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你很希望我走?◎
一方素潔的手帕,上麵繡著幾株青翠的竹,自帶寧折不彎的風骨,仿佛那人青衣翩翩的衣履。
蘇嬋坐在廊下,一針一線繡的極為專注,不知不覺已經坐了大半天。
感到手指有些累,她放下手帕,從籃籮裏撿起一本話本子來讀。平時刺繡累了,這話本子是她難得的消遣。
爐子上咕嚕咕嚕滾著藥,藥香順著微風縈繞在庭院中,有一種別樣安心的包裹感。嫻靜的女郎坐在廊下,簷外是白雲碧天,微風吹來一兩枝探出頭的柳枝,一切顯得格外繾綣溫存。
她坐姿端莊,麵色含著淡淡春意,也不知道是在話本子裏看到了什麽,偶爾眉眼彎彎,惹來一兩聲輕笑。
高行修抱臂站在柴房外,朝她淡淡瞥過去一眼。
這幾天她似乎又變了一些,他能感覺到她像是一枝重新吸收了水分的黯淡花枝,再次煥發出了勃勃的生機。
“你識字?”他有些驚訝。
蘇嬋笑容僵了僵,這才意識到庭院裏還站著第二個人。她收起笑,微微有些窘,抬頭看了一眼高行修,又重新垂下頭去,“……是娘以前教給我的。”
“你的母親……”他自打來這家之後,還從未見過這裏的女主人。
蘇嬋的眼神一黯,“娘在我小時候就病死了,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她教她認字,教她刺繡,她說女子在外不能老是靠著家裏、靠著夫君,也須有自己的本事,這樣才能抬頭挺胸,活的有底氣。
她還教給她寧做平頭妻,不做侯門妾。
有些事就算蘇大不告訴她,蘇嬋也隱約猜出來了一些。她其實什麽都明白,隻是選擇了緘默而已。她在年幼便撲風捉影過娘親的身份,裏麵的真真假假撲朔迷離,但她總能夠在這些年從中將其串聯在一起。
或許娘的前身並不屬於西裏村,或許屬於一個更遠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對於土生土長的蘇嬋來說,她無法到達。
高行修意識到戳中了她的痛處,“……抱歉。”
蘇嬋輕輕搖頭,“沒關係。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高行修看到蘇嬋放下了話本子,神色有些落寞,想來是他的突然發問讓她失了興致。她腳邊的籃籮邊搭著一方素雅的手帕,他窺到了手帕一角的翠竹樣式,針腳細膩,繡工看上去還不賴,想來這個也是她那去世的娘教給她的。
他朝她走了過去,蘇嬋卻忽然一下子站起來,美眸睜大,有些如臨大敵地看著他,“……你有什麽指示?”
高行修愣了愣。
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於失態,蘇嬋緩了緩神色,柔聲道,“你是不是渴了?還是餓了?我讓阿爹去給你拿。”說完便要匆匆回屋。
高行修不動聲色地暗了暗眸光,“不必。我並無這等需要。”
說完之後,他退後,繼續倚在牆上,淡淡闔上了眼。
蘇嬋看了他一眼,訕訕一笑,“哦……好。”
她覺得自己和他始終不是病人和救人的關係,倒更像是上下屬。也許是這個人的氣場太足了。而且她看見他時,總是忍不住憶起那夜他逼著她持刀殺人,冷硬衝她開口施令的模樣。
令人心生畏懼。
蘇嬋小心翼翼看著他,躊躇了片刻,勉強笑著緩和氣氛,“太好了,這段日子看你的身體也恢複的差不多了,看樣子很快就可以離開了。”
高行修劍眉擰起,聽得心裏莫名不舒服。
他睜開眼,淡淡看向她,“你很希望我走?”
對上他的目光,蘇嬋心中一緊,連忙搖頭,“沒有。我沒有這個意思。隻是你在外這麽久,你的親人朋友肯定都很擔心你,你應該也很忙吧……”
高行修冷哼,“我沒有朋友。”
至於親人嘛……他們並不在乎他的這些小事,隻在乎他能不能夠戰死沙場,以保全高家的累世功名。或許他們更希望他這次能死了,這樣高家的拳拳忠心便更能夠得到朝廷的青眼。
蘇嬋自知失言,“……哦,這樣。”
他不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氣氛有些尷尬。蘇嬋彎腰捧起籃筐,準備進屋去,“我先回屋了,你好好休息。”
“我很好奇。”
等她推開門,高行修的聲音從後方淡淡響起,“你對我,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好奇嗎?”
