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終於失去。

鋒利的瓷片劃過沈令儀白皙如雪的皮膚, 殷紅鮮血瞬間湧出。

她垂眼,看著手腕血紅蜿蜒,瞳孔聚焦在破裂的傷口和不斷往外湧的血液上。

鐵腥味鑽進鼻腔。

時間仿佛凝固, 此刻命運被按下暫停鍵。

她就這樣盯著自己親手劃破的傷口,血滴墜落,像是墜進了她心裏頭。

她在這一刻,發現自己的心, 其實早已經空了。

那些來自於外界的安慰,鼓勵,讚揚,隻是短暫的止痛藥,無法治愈她從十八歲起就已經潰爛成泥青春。

她想起來,周光彥總說, 他喜歡看她哭, 看她雙眼迷蒙睫毛濕潤地哭著求他。

以前她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竟會有這種奇怪的癖好。躺在**控訴他那番罪行時,沈令儀終於明白了。

他就是喜歡操控美好的東西, 然後一點一點將之摧毀。

她年輕, 漂亮, 家世普通,頭腦簡單, 純潔如白紙, 對周光彥來說,是個極好把握的操控對象。

而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什麽都晚了。

將近四年的青春一去不複返。

衝下樓的過程中, 她拚命跑拚命跑, 心裏隻想著, 前麵就算是火坑她也跳——隻要沒有周光彥就好。

可前麵沒有火坑,她知道周光彥很快會追上來,然後把她抱回去,冷著臉讓她別再作,別再鬧。

再然後,是無盡的過往循環,曆史複製。

她累了,陪他玩不動了。

他要是有耐心,就會哄哄她,穩住她;要是沒耐心,就會把她關起來。

她隻能變成翅膀被折斷的金絲雀。

而他嬌妻在側,子女成群。

往後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

她推倒了他花幾百萬買的古董花瓶。

當初買回來時,他笑著告訴她,這是一位皇帝送給寵妃的。

沈令儀不喜歡這個花瓶,但周光彥喜歡。

她今晚終於做了這件以前一直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摔爛這個破花瓶。

這花瓶完好無損在一天,她心裏就堵一天。

沈令儀老早就想把這東西摔個稀巴爛。

摔碎周光彥心裏那點自私的見不得光的念想——把她困住,讓她一輩子當他的“寵妃”。

撿起瓷片時,她忽然笑了,看著瓷片鋒利的邊沿,心裏想,不是隻有周光彥會發瘋。

把人逼急了,誰都豁得出去瘋一場。

瓷片劃過肌膚,她以為會很痛,不成想痛感竟微不足道。

興許身體已經麻木了吧,她想。

再疼也疼不過心裏的疼。

視線被淚水模糊,她一眨眼,淚滴在傷口上,融進血裏。

沈令儀昏了過去。

一切不過發生在短短幾秒之間。

在倒地前,她被衝過來的周光彥接住。

他檢查一眼她腕處的傷口,將她放在地上,迅速找來紗布纏住止血。

血很快將紗布浸透染紅。

周光彥打橫抱起她,箭步走出去。門大大敞開著,他來不及關。

幾乎是飆車去的醫院。

醫生說,萬幸他送來得及時。

沈令儀割的是動脈。他想,那時候,看來她是一心想死。

醫生見他一臉頹喪,安慰道:“你妻子昏迷應該是因為暈血和過度緊張、害怕,你送來得很及時,她沒有過多失血,放心吧。”

周光彥淡淡道了聲謝,坐在走廊長椅上,俯下上半身,雙肘撐在腿上,臉埋進手心,痛苦地搓了搓臉,往後仰去,乏力地靠著冰涼的鋼質椅背,閉上眼睛,滿臉疲憊與頹廢。

他還是不明白,怎麽就過成了這樣?

他和沈令儀,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

他不是人,他喪良心。

緩了一會兒,他恢複了點精力,上微信給周聞笙發定位,讓她過來陪陪沈令儀。

半小時後,周聞笙氣喘籲籲出現在病房外的走廊,見著弟弟,抬手就是一巴掌。

“周光彥,你簡直不可理喻!”

