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欺人太甚!◎
被他這麽一說, 蘇嬋心中一跳。
她垂下頭,掩去眸中的閃光,小聲道,“怎麽會……”
她已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跟著高行修消失了這麽久, 在西裏今後怕是難以做人。若是日後真的跑了, 撇去高行修真的可能會不擇手段地找她不說, 連阿爹與他之間的恩情說不定都要一筆勾銷。
她自己怎麽樣都可以, 但是不能牽連上阿爹。阿爹還在西裏, 她怎麽可能會拋下他一走了之。
他也是算準了這一點,把她幹脆帶到了軍營。因為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就是她唯一的依仗。
蘇嬋閉了閉眼, 不甘心和畏懼陣陣泛過心頭,還有一分見不得光的暗暗期冀與籌謀。明明是她救了他,他卻將她的人生攪了個天翻地覆……
她一輩子行善積德, 從來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沒想到有一日自己會大禍將至。
手心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清醒。蘇嬋垂下眸, 輕聲道,“我不會跑的……我還會跑到哪裏去。”
剛才騎馬的暢快和喜悅都隨著此刻煙消雲散,那短暫的自由……難道已經是自己的盡頭?胸中像是被濕淋淋的棉絮堵的喘不上氣, 蘇嬋心中失落無比,但那隱隱的不甘心也如吸飽了水的藤蔓纏了上來。
見她說完之後便眸光黯淡地轉身,高行修扯住她,“不騎了?”
蘇嬋搖了搖頭,“將軍,我累了, 我想回馬車裏去。”
說完之後, 她不著痕跡掙開他的手, 頭也不回離去了。
晨曦之下,那一道婀娜倩影翩然而行,仿佛隨風而舞的一隻嬌柔的蝶,稍有一個狂風驟雨似乎便會消逝不見。李校尉騎在馬上,與蘇嬋擦身而過。
他側頭看向女郎的側臉。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風,明明是極其美麗的一張臉,卻在無知無覺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翳。那高挺瓊秀的鼻梁分明也有著傲骨,但是卻已經直不起來,似乎在雨打風吹下被折斷,被居高臨下的碾壓。
李校尉收回目光,又望向不遠處頎長而立的高行修。
孤高的男人直直立在原地,一直追隨著那翩然而去的身影,陽光之下的身影冷而挺,沉而淩。
看到高行修此刻臉上的神色,李校尉低下頭去,掩住了眸中的若有所思。
。
“菩薩保佑我兒榜上有名,保佑我兒前途無量……”
寢室外又響起那碎碎念,令人心煩意亂的禱告聲。
李懷素蹙眉,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李母跪在蒲團上,正在專心致誌地跪拜著文殊菩薩,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這文殊菩薩是李母一月前特意從青城寺一個大師那裏請過來的。一個月以來,李母日日焚香吃素,晝夜不休地禱告。
後日就到了秋闈揭榜的日子,她更是一大早便起來上香跪拜,神情急切不安又虔誠十足。
自從成親被弄了那麽一通之後,李母便再也不出門,整日窩在家裏麵焚香禱告。
她如今將唯一的希望放在一月後的秋闈上,每天都盼著李懷玉榜上有名,好早日帶著她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絮絮叨叨的樣子落在李懷素的眼裏倒像是魔怔。如今哥哥與她們關係這麽僵,母親這麽做又是做給誰看。李懷素皺眉,將心中的煩躁壓下去。
哥哥這陣子幾乎不再露麵,與她們的關係幾乎降到了冰點,李母也不敢再去管他,隻能每天將心裏的委屈和不滿一遍遍說給她聽,這段日子她聽的耳朵繭子都快冒出來了。她自己心裏還憋著一肚子火呢,又說給誰聽去。
她也盼著哥哥能夠考個好成績,脫離西裏這個窮地方,帶她走的越遠越好。
如今西裏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在西裏從前是多麽風光的人,如今因為一個蘇嬋搞的臉上無光,昔日的手帕交情也再不往來。李懷素多麽驕傲的一個人,怎受得了這個憋屈。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那個蘇嬋。
“你說,都過去了這麽久,懷玉他該是原諒我們了吧?”李母神經質地喃喃,“說不定等到了後日,等他的成績下來,他心情一好,我們又能回到之前的樣子了,你說是不是?”
李懷素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想造假婚書簽賣身契可都是你一個人幹的,跟我又有什麽關係。
哥哥以前多麽的疼愛她,如今卻在冷落母親的同時也冷落上了她,李懷素心中也是極為不舒服的。
她哼了一聲,語氣有些怨,“母親將事情搞成了這樣,哥哥就算考中了又如何,難道真的會帶我們離開嗎?”