蘇嬋轉身看他,平和道,“並無。本就是萍水相逢,我們不會圖你的任何回報,也請等你傷好之後,也就當不認識我們。這樣就好。”
他並不屬於這個地方,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任何交集。再說,知道這麽多,並不是什麽好事。
說完之後,她推門進了屋。庭院裏隻剩下高行修一人,高大的身影倚在牆壁,仰頭靜靜望著雲卷雲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萍水相逢嗎……
他神色平靜,默默咀嚼著這四個字,冷冽的眼底湧出幾抹深暗的墨。
。
這幾天李懷玉和蘇嬋的事情不脛而走,西裏的流言傳的那叫一個沸沸揚揚。
這兩人算是西裏難得的青年才俊,除了家世有些落差之外,兩人站在一起也能擔得起一句郎才女貌。眾人沒有太過追究這兩人到底是什麽時候暗通了首尾,態度倒是寬容,覺得這兩個人要是能在一起,那也算是佳緣一樁。
除了李母和李懷素,還有和楊氏談妥的婚事告吹的了蘇大。
西裏最年輕的秀才,又即將參加秋闈,前途必將不可限量,人也俊秀有禮,蘇大對李懷玉自然是沒什麽意見。不過到底是西裏土生土長的莊稼人,眼界也被一畝三分地困住了,他隻是覺得沒有天上掉餡餅這等好事,唯恐蘇嬋真要嫁過去了,到時候會吃虧。
而李母和李懷素,一個是權勢熏心,一個則是心比天高,她們誰也看不起蘇嬋家。但是現在流言紛紛,就算她們再不願意,也隻得捏了鼻子認下這個荒唐事。
李母沒想到李懷玉為了保全蘇嬋的名聲,真的願意把自己給拉下水。一旦扯到蘇嬋,那個從小懂事孝順的兒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竟如此不管不顧起來。如今這事情既然已經傳開了,男女大防,他們李家焉有不娶之理?
李母一口一個“命苦”、“不孝子”,兩眼一闔,這次是真的病倒在了**。
李懷素一邊照顧著病倒的李母,一邊氣的牙癢癢。
什麽那夜逗留在了蘇嬋家,她李懷素心裏門清著,那夜哥哥壓根就沒去蘇嬋家!蘇嬋自己行為不檢點,跟不知哪裏的野男人不清不楚的,還想讓哥哥娶她?
她不怎麽氣李懷玉,她隻是單純的氣蘇嬋,憑什麽所有的好事都讓她一個人給攤上了?她蘇嬋何德何能能嫁給自己的哥哥?
她想嫁給哥哥?她做夢!
李懷素氣衝衝出了門,準備去蘇嬋家一探究竟,她倒要看看,她家裏到底有沒有藏人。
暮色四合,晚霞如同捏碎的紅柿子。黃四躲在暗處,陰惻惻暌違著巷尾。
他這幾天沒事便躲在角落偷偷打量著蘇嬋家。他如今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存在,又失了手臂廢了腿,心裏恨死了蘇嬋,滿心滿眼都是將她好好嗟磨一通出氣。但他又忌憚那夜那個男人。
他絕對不相信那夜那個人是李懷玉,那人的武功和力氣極高,絕不是李懷玉那樣的書生能比的。他是誰黃四不得而知,但他確實成為了他心中的陰霾,他不敢輕易闖入蘇嬋家,便像縷冤魂一般遊**在周圍,默默尋找著時機。沒想到今天正好撞見了李懷素。
黃四對李懷玉也是有怨氣的,若不是他那一日當眾口誅筆伐,他也不會惹來眾人如此唾罵。他早晚要去找李懷玉的麻煩,如今正好看見了他的妹妹,想也未想便將人劫住了。
李懷素看著突然冒出來的黃四嚇了一跳,色厲內荏道,“黃四!你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你說我想幹什麽?”妙齡女郎杏眼圓睜,雖不如蘇嬋婉約秀美,倒也姿色尚佳。黃四舔了舔唇,一把將李懷素扯到了角落。
李懷素嚇白了一張臉,高聲叫喊,“黃四你敢碰我!我哥哥不會放過你的!你給我放手!”
“怪就怪你的好哥哥,誰讓他媽的多管閑事!”黃四大罵,說完便開始扯李懷素的衣裳。
李懷素嚇得聲音都走了樣,“來人——快來人——”
蘇嬋聽到了這裏的動靜,趕過來便看到了這一幕。“黃四!你幹什麽!”她心中一急,上手便要掰扯黃四,一邊想從他手裏奪過李懷素,一邊叫喊著蘇大。
巷尾就住著蘇嬋一家,很少會有人從這裏路過,黃四正是仗著這一點才肆無忌憚。見到了蘇嬋,他簡直怒氣衝天,一把推開李懷素,就要上手拉扯蘇嬋,口中汙言穢語,“小**,可算是讓我逮到你了!你躲啊!你有本事繼續躲啊!”
