問問小樹願不願意給他們家做女兒。
可三嬸子也明白,她那個堂哥的鄰居家,願意要懂事又健康的冬樹,可是不願意要殘疾的小花和小草啊。要是冬樹走了,六歲的小草和剛四歲的小花,又能怎麽辦?
三嬸子心裏一陣陣難受,等到三個孩子吃了飯刷碗的時候,她最終還是開了口。
她讓小花和小草去屋裏歇著,她站在冬樹旁邊,小聲問:“小樹,我家有個親戚……家裏沒孩子,問你願不願意去?”
“那戶人家很好,為人良善,就是實在生不了孩子。”三嬸子輕聲說:“以後家裏也隻有你一個孩子,肯定對你很好。”
冬樹剛刷了兩隻碗,碗上有缺口,劃了一下,讓她的手有些疼。她站直身體,看向三嬸子。屋裏還有兩個孩子,她要是走了,小花和小草怎麽辦?
但冬樹看過去的時候,三嬸子的視線躲躲閃閃,並不敢直視。
冬樹前世也是從苦日子過出來的,她知道有心疾的孩子,和缺了一條腿的孩子,其實很多時候都被人在心中視為拋棄了。
冬樹無聲歎了口氣,沒問她那兩個孩子怎麽辦,她繼續將最後一隻碗刷幹淨:“不了,嬸子,我得帶著我弟弟妹妹去大城市看病。”
三嬸子一驚:“你們三個孩子,怎麽去啊?”
冬樹也不知道,但她極為平靜:“總有法子。”
冬樹看得很明白,在這個大清山裏,她帶著小花和小草,最好的也就是能活下來。既然如此,還不如出去找一找活路。
山中人家住得分散,也都沒出過遠門,冬樹找他們問了問,自己又去找了找,終於發現在山腳下,其實有條盤山路,山上偶爾有大車經過。
冬樹心裏有了計劃:“我帶你們去搭車。”
小草拄著拐杖,右腿膝蓋下空****的,家裏布料不多,奶奶就沒給他做多餘的褲腿,小草有些膽怯:“奶奶說過,那是大貨車,不帶人的。”
冬樹點頭:“我知道,我們給錢就好了。”
小花嘴裏喊著手指頭,她太瘦了,像個孤苦伶仃的小鬼怪,聲音嫩嫩的:“我們……沒有錢錢。”
“會有的,”冬樹告訴她,小花這樣,讓她覺得可愛又可憐,於是冬樹伸手摸了摸小花的頭頂,小草抬起頭,期待地看著姐姐。
冬樹隻好又摸了摸小草的頭頂,兩個孩子的頭發都不長,毛茸茸的,隔著頭發能感受到頭頂散發的溫熱,讓冬樹心裏變得柔軟起來,但信念更加堅定。
“我們會有……錢錢。”冬樹學著小花的幼稚措辭。
小花隻有四歲,姐姐說什麽,她都信,於是堅定地點了點頭:“嗯!有錢錢!”她的小腦瓜有些簡單,從錢錢立刻聯想到下一步,她吸了吸口水:“錢錢……有糖糖!”
