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有些眼熟◎
濃烈的黑色硝煙還沒有徹底散去。
又一場戰役結束, 大營此刻在有條不紊地清點兵馬,處理傷亡。
這場戰役持續了三天三夜,北狄在鎮水崖展開了一場奇襲,雙方在崖間展開了激烈的對抗, 最終周奉年率領的小隊獲得了艱難的勝利, 不僅重創了北狄向南的攻勢, 並且此役收獲頗多, 還俘虜了數百名北狄戰士。
杜齊和周奉年立在帳外, 兩人目送士兵們托著疲憊的身軀一個個回了營,後麵跟著的傷兵也不少,臉上都是清一色的痛楚和疲憊, 他們被妥善安置到了傷兵營。
杜齊略略掃過大片的傷兵,皺了皺眉,他拍了拍周奉年的肩頭, “辛苦你。”
周奉年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 神色也難掩灰頭土臉, “總算是完成了將軍交代的任務,還算是有驚無險。”
杜齊點點頭,凝重道, “此次北狄換的新主絕非庸主,看這一係列的交鋒,北狄士兵作戰英勇,武器精良,怕是厲兵秣馬蟄伏了許久,此人的謀略野心不小。若是光我們帶來的五萬兵馬, 遠遠不夠。”
“你以為我不知?”周奉年道, “可是朝廷就給了我們這些兵馬, 若是再想從京城調兵……嗬。”他冷笑,“光這五萬兵馬,陛下都已經夠疑心的了,還派個隨軍使放在這裏,你敢輕舉妄動?”
提起隨軍使,他冷哼一聲,繼續道,“死了個楊修文,他們倒是勤快,馬上又給塞了一個。但願這個不是個愛生事的,否則更是雪上加霜。”
“他與將軍的恩怨,你不知?”杜齊道。
“得,又是個頭疼的。”周奉年撫了撫額,“我看他這陣子像是個安分的,但願以後不會……他人呢?”
李懷玉此時在傷兵營。
每一場戰役結束之後,他都會待在傷兵營裏料理傷兵。他在醫術方麵並不精通,隻能跟在軍醫後麵打打下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他不是武將,去不了戰場,能做的隻有這些。他雖然不能親至戰場,可是看到士兵身上受傷的軀體、那一道道慘烈的傷口,他不用想象,也能夠知道戰爭的殘酷。
自打來到這塞外之地,不久戰爭便開始了。從那天起,每一天都在死人,每一天隻要他一睜開眼,都會有無數的將士死去的消息。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又切身地麵對著戰爭。
這是他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又有一個人死去了。軍醫摸了摸那人已經冰冷的脈搏,搖了搖頭,“抬出去吧。”
隨即有士兵過來,熟練地掏著那人的衣襟,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條,念了一遍他的編號和名姓,然後示意身後的士兵,將他抬了出去。
軍醫和士兵的聲音都很冰冷,毫無感情,偌大的傷兵營,全程沒有一個傷兵關注到他,那人很安靜地被抬了出去。李懷玉目送著他們離開。
“他們會埋到哪裏去?”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後,他問軍醫。
“埋?”軍醫道,似乎有些想笑,“為了防止疫病橫行,屍體都會統一焚燒,沒有那麽多的功夫去埋他們。”
“那他們……”
“天高路遠,屍體帶不回去,隻能帶走他們隨身的物件,回去的時候交給他們的家裏人,也算是認祖歸宗了。”
李懷玉不說話了。
“這種事情,見多了就好了。”軍醫抬頭,看著他的臉色,道,“李大人,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累了的話,就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
李懷玉怔怔走出了傷兵營。
那些苦痛的嘶喊都離他遠去了,他卻仿佛還是能夠聽得到,這些聲音仿佛永遠不會消逝似的,還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他們的樣子,看上去全都習以為常,仿佛死亡對於他們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隻有他一個人還在每天消化著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明明在這裏已經待了這麽久,他還是不能夠習慣,那渾渾噩噩的眼睛,那麻木又麵無表情的一張張臉,還是會時不時出現在他的夢裏。