他沒躲,被打也沒吭聲,頭被扇向一邊,側著半邊臉,垂頭沉默。

“我好不容易給人小姑娘勸好,你呢?半夜跑過去發瘋,逼得人家自殺,周光彥啊周光彥,你到底要鬧到什麽時候!”

周聞笙攥緊拳頭,極力克製著內心的憤怒。

“你跟你那撥狐朋狗友,一點兒沒把女人當回事兒是吧?”她氣得隻想揍人,咬著牙問。

周光彥仍是沉默,好一會兒才說:“等會兒沈令儀醒了,你勸勸她吧。”

周聞笙氣不過:“飆車那會兒你怎麽說的?那會兒連跟我斷絕關係都不怕,不想認我這個姐姐,現在知道我是你姐了?哎不是,周光彥,你自己惹的禍,憑什麽總讓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默默聽周聞笙罵完,周光彥悶悶開口:“她聽你的話,你勸有用。我不知道該怎麽勸,勸了她也不會聽。”

“活該!令儀以前就是太聽你話了,才會落得這個下場。”周聞笙轉過臉,不想看就周光彥。

一看就心煩,怕自己控製不住在醫院暴揍人渣。

長歎一口氣,她搖著頭攆他走:“你回去吧,我在這兒守著。她醒來要是再看見你,又得難受了,你該回哪兒回哪兒,別老出來蹦躂刺激人家。”

周光彥也知道沈令儀不願意再看見自己,可哪裏放心得下,垂著頭淡淡說:“我在這兒守著,等她醒了再走。”

周聞笙忍不住翻白眼:“令儀手上那傷死不了,倒是看見你容易被氣死。”

這話說得難聽,卻不無道理,周光彥囑咐她幾句便喪著臉離開。

“哎等會兒!”

走到電梯門口,聽見身後周聞笙叫他,扭頭看過去。

“以後你倆別見麵了,你也別再糾纏人家,放彼此一條生路吧。”周聞笙走過來,在他跟前停下,語氣比先前緩和了不少,語重心長勸道。

周光彥別過臉,不作聲。

她接著說:“明天是你和予希領證的日子,今晚鬧這一出,他們一家得多傷心啊,予希對你什麽樣,媽媽和我都看得明白,也就是你,沒心沒肺王八蛋,不知好歹。明天早點去接人家,耐著性子哄兩句,別寒了予希的心。心要是寒透了,以後可就再難捂熱了,聽見沒有?”

周光彥始終一臉淡漠,邁步走進電梯,冷冷開口:“我不會跟她領證。”

“你說什麽?”周聞笙愣住,電梯門緩緩合上,她才回過神來,咬著牙跺腳,“周光彥,你簡直胡鬧!”

·

王奇打電話來時,周光彥剛上車。

正要啟動車子,手機震動起來,見是王奇打來的,周光彥估摸著,調查的事應該有線索了。

果不其然,電話一通,便聽王奇說道:“周總,孫勇出事了。”

周光彥眉心忽皺。

目前已掌握的線索是,孫勇承認自己跟別人裏應外合迫害沈令儀,但堅稱自己沒看見擄走沈小姐那人的臉,說那人一直戴著頭套,身材也是最普通那種,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孫勇以前是賭場保安,染上賭癮後,欠了一屁股債,從老家來到京州,改頭換麵,憑借出色非凡的身手被招進周家。

半年前賭癮又犯,在手機上參與電子賭博,欠下一筆巨債。

周家開的報酬很高,但跟那筆賭債比起來,無異於杯水車薪,單靠工資,等到猴年馬月都未必能還清。

債主逼得緊,孫勇怕東窗事發被周家知道後丟掉這份高額工作,一籌莫展之際,有天休息外出時,忽然有個神秘人丟來紙條,留下一句話,說可以幫他還債,讓他當天晚上在指定地點見麵。

孫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盯上的,更不知道對方是誰,為什麽提出幫他,到底有何居心。

