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你到底有沒有心◎
李懷玉偶爾從傷兵營裏出來, 總會不經意地看到遠遠一邊的俘虜營。
那裏關押著北狄戰敗的俘虜,有戰士,也有百姓。他們全都被豢養在最陰暗的角落裏,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鐵鏈困著他們, 他們用最卑賤的姿勢跪在囚牢裏, 隔著很遠, 仍能看到他們劍刃一樣冰冷又穿透的目光, 使得他們更像是被囚住的困獸。
北狄民風彪悍, 四五歲的孩童便開始搭弓射箭。李懷玉不知不覺就走了過去,他發現裏麵不僅有孩子,竟然還有女人。
他們狼一樣鋒利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來人, 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身處何地,身上又髒又爛,更顯得一雙雙眼睛雪亮無比, 他們嘴裏吐露著李懷玉聽不懂的話語, 或許是在咒罵他, 因為他能聽出那語氣並不善。
“漢人……”
李懷玉停住腳步,他看向俘虜中的一個女子。
“漢人……”那年輕女子膚色黑亮,深邃的五官, 一雙眼睛熠熠生輝,她盯著李懷玉,“……是來殺我們的嗎?”
“你會漢語。”李懷玉道。
周圍幾名彪悍青年咒罵的聲音大了些,他們擋在那女子身前,虎視眈眈地盯著李懷玉。
“這裏,一百年前, 本就是我們的土地……你們搶走……卑鄙……”那女子漢語並不流利, 斷斷續續地講著, 李懷玉默默聽著。
“你不該參與這場戰爭,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看著她。
“漢人……都該死……我們的王……會殺……”
幾個十幾歲的孩子圍攏在女子懷裏,女子將他們抱住,溫柔地撫摸他們的頭,看向李懷玉的眼睛卻是凶狠無比,儼然像是護著狼崽子的母狼。
那幾個孩子也紛紛看他,他們灰撲撲的臉上皆是年輕的畏懼和脆弱,他們衝他不住地搖頭,對他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但是李懷玉能夠讀的懂。
他們在向他乞求。
女子衝他們怒喝,像是對他們這樣的行為很不滿,她大力地嗬斥他們,俘虜營中隨即爆發一陣混亂,青壯男人紛紛竄起頭,對著他怒喝咒罵,像是被鐵鏈施展不開的惡犬,吵嚷聲此起彼伏,士兵們前來壓製,毫不留情地用手裏的武器戳著俘虜的頭,將他們一個個豬狗似的再次趕回原地,鋒利的刀劍劃開他們的皮肉,流下陣陣的豔紅……李懷玉在這樣的混亂中退去。
他回到帳中,心神久久無法平靜。
入夜,他久久睡不著。一閉上眼,全是傷兵營裏傷病交加的傷兵,那一個被抬出去的屍體,這些天所有的經曆全部深深刻在了他的腦海。
外麵隱約有了動靜,他掀簾,詢問士兵,“發生了何事?”
“將軍今夜要處置那些俘虜。”
李懷玉頓住了。
“全部嗎?”
“全部。”士兵回答的斬釘截鐵。
李懷玉久久沒說話。
他又想起今夜看到的那一道道狼一樣的眼神,還有那孩子乞求又恐懼的目光……他捏緊了帳子。
終於,他下定了決心。
“將軍此刻在哪裏,帶我前去。”
他緊趕慢趕,還是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高行修的下令。
身後的士兵齊刷刷收回了箭,高行修放下手勢,看了一眼來人,他眯了眯眼。
他顯然來的很急切,此刻還在氣喘籲籲。
“李大人今夜前來,有何事?”
李懷玉走到高行修麵前,他沒有看他,他的目光在一群跪著的俘虜裏艱難地尋找著什麽,不久後,他看到了那個女子,以及她身邊的孩子們。
他們在膽戰心驚地望著他。
李懷玉看著那孩子,平靜道,“高將軍,告訴我,你要把他們全部殺了的理由。”
高行修神色沉沉,沒有回答。倒是他身邊的杜齊道,“李大人切莫妄言。將軍這麽做,自有將軍的理由。”
“你非要趕盡殺絕?”李懷玉終於轉身,他指著那群孩子,盯著高行修,“你看看他們!他們都是無辜的百姓!”
來到邊塞之後,高行修和李懷玉基本上便是不怎麽碰麵的狀態,就算是碰麵也是寥寥幾句收場,蘇嬋離開之後,他們似乎便再也沒有交集的必要,此刻卻又是難得的一次劍拔弩張。
“他們也是人,也有家人!你要殺掉那些士兵我理解,可為什麽連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高行修!”李懷玉死死盯著他,似乎非要聽到他的解釋才肯罷手。
“無辜?”
高行修冷冷看著他,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慢慢走進李懷玉,看著他氣的發抖,平聲道,“你可曾想過,他們攻打我們的城池,屠戮我們的百姓時,可曾想過我們無辜……李大人,你說他們無辜,就是無辜的嗎?”
李懷玉冷笑一聲,寸步不讓,“兵過如梳……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怪不得北狄稱你為戰屠,你就是這麽對待他們的……你不要忘了,我們的戰爭是為了勝利,是為了朝廷,而不是成為你殺戮的借口!”
“那你也該知道,發生的是戰爭,受難的永遠是人。”高行修冷冷道,“隻要戰爭不停止,就永遠會有人死,我會死,你也會死!他們……也一樣!”
“高行修!”李懷玉臉色鐵青。
兩人劍拔弩張,周奉年看不過去,插嘴道,“李大人,我們的人收到他們之中有敵國細作,且不止一個,事急從權,隻能全部射殺。”
李懷玉臉色絲毫沒有緩和,他又指了指那群孩子,質問道,“難道他們中出了叛徒,和這些孩子有關係嗎?”