他停下腳步,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戰爭因何而起,又何時結束。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阻止這戰爭,阻止這傷亡。他隻能盡所能地做好眼前的事,他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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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嬋在江都的日子過得很是清淨。
也許是自己的死訊真的讓高行修信了,她之後沒有再受到高家的追捕,而等盧明鎮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懷孕八個月,已是到了不得不生的時候,如果強行打胎,結果隻會是九死一生。
盧明鎮無所奈何,為了蘇嬋的安危,他隻得同意讓蘇嬋生下孩子。
“阿嬋,我明白你想要留下這個孩子的心情。”盧明鎮道,“可是這個孩子……你想沒想過這孩子的以後?你現在跟我回府,我會好好照顧你們娘倆。”
可是蘇嬋的心誌已定,她是不會再回去的了。她隻說這是她一個人的孩子。
“這怎麽會是你一個人的孩子,這裏麵流著的可不止你一個人的血!”盧明鎮痛心疾首,勸道,“你想沒想過以後,你一人孤身在外,如何養活得了你和孩子?跟我回府去,盧家的種我不會不要,我定會好好對待。”
最終他還是沒能勸服得了蘇嬋。臨盆在即,蘇嬋的身子不好挪動,盧明鎮不可能讓她現在回去,隻得暫時先將她放在江都。
盧明鎮隻在江都留了幾天便返回到了京城,他如今還不能隨意離開太久,蘇嬋被他妥善安置到了一個新的宅院。
應蘇嬋的請求,老婦人和孫女阿翠都一並接了過來和她住在一起。二人與蘇嬋相處幾月,關係本就親密無間,之前就得了盧明鎮的重謝,如今更是喜不自勝。
江都與當初的高府不可同日而語。蘇嬋的行動如今變得自由了許多。
提起高府,盧明鎮倒是跟她提了一嘴高行修去遠征打仗了的事。
聽到這三個字,她當時怔了怔,但也似乎隻是一陣漣漪劃過水麵,很快便消彌無聲了。
事到如今她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尤其是對他,她更是不想說什麽了。
她沉默著,沒有接話,盧明鎮於是也沒有再提。臨走之前隻是一味地囑咐她要好好養身子,他有時間再來看她。
蘇嬋於是在這裏順利生下了孩子。
生下孩子之後,她慢慢養著身子。
孩子很好,很乖,不哭也不鬧,她愛如珍寶。剛生下來的小孩皺皺的,還沒有長開,不知道會像誰,但是她覺得大抵是像自己的。
她精心照顧,盡心哺乳……那段時間實在難熬,比起逃亡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還好都熬過去了。
隻是她偶爾看著孩子,會想起另一個人。那一雙黑沉沉的眼,真是像極了他。
他打仗去了,怪不得……怪不得沒有人再抓她。那她是不是可以放心了。他安心打他的仗,她好好過她的日子。他們從此相安無事。
她不再多想,將這個人強迫忽視。從今往後,這孩子就是她唯一的親人,隻是免不了要跟著她吃苦受罪,她目前還給不了富足安逸的生活,但她願意傾盡所有。
閑來無事,她又開始繡起了東西。
隻是她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
阿翠有一次無意間看到她繡的東西,驚歎道,“姐姐,你繡的真好!比我繡的好多了!”
蘇嬋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她總是從她的身上看到曾經露珠的影子。
阿翠的性子比露珠更為活潑,也更為敢想敢做,總是在看她沉默憂鬱的時候,跟她說些很多風趣的事。有她和奶奶在,她日子過的很快樂。
阿翠知道蘇嬋會時不時將繡的東西放去繡坊裏賣,她以為蘇嬋有了大人物做靠山,不該做這些的,但她心思單純,還是忍不住提議道,“姐姐,你自己繡的這麽好,幹嘛老是賣給別人啊,為何不自己做點買賣呢?”
聽到這個想法的蘇嬋一愣。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就算是曾經的千金坊提議過要與她合作分成,她也給婉拒了。
阿娘以前雖然老是告誡她要學一門手藝安身立命,但是她也是時時提醒她士農工商的差距,從小被灌輸的理念,讓她從沒有往做生意這方麵想過。
“為什麽不可以呢?你既然將繡品賣給別人,那也是生意啊,隻不過你覺得那樣不拋頭露麵,體麵一些罷了。”阿翠是吃過苦的孩子,從來都沒有商人低賤這一套的想法,“姐姐你想想看,有了自己的錢,多好啊,想怎麽花就怎麽花,管她是什麽身份呢。”
“實不相瞞,奶奶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我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姐姐要是想的跟我一樣,不如我們一起合夥,就做個刺繡鋪子,不拘什麽規格,先慢慢從頭一步一步做。不試一下,怎麽知道?”