李母立刻激動了起來,像跳腳的老母雞,“我生育他二十年!他一句說不要就不要了!他敢!哪有發達了就忘了娘的!這天下說到哪裏去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李懷素不知又想到了什麽,眼神有些恍惚,幽幽道,“哥哥就算考中了又如何?一個舉人,朝廷又能給他多大的官銜?比起那個將軍來,實在是不夠看的……”
話未說完,兩人皆是齊齊噤了聲。
李母臉上立刻流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因為李懷玉的緣故,她從來在西裏都是趾高氣揚橫著走的,她從來沒有想到還有人會給她們一家下這麽大的臉,還差一點就殺了她的兒子。
那日發生了那樣大的事情,縣衙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事後也完全裝聾作啞。她們有心求告,卻一點膽量都沒有,因為她們後知後覺對方可能是個她們完全惹不起的大人物:帶著那麽多兵,手裏還拿著劍,隨時都可能會殺人,下屬還一口一個將軍,這樣厲害的朝廷大官,她們惹得起?
那一日那個神兵天降的年輕男人簡直成了她這些天以來的噩夢。她至今都忘不掉他掃向自己時的眼神,冰冷詭譎,又帶著淩厲殺氣,現在想想都要冒一後背的汗。
幸好李懷玉沒有真的傷到哪裏,事到如今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別說了!”李母忙轉移了話頭,將這個話題略了過去,“我們家裏成了現在這幅樣子,歸根結底都是那個小**害的!水性楊花的貨色,以為攀上了高枝,就把我們一家踩在了腳底下!好啊!等著吧!早晚成了沒人要的破鞋!我是不會讓她好過的!”
李懷素麵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沒有說話。
。
馬車微微顛簸,蘇嬋一路心事重重,心緒不寧,確實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手心傳來酥酥的癢,似乎有人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她的手指。
蘇嬋看著昏暗光線中高挺的身影,閉了閉眼,將手默默抽了回來。
高行修抬起頭,看見蘇嬋睜開了眼,從淺眠中醒來,他沒有鬆開,微微施了力,輕輕晃了晃她的手,問道,“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手是修長好看的,手指白嫩細長,指甲尖潤優美,泛著淡淡的粉紅色,除去指尖薄薄的繭,指尖周圍都有很多細小的傷口,有些破壞了美感。
蘇嬋垂著眼,默默道,“以前刺繡的時候,不小心紮的。”
她的皮膚還真是白的嬌嫩,前幾日桎梏她留下的紅痕,手腕上到現在還沒有消下去。他觸摸著她手腕上那一道裹著紗布的傷口,沒有說話。
看著高行修垂頭又在打量那一道傷口,眸光若有所思,蘇嬋咬了咬唇,終是將手輕輕抽了出來。
這時馬車一停。
蘇嬋心中一跳,微微睜大了眸。
高行修也在此刻盯著她。
兩人雙雙對視,他沉俊的一張臉上讓人看不透是什麽表情。
他看著她,淡淡道,“下車。”
蘇嬋下了馬車,怔怔看著高行修,男人仍坐在馬車裏,沒有下來。
高行修氣定神閑地坐在馬車裏,靜靜凝著一臉緊張看著他的蘇嬋。
這皎白的一張小臉,見到她那日思夜想的爹,等會還不知道會哭成什麽樣子。
他心裏這麽想著,緩緩勾起唇角,嘲諷地笑了笑,“別擔心,父女重逢的場麵,本將軍還沒有興趣觀賞。”
他長臂從車簾伸出,慢悠悠捏了捏蘇嬋的臉。
說完之後,他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離開了。不知去了哪裏。
蘇嬋摸了摸有些疼的臉,怔怔望著馬車遠去的方向。緩緩鬆了一口氣。
。
西裏巷尾。蘇大在庭院裏一個人孤零零掃地,抹了抹眼淚,長籲短歎著。
這都過了半個月了,蘇嬋的消息還是石沉大海。這段時間他走衙門,找關係,窮盡了各種辦法,但是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全都裝聾作啞地一概不知。
他一想到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兒就這麽不明不白被人擄走了,還不知道經曆了什麽,就覺得心如刀絞。婉如九泉之下還在看著,他該如何向她交代。
“……阿爹……”
門外傳來一陣恍惚的哀泣,蘇大猛地轉過身,蘇嬋激動又悲慟地立在不遠處,兩人目光相對。
蘇大叫了一聲,扔下手裏的掃帚,朝蘇嬋撲過去,兩人相擁而泣。
“閨女——我的好閨女——你要急死爹了——這些天你都去了哪裏了——”蘇大哭的涕泗橫流,不斷地哭訴著,“你知不知道爹都快要急死了——我可憐的閨女——”
蘇嬋緊緊閉著眼,隻是不停地流淚。
父女兩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蘇大先止住了哭,兩人分開,他見蘇嬋還在不停流眼淚,心中一沉,更是心如刀絞。
他強撐著擠出一個笑,佯作開心道,“好了……不提這些了,先回家去……我們回家去……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回到了熟悉的家之後,看著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桌一物,蘇嬋心中一澀,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流。