“他們還隻是孩子!”
杜齊冷靜道,“北狄情況特殊,男女皆可上戰場,孩童滿十歲便可參軍,他們不是孩子,他們是士兵。”
李懷玉麵色不變,始終盯著高行修,“高行修,你放了他們……”
高行修輕輕哼了一聲。所有人的聲音都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竟不知道,李大人真是胸懷蒼生,這般菩薩心腸……”
他又走近他幾步,俯身看他,緩緩道,“李懷玉,這裏不是官場,這裏是戰場,還輪不到你教我怎麽打仗。”
李懷玉死死咬牙,那目光仿佛要將他碎屍萬段。
高行修盯著他咬牙切齒的一張臉,臉色逐漸發沉,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暴躁。
曾經也有人這樣瞪著他,仿佛也是這樣的場景,那憤恨又畏懼的眼神與此刻的李懷玉重合在了一起。
“你這屠夫……無情無義的……”
一句話讓高行修徹底暴怒,他一把揪起了李懷玉的衣襟。
“以殺止殺!”他一字一句,怒道,“他們不死,死的就是我們!若是出了什麽變數,你承擔得起後果嗎!”
“這是打仗,每天就會有人死!李懷玉!若是你想跟我講仁義禮儀那一套,就滾回你的京城去!這裏是邊塞!”
“高行修!”李懷玉也高聲道,“我是隨軍使,我有權利阻止你的行為!”
“你不過一個隨軍使,在這裏難道真的以為能夠管束住我?”
“我知道在這裏我管不了你,但等回去之後,自有朝廷的彈劾等著你。”
“彈劾?倒是不怕。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高行修不屑道,“你們這些隻會動動嘴皮子的文官,說這說那的,仗最後還是我來打,你想彈劾隨你,我等著。”
他鬆開李懷玉,轉過身去,不再看他,“來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懷玉一把揮開來人,力道看起來很是憤怒。
他站在原地沒有走,死死盯著高行修的背影,幽幽道,“果然……人命在你高將軍的眼裏什麽也不是。就像是蘇嬋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在你的心裏也根本算不的什麽。”
他仿佛看到高大的背影一滯。
“李大人!”周奉年喝道,“這裏是軍營,不是你談私事的地方!”
“讓他說。”
高行修揮下放箭的動作,重新轉身,看他,“你想說什麽?繼續。”
“蘇嬋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生生死在了你眼前,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當時是什麽感受……”李懷玉盯著他,緩緩道,“她死了,你可曾為她流過半滴眼淚?她以前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對她的,她到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你仍是無動於衷。高行修,你到底有沒有心……”
杜齊麵色也不好看了,“來人,送李大人回去。”
李懷玉再次揮開來人,冷冷道,“不用麻煩,我自己走。”
他鍥而不舍,堅持地看著高行修,“你今日放了他們。高行修,我隻再說最後一遍。”
高行修默不作聲。
空氣凝滯了許久。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許久後,他擺了擺手。
周奉年立刻叫道,“將軍!”
“男人殺了,其他的關回去。”
高行修聲音沉緩,說完之後,他盯著李懷玉,平靜道,“李大人,現在,你可以走了吧。”
李懷玉沒有回應。
他不再去看那孩子,也不去看高行修,沒有說一句話,咬著牙轉身,片刻後離開了這裏。
杜齊盯著他離去的背影,不安地蹙起眉。耳邊也傳來了腳步聲,是高行修離開了。
“加強戒備,看緊了這些人。”他留下這一句話便走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冷漠如冰。
。
杜齊候在帳內,默默看著高行修麵沉如水的臉。
已是深夜,高行修還在翻看著布防圖,桌上的茶水已經失了熱氣,他一口沒動。空氣裏隱約傳來一聲輕輕的咳。
“將軍。該換藥了。”他忍不住開口提醒。
高行修一動沒動,仿佛全然沒有聽見。
這一陣子,他能感覺到高行修更加沉默少語,周身氣場更加詭譎深沉起來。他看著高行修這個樣子,暫時也不敢開口說第二遍。
三日之前,周奉年率兵前往鎮水崖,而高行修則是親率一隊人馬去往仙水坡圍截,那一場打的激烈,雖然全殲了敵人,但是我方也損兵折將,連高行修也受了重傷。
回來之後他隻草草處理了一次傷口便再也沒有管,馬上投入到了接下來緊鑼密鼓的布署之中,每一天都緊張又疲憊地過著,傷口被他拋之腦後,仿佛對這幅身體全然不在意。
將軍與李懷玉的對峙還曆曆在目。李懷玉說的每一句話,杜齊都沒有忘記。
杜齊知道李懷玉說的不對。
每一次作戰,高行修都不要命地衝在最前麵,儼然一幅坦然赴死的樣子。雖然之前的高行修也是這樣,可是從沒有哪次,給杜齊帶來如此不安的感覺。
他隱約知道,將軍是為了什麽。
他記得很清楚,那日回來之後,高行修渾身鮮血,回到帳內便倒了下去,他被軍醫治療之後,便昏沉地躺在**睡著,他安靜地立在外麵候著他。
可是到了半夜,高行修突然就下了床。
他的神色可怖又急切,仿佛是在找著什麽。
杜齊一路緊張地跟著他,便看到他拿著一件衣裳衝出了帳子。
那衣裳他認了出來,是他隨身所穿的那一件,上麵盡是汙泥與血,已經被利器割的破了一角。
他跪在地上,拚命地拿水一遍遍去洗。
可是那濃重的鮮血,又怎麽能夠洗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