蘇嬋沒有立刻回答她。
仔細一想,她好像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還可以這樣。
但在這一刻,她是心動的了。
她不想一直活在盧明鎮的庇佑之下,不想活在任何人的庇佑之下,這些身外之物都不是她的,她也沒有道理去享受。她也想給自己的孩子更好的生活。
她其實一直都在用自己的刺繡偷偷攢錢,準備以後還給阿翠家,還給盧明鎮,可是如今這一點微薄收入,誰又能看得上?
還不如就像阿翠所說。至少,她能夠多掙一點。
休養了一段時日,阿翠看她恢複差不多了,帶她正式出了門。
小姑娘很有主意,說是要帶她去外麵考察一番,先琢磨個大概。蘇嬋莞爾一笑,跟著她一道走了。
江都的繁華比起京城又是另一番景象,但也絲毫不弱在哪裏。一路上阿翠都在新奇地跟她介紹這介紹那,路過一家繡坊時,她非要拉著她帶她進去看看,結果被一輛突然而來的馬車差點撞上。
蘇嬋眼疾手快,連忙拉住了阿翠。
她連忙查看了一下阿翠身上有沒有傷,忍不住抬頭看向馬車。
沒想到那車夫下了馬,竟還不依不饒地訓斥她們,蘇嬋聽得直皺眉,剛想開口便被阿翠攔住。
阿翠將蘇嬋護在身後,對車夫不住地道歉,那馬夫看她這麽嘴甜會說話,臉色也和緩了一些,這時馬車裏適時響起一道清越的男音,馬夫便什麽也不說了,駕馬離開了。
蘇嬋拉著阿翠,皺眉望著馬車離去。
“算了,這是我們江都首富林家的車,以後看見林家的馬車,繞道走就好了。”阿翠說的很自然,拍了拍身上的灰,拉著她就要往一邊走。
蘇嬋怔了怔。她想起她第一次去京城,那一日也是遇到了陸琳琅的馬車,她隨著眾人一道在地上跪拜,馬車上是陸琳琅冷眼雍容的一張臉。但是就算是公主也沒有這樣橫行霸道。
“聽說話的聲音,可能是林家的那個少東家。聽說最近他從京城回來了,說是之前為了逃婚跑了呢。”
逃婚?蘇嬋蹙了蹙眉。
聽上去倒是有些耳熟,好像她之前也接觸過這樣一個逃婚的人,不過給她忘記了。
林叢自打逃婚之後,被他的爹從京城又抓回來了江都。
不過索性婚事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但是從此他也失去了自由,他被老爹強製著開始學習經商之道,每天不僅早晚要看賬本、對賬簿,還要巡邏周圍十幾個店鋪,幾乎是忙的腳不沾地。
剛從鋪子裏出來,他心裏正煩著呢,沒想到哪個不長眼的又來給他惹是生非。
他掀起簾子,冷冷地看著前麵的那個小姑娘點頭哈腰地在跟自己的馬夫道歉,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戴著帷帽,安靜地立在那姑娘身後,他看不清她的臉。
林叢眯了眯眼,總覺得這女子有些眼熟,不過戴著帷帽也沒看出個什麽來。
他哼了哼,沒放在心上。
那小姑娘還在一籮筐的說著好聽話,聒噪的很,他聽得煩了,索性擺了擺手。
“算了。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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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寒風獵獵,十裏大營。
徹底清點完了傷亡之後,杜齊將北狄的數百名俘虜拉了出來,示意高行修示下。
高行修一身鐵甲,立在一群士兵最前麵,篝火映著他頎長如箭的筆挺身形,他的麵色沉凝如水。
他沒有說話,隻是擺了擺手,示意放箭。
這時一道焦急清越的聲音響起。
“等一下——”
是李懷玉氣喘籲籲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