但小草已經六歲了,比妹妹多出的兩年時光,已經讓他明白了更多的事情,他小聲說:“掙錢很難……”
“我在呢,”冬樹說:“有我在,你們什麽都不用怕。”
冬樹出門打聽消息時,遇到的村民也會勸勸她。有些人隱晦地勸她放棄兩個孩子,自己去找個更好的活路,也有人勸說冬樹長大一些再離開,但都沒有勸動。
既然沒有勸動,村民也就不再說什麽了,盡管他們知道小樹帶著弟弟妹妹出發,也許是死路一條,但他們家裏也都養不起三個孩子,隻能閉嘴。
村民們竭盡所能,給了他們能給的幫助。
有人給了她餅子,有人給了她自家撿到的罕見的山珍,沒有人給她錢,畢竟大家都沒有。
最後,還有一戶人家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我記得你奶奶之前說過,在蔚市裏好像還有個親戚,住在黃葉胡同,但親戚關係有點遠。”
意思很明顯,有親戚,但人家不一定願意幫。
冬樹記下了那個遠方姑奶的名字和住址。在之後的幾天裏,她去了山中,摘了不少蘑菇,她膽子大,雖然身體還弱,但上輩子的本領都還在,敢在林子裏走得遠一些。
沒幾日,她便摘了不少蘑菇,甚至還找到了鬆茸。
在山中確實危險,有一次她又遇到了狼。她和狼正麵相對,這次狼不打算退了,呲著牙準備進攻。冬樹權衡了一下自己和狼的力量,若是她再大一點,就敢和這匹狼打,但她現在實在太小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冬樹不著痕跡,輕輕往後退了一步,在狼奔襲過來的刹那,她迅速攀上了身邊的大樹,樹下散落了她摘的蘑菇。
狼在她腳下盤旋了很久,甚至還吃了一口她掉落的蘑菇,覺得不好吃,又吐了出來。它仰著頭盯著頭頂的小樹,甚至還在樹下睡了一覺。
小樹不急不躁,她隻是有些擔心小花和小草會不會害怕,但她寧願讓兩個孩子害怕一會兒,也不敢冒險下去。
等到狼終於放棄了,冬樹才下了樹,撿起那些蘑菇回了家。
她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小草坐在有些發黑的木頭椅子上,費力地用大包裹將姐姐找到的蘑菇都裝起來,這就是他們的路費了。
小花也想幫忙,但她手小,還總是想到燉蘑菇就流口水,小草嫌棄她,於是趕走她,讓她在一邊看著。
冬樹坐在一邊休息,她看了看地上幾袋蘑菇,盤算著路上的花費。
蘑菇自然是越多越好,但他們三個力氣有限,帶不了太多,目前這些就夠了。並且,天就要變冷了,等到下雪的時候,他們就更難出去了。
在小花和小草有些開始發困的時候,冬樹做好了決定:“我們明天就出發。”
村裏有人願意買他們這間房子,但是冬樹拒絕了。雖然奶奶留下的這間房子也許能賣上些錢,讓他們日子好過一點點,但冬樹仍然不想賣。
她將小花和小草抱在了板車上,給他們蓋上被子,然後在他們的腳邊堆了裝滿蘑菇的袋子。
小草手中緊緊地握著拐杖,那是削得很粗糙的樹幹,卻是他行走的全部依仗。他伸著頭,看姐姐認真將房門關上,又鎖上了院門。
“奶奶,我們走了。”冬樹對著院子喊了一聲。
小花坐在板車上,她沒出過遠門,現在隻覺得興奮,學著姐姐喊:“奶奶,我們粥啦!”她一直都蒼白的臉色現在甚至有些難得的紅潤了,
小草沒有說話,他忽然間覺得有些害怕。
殘缺的身體,讓他成熟得更快一些,他敏感地意識到,自己和妹妹都是累贅,他畏懼著他們即將踏上的這條路。
冬樹和小花告別的聲音響過之後,山中並沒有回應,隻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恍若在給離家的三個孩子送別。
冬樹站在板車前,將繩子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後雙手握住了車把。她身子矮小,卻孤身擔起了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所有。
但在板車上小花和小草的眼中,走在前麵的姐姐的後背,便是世上最堅定、最可靠的港灣。
“睡會吧,”冬樹沒有扭頭,一步步向前:“等我叫你們時再起來就好,餓了一定要告訴我。”
小花激動得不得了,大聲說:“我不睡!”小孩子一興奮,便有些認不清自己,小花鄭重宣告:“我永遠不睡!”
這條下山的路是村裏人走過的,還算是平整安全。
冬樹拉車拉得平穩,小花興奮了一會兒,便困倦了,迷迷糊糊縮在被子裏睡著了。板車上蘑菇很多,蘑菇的味道伴著小花的夢,讓她睡得香甜。
但小草沒有睡,他手中一直緊緊握著拐杖,盯著周圍的草叢,為姐姐防備著一切危險。
小草看了小花一眼,覺得這就是個小傻子,但這是他妹妹,就像他和小花,都是姐姐的親人。
就算是累贅,姐姐仍然把他們背上了。
所以,就算有些嫌棄流口水的小花,小草仍然給她輕輕掖了掖被角。
冬樹不再說話,車子有些重,她調整著呼吸,勻速向前。
她心思平靜,沒有目標地發散著,想著曾經的很多事情。想到了大妹和小妹,也想到了現在的小花和小草。
還有那間她堅持著沒有賣的房子。
她不能賣,那是奶奶的家。
也是小樹的家。
冬樹帶著小花和小草離開了,那件房子,便留給奶奶和小樹。
她們都會有自己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