為了盡快換上賭債,他隻能寄希望於神秘人。

那天晚上,孫勇特意來到那條遠離鬧市,地址偏僻的街道,神秘人果然又出現。

他不僅戴著黑色頭套,還戴了頭盔,穿著一身黑色休閑服,連鞋子也是黑的。

神秘人遞來一個黑色書包,他打開一看,裏麵竟有一百萬現金。

孫勇高興之餘,書包卻被神秘人奪了回去。

神秘人說,如果他願意幫他們做事,這一百萬就是給他的定金,事成之後,再給他一筆巨款,足夠連本帶利還清賭債。

孫勇問要他做什麽,神秘人讓他幫忙把沈令儀弄暈,配合自己劫走沈令儀。

孫勇知道沈令儀身份,而沈令儀懷孕這事,他也是知道的。他和另外兩個保鏢都是方瑾信得過的心腹,方瑾接電話時,一般不會避著他們。

那天方瑾打電話給沈令儀,威脅她流掉孩子時,他們三個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

雇主家裏的私事,無論是司機還是保鏢,都不會多嘴和外傳,這是最基本的行業準則和職業素養。

然而方瑾沒想到,孫勇竟會為了錢背叛她。

他答應與神秘人合作,收下這一書包錢,當晚便拿去還給債主,債主見他一下還了這麽多,也就多寬限了他一陣子。

這些前情,無論是方瑾還是周光彥,都反複盤問過,也去他和神秘人接頭的地點查過監控,但那天那個時段的路口監控,“碰巧”壞了。

後來去到海城,孫勇偷偷把那套房子的監控弄壞,還給大家都下了藥,要不是林然暗中發現他搞小動作,那天晚上,沈令儀肯定逃不掉。

神秘人來以後,正要把沈令儀弄走,沒想到林然半路殺出來。

小區裏的監控,方瑾和周光彥都查過,但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而孫勇隻招了這麽多,後麵再怎麽威逼利誘,也問不出更多線索。

周光彥調仰頭靠上椅背,閉目扶額:“他怎麽了?”

王奇:“他開煤氣自殺了。”

周光彥正要往嘴裏塞煙,聽到這話,手停在半空,頓了頓,才把煙塞進嘴裏,低頭點燃。

半晌,王奇等不到周光彥回應,輕聲開口:“周總,周總?”

“程予希這是急了啊。”周光彥冷笑。

王奇不解:“您懷疑,孫勇不是自殺?”

“不知道。等警方和法醫判斷吧。”他掛斷電話,扭頭看向窗外,沉著臉吐了口煙圈。

·

周宅。

周光彥忽然出現,發完瘋就走了,周聞笙無法麵對現實哭著離開,家裏隻剩下方瑾一人,麵對傷心的程予希和憤怒的程父程母。

傭人們紛紛埋頭收拾餐廳殘局,方瑾和程家人挪步至客廳。

程予希哭得止不住,妝都花了,嗓子也啞了。

程父氣得攥拳,當即拉著程予希往外走,程予希卻不肯,哭著說要等周光彥回來,好好跟他解釋,不能讓周光彥就這樣誤會她。

“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蠢東西來!你還對那混賬東西有什麽幻想?人家都騎到咱們臉上了!還沒結婚就這麽猖狂,不拿你當人,不拿程家的臉麵當回事,這要是結了婚,你還能有好日子過嗎?”程父指著女兒怒罵。

程母牽起女兒的手,也跟著丈夫一起將她往外拉。

“予希,聽媽媽的話,這種男人,咱們不要也罷!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程予希搖著頭甩開父母的手,眼淚仍在往下掉:“不,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等光彥,我要跟他解釋清楚!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誤會!”

程父氣得發抖,抬起手給了女兒一巴掌:“有什麽誤會?這是誤會嗎?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程予希,你還沒看出來嗎?周光彥豈止是不愛你啊,他是恨你!恨之入骨!你再這樣優柔寡斷,早晚有一天會被他害得連命都沒有!”

程予希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連連退後好幾步,躲在母親身後。

程母心疼女兒,又氣她太蠢太不懂事,流著淚勸道:“予希,聽話,先跟爸媽回家。”

程予希搖頭,怎麽也不肯走。

方瑾長歎一聲,握住程予希的手,對她父母說道:“今晚真是讓你們見笑了。我這個兒子,誰也管不了,誰也治不住,瘋子一個,連他爸都拿他沒招。予希心裏在乎光彥,眼下兩個孩子有誤會,她不願意回去,就現在我這邊待一會兒吧。我讓司機先送你們回去,晚些時候,再把人給你們送回程家。正好我也想單獨跟她聊聊。”

程母滿眼怒氣看過來:“周太太,這婚我們不結了。程家小門小戶,配不上你們周家。周家家大業大,又是百年旺族,人命都可以不當回事,我們予希這麽單純善良,真要是嫁進來,說不定哪天命都沒了!”