可是她不能再哭了,阿爹此刻心裏一定比她還要難受。
她強忍著慢慢止住了哭泣,擦幹淨臉上的淚,握著蘇大的手寬慰道,“爹,女兒沒事,女兒現在不就好好地回來了。”
半個多月不見,兩人握著手坐在一起,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從中午一直說到了日頭落下。
他們說了很多體己的話,說了蘇大最近的山貨買了幾錢幾兩,說了楊氏的表弟在這段日子裏成親了,說了隔壁王二的狗又生了一窩狗崽子……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那場成親,以及那個曾經他們救下,又轉頭毀掉了他們一切的男人。
因為他們心裏都清楚,提與不提,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還不如裝作什麽也不曾經曆過,這樣或許,快樂的時間還能長些。
高行修把她放下之後便沒有再出現,像是消失在了西裏。這給了蘇嬋難得喘息的時間。
入了夜,蘇嬋洗了這段時間以來最為愜意的一個澡。她佼著濕發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坐在床邊觸摸著床單,環視著臥室的一方一寸,看著床頭那堆滿了刺繡針線的竹籃時,熱意濕了眼眶。
她將竹籃放在懷中,一個一個翻看著裏麵的刺繡。
竹籃裏裏有她完工的一些準備賣到繡坊裏去的繡品,還有一些做了一半便棄了的半成品,一針一線全是她的心血,密密麻麻地堆滿了一筐。
她目光一凝,視線落到一處,執起一方紅色的喜帕,久久地看著。
喜帕上繡著精美的流雲仙鶴,一針一線皆是用心。那是她曾經偷偷給李懷玉繡的,準備歸寧之後再拿給他的。那時的她一邊繡著,還在一邊期待他拿到手的驚喜表情,心裏是對未來滿滿的喜悅。
她剛剛差一點就忍不住脫口問一句李懷玉。她忍得很辛苦。可是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麽理由去關心他。
在最灰暗的時候,她也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自始至終。蘇嬋怔怔看著手裏的喜帕,眼眶一熱,淚水一滴滴打在了上麵。
她將喜帕放在了竹籃深處,堆疊在最裏麵,珍而重之又束之高閣地放了起來,將它當作一個無人問津又觸之即傷的暗傷。蘇嬋將竹籃放在桌上,視線又被竹籃旁的一物吸引。
一柄精致雕琢的物件靜靜放置在桌上,在燭光下通體泛著淡淡的寒光。
那是高行修曾經給她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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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蘇嬋在清晨的熹微中悠悠轉醒。
鳥啼一聲聲地叫著,風順著未關起的窗柩吹了進來,將她額間的發絲吹起。
她緩緩睜開眼睛,恍惚地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這半個月以來也許隻是做了一場夢。沒有高行修,沒有那場驚心動魄的婚事,她還是西裏巷尾蘇大家的那個未出嫁的姑娘蘇嬋。
她慢慢起身,蘇大已經做好了早飯,看到她起身站在庭院,樣子看上去楞楞的,他笑了,招手叫她吃飯。
蘇嬋忍住酸澀,應了一聲。
兩人靜靜吃著早飯,什麽話也不講,但是他們彼此心中都明白,昨日的那份快樂已經結束了。到了今日,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要一一攤開了講了。
蘇大昨夜輾轉反側了一夜,歎了口氣,終是開了口,“阿嬋,我們救的那個人,是叫高行修嗎?”
“那個大將軍高行修?”
蘇嬋怔了怔,艱難道,“……是。”
“這個白眼狼……”蘇大氣的罵人,又想起了什麽,他猶豫看著蘇嬋,試探道,“那他有沒有……有沒有欺負你?”
蘇嬋閉了閉眼,耳根羞恥彌漫,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看著自家女兒那臉色,蘇大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抖著嘴皮,手中的筷子狠狠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他現在人在哪裏?我要去找他!沒有這麽欺負人的!我一定要去向他要個說法!”
蘇嬋扯住猛地站起身的蘇大,“爹!”
蘇大又急又怒,“畜生!我們救了他,他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不僅害得我們下了大獄,還攪壞了你的婚事,讓你一個未出閣的閨女清白掃地!你如今這樣還能在西裏這麽活?我一定要找他討個說法,就算他是大將軍,拚上我這把老骨頭,我也要跟他拚了!”
蘇嬋隻是搖頭痛哭,“爹!”
突然間,兩個人都停住了叫喊。
李懷玉怔怔站在門外,與她對望。
蒼流橫亙,一眼萬年。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啊。前麵寫的有些拖 。另外狗男主順風順水也太久了,準備讓他吃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