李懷素被黃四猛地一放,險些跌到了地上。見黃四正在和蘇嬋糾纏,自己幸免於難,她愣了一愣,作勢便要逃走。
她惶然間抬頭,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小山丘上一道頎長的身影,那人立在火一般的餘暉之下,滿臉怒容朝這裏看來,仿佛是那一日在桃花林偶遇的那個年輕男人。
黃四突然唉喲了一聲,頭上瞬間鮮血四溢,蘇大在這個時候也衝了出來,拿著棍子將他一通打跑了。
夜色很快爬上了天幕,周圍一瞬間暗了下來。三人驚魂未定,蘇嬋先回過神來,看著李懷素怔忪的臉,還以為她是嚇壞了,上前安慰道,“你沒事吧?”
“走開!”李懷素一把推開她,飛快衝向那片小山丘,舉目四望,哪裏還能看得到那黑衣男子的身影?
“他救了我……他救了我……”李懷素喃喃,心中悵然若失。
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
蘇大扶著蘇嬋進了屋,見蘇嬋的臉色並沒有太難看,不由得欣慰女兒如今的膽量。
“爹,你放心,我沒事。”蘇嬋坐了下來,沒事人一樣捧起籃筐,又開始繡起那一方帕子。
自家女兒都這麽說了,蘇大也不好再說些什麽。他盯著她的神色,湊了上來,也想讓剛才的事情轉移過去,佯裝輕鬆問道,“真漂亮,這是繡給誰的?”
“李懷玉。”蘇嬋現在能夠光明正大的說出他的名字了,“他救了我,又幫了我,我想送他一件禮物。”
蘇大將她微妙的神情看在眼裏,雖然心裏仍對李家有芥蒂,但看著自家女兒這般高興,總算是掃去了前一陣的陰霾,他也沒說什麽,隻是笑道,“好。那你繡吧,繡吧。”
表象是給人看的,蘇嬋麵不改色地繡著手帕,心中卻是五味陳雜。她下意識摸了摸懷中的匕首。
那冰冷的溫度讓她妥貼。她有些失神,又想起那人罵她宋襄之仁,她從來沒想過殺死黃四,但他成日蒼蠅一樣圍著她亂轉,自己當真能經受得住嗎?
隻差一點點,剛才與黃四爭執的時候,她差一點點就想要拔出懷裏的匕首,最後還是生生忍下了。如今坐在這裏細細回味,她竟是第一次感到了有些後悔。
“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也算是待嫁之身了,我看還是讓那個人傷好了早點走吧,別人總歸是不知道,也不會惹禍上身。”蘇大提議道。
高行修悄無聲息地回來,搭在門扉的手一頓,淡淡望向隔壁。
他站在庭院,在無聲等待著什麽。
片刻後,隔壁屋裏傳來一聲清冷的女音,“嗯,我知道。”
“過幾天,我會讓他走。”
月掛枝頭,星輝自天幕點點亮起,高行修靜靜立在庭院中,周身像是披上了一層寒霜。他死死盯著那門扉,仿佛要透過那層厚厚的木板,去瞧那屋中女郎此時此刻的神色。
終於,他轉回眸光,無聲冷笑了一下,背影一轉,離開那無聲長夜。
黃四回到了家裏,喝的醉醺醺。他如今斷了一臂,生活不能自理,三個哥哥唯恐避之不及,沒有一個人願意照顧他,如今又是腦袋被人打開了花,新傷添舊傷。
屋裏一陣惡臭的氣味,黃四躺在一片狼藉中,一下下嗝著酒氣。
他如今這種局麵,罪魁禍首便是那蘇嬋。
黃四從前有那麽肖想她,如今便有多麽恨透了她。
他還在惡狠狠地想著,眼前猛地出現一雙銳利的眼睛,那如芒在背的熟悉感讓黃四差點叫出聲,他一個挺身,隨即被來人一把掐住脖子重新灌倒在地。
黃四嚇得魂飛魄散,已經知道了來人是誰,“饒命——放過我!救命——”
來人的聲音平靜無波,“讓你多苟活了這麽幾日,便是要讓她明白,有的人不殺,留著的話,始終是個禍害。”
“你喜歡蘇嬋?”
黃四拚命搖頭,“不!我不喜歡她!我恨她!我現在恨死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他又討好迭聲道,“不不不,我不恨她,我一點也不恨她——”
見那人始終不為所動,隻是用那雙如看將死豬狗的眼冷冷睨他,黃四心弦崩潰,痛哭道,“好漢饒命!我錯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想染指她?”那人又靜靜問。
還未等黃四回答,他又陰惻惻道,“那你就去地獄裏等著吧。”
黃四齜牙咧嘴,眼中一瞬間爬滿血絲,痛苦地睜大,他的雙腿開始拚命地踢瞪,然後動作漸漸無力了下來,越來越慢,直至徹底地一動不動。
他脖子一歪,睜著暴起的雙眼,徹底失去了呼吸。
作者有話說:
修狗:不好意思,心情不爽,隻能拿你開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