方瑾臉上變了神色,一絲慌張閃過後,變得冷漠如霜,聲音也透著涼氣:“程太太,什麽叫周家‘人命都可以不當回事’?你說這話,有依據嗎?”

程母被她嚴厲的目光逼退一步,低下頭來,欲言又止,片刻後一把抓起女兒的手:“咱們走!周家不是咱們該來的地方!”

程母用了很大力氣拽女兒,女兒猝不及防被拽走,另一隻手卻被方瑾拉住。

“程太太,剛才我說過,有話要對予希說。”方瑾抬眼,冰冷的目光望過去。

程母被她眼裏的陰毒嚇到,一時不敢輕舉妄動,扭頭看了看女兒,見女兒一臉不情願,隻得歎氣撒手:“你們有話快說,等會兒早點回家!”

程父拉著程母走出大門,離開前扭頭瞪向女兒罵道:“蠢東西!”

程予希捂臉痛哭,卻仍站在方瑾身邊,不肯跟著父母離開。

大門關上,四周安靜下來,隻剩程予希的哭聲。

方瑾扭頭冷冷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吧,為什麽這麽幹,什麽時候幹的?”

程予希一愣,哭聲止住,衝著方瑾搖了搖頭:“方阿姨,連您也不相信我了,對嗎?”

方瑾走到沙發邊坐下,氣定神閑捧起茶杯,淺淺喝一口茶,抬眼望過來。

這孩子,心思藏得真深,演技也是真好。

隻不過程予希玩兒的這些,都是當年她玩兒剩下的。

這回她主要是大意在太相信程予希了。

被方瑾用這種冷漠而嚴厲的目光上下打量,程予希心慌起來,又不可能這麽輕易承認,一時哭得更厲害,淚流滿麵。

“方阿姨,您是了解我的,我從小就心腸軟,連個蟲子都不敢打,怎麽會有害人的心思?就算我真的恨沈小姐入骨,又怎麽有膽子做出害人的行動?就算您不了解我,聞笙還不了解嗎?我和聞笙做了這麽多年好閨蜜,我什麽性子,她最清楚,您要是不信,可以問問她,看她——”

方瑾冷笑著打斷:“聞笙連沈令儀的真麵目都看不清,又怎麽會看得清你的真麵目?”

她放下茶杯,微微偏了偏頭,看著程予希,慢悠悠繼續說道:“予希,總的來說,你算是一個好孩子。阿姨能理解你,有時候人要是太執著了,就容易犯錯。”

“不是的!我沒有——”

“不用再解釋了,阿姨心裏有數。今天跟你說這些,倒也不是想責怪你什麽,一來,是想提醒你一句,有時候做事,尤其是大事,不能太心急,要精心策劃,合理布局,主打一個穩、準、狠。做不到穩準狠,就容易後患無窮,比如,現在這個局麵。二來,是想提醒你,若真是鐵了心要嫁給光彥,就必須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多餘心思,一心一意為光彥好,為周家好。我們周家,可不歡迎心機太深,又太貪心的兒媳婦。”

程予安靜聽完,沉默一小會兒,正要開口,方瑾站起來,揮了揮手:“多的咱們就不說了。你現在情緒不穩定,多說無益。總之,這事兒到底什麽情況,我心裏自有判斷。你要是想說服我,就拿出最有利的證據,證明你不是主謀。光憑一張嘴空口否認,我可沒那麽容易相信。”

她轉身走向電梯,下了逐客令:“回去吧,我累了,先休息了。等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什麽時候過來找我談。”

程予希愣愣看著方瑾背影,緊咬著唇,心慌無措,卻也知道現在已經無力回天。

“程小姐,請回吧。”管家擺出一副送客的姿態。

程予希再是心有不甘,這會兒也隻能悔恨萬分地離開周家。

樓上,方瑾回到房間,扶額在落地窗前坐下,連連歎息,渾身哪裏都不舒服,心裏更是憋著一口氣,想想都窩火。

竟然會是程予希……

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姑娘的歹毒心思,藏得如此之深。

現在更讓她頭痛的是,兒子得知真相,心裏肯定覺得愧對沈令儀,又不願意和沈令儀斷了。

這麽想來,方瑾不禁感慨,當初程予希計劃如果沒失敗,現在便不會有這麽多是非。

沈令儀這女人,還真是個掃把星,沾上她,準沒好事。

方瑾唉聲歎氣掏出手機,給女兒打電話過去。

“聞笙,你去哪兒了?大晚上不回家,媽媽很擔心你……”方瑾哽咽著抬手抹淚。

那頭,周聞笙聲音帶著哭腔:“媽,你說過,不是你幹的,還發過誓,不可能騙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方瑾閉目歎息,心酸地搖了搖頭。

她已經幫程予希把罪攬了過來,這時候再推回去,女兒也未必會信。再者,眼下她隻想讓周光彥快些結婚,別再跟沈令儀糾纏不清,除了程予希,現在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隻能先保住程予希了。

兒子那瘋勁兒一上來,指不定要對程家下什麽狠手,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程家又不是沒有半點勢力的平頭百姓,真要鬥起來,對周家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方瑾把罪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也能暫且穩住兒子,讓他不至於輕舉妄動。

可惜這番苦心,家裏沒人能懂,沒人訴說,方瑾隻能搖頭歎氣,獨自咽下所有委屈。

“媽媽錯了,這次你就原諒媽媽吧!現在回家好不好?媽媽見不著你,心裏不踏實。”方瑾流著淚勸道。

周聞笙吸吸鼻子,哽咽拒絕:“這幾天我想自己冷靜一下,就先不回去了,你自己保重。”

說完,周聞笙直接把電話掛斷,母親很快又打過來,她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塞回包裏,轉身走進病房。

沈令儀已經醒了。

醫生清理完傷口,給她打了麻藥,又縫了針。

周聞笙走進病房時,她正盯著自己手腕上那道傷,神色木然地發呆。

“令儀……”周聞笙走到床邊,輕輕叫她,端起水杯遞過去,“喝點兒溫水吧。”

沈令儀搖頭,轉過臉去,不看她。

周聞笙紅了眼,放下杯子,握住她冰涼的手。

“我知道,你恨光彥,恨屋及烏,連帶著也恨我。我不該再多嘴討人厭的,可有些話不說,我放不下心來。”

沈令儀默默將手從她手裏抽出來,仍是望著別處,不肯看她。

周聞笙歎氣,輕聲開口:“我是做醫生的,見過太多人輕生,送去醫院,最後沒來得及救回來。也許你現在覺得自己很不幸,恨自己沒死成,可你得知道,老天爺之所以不讓你走,是因為你還有很多幸福的日子沒有過完。”

沉默一會兒,周聞笙又握住了沈令儀的手,言語誠懇:“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雖然我是周光彥親姐,可我跟我媽不一樣,我真心希望你好,希望你以後的路很順很順,希望你的人生幸福美滿。答應我,以後好好活著,再也不能做傻事了!”

沈令儀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回應。

周聞笙還想再說什麽,沈令儀忽然扭頭,空洞的目光看著她,動了動幹涸的唇。

“聞笙姐,你回去吧。”她聲音很輕,虛軟無力。

單單隻這一句,像是耗費了很大力氣,微擰著眉心,閉上泛紅的眼睛。

方才說了這麽多,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周聞笙無奈歎息,點點頭起身:“好,不打擾你了,你好好睡一覺。就當——就當做了一場噩夢,夢醒以後,又是新的一天,永遠,永遠別放棄生命。”

周聞笙走出病房,輕輕把門關上。

·

淩晨三點,周光彥從車裏出來,往醫院走去。

這兩天太忙,又出了這種事,他每天衝澡洗漱完就出門,沒時間剃須,下巴已經冒出一層淺淺的青茬,看上去滄桑又落寞。

饒是這樣,往人堆裏一站,他也仍是最吸睛的那個,帥成了焦點,想低調都難。

他回到沈令儀病房外,坐在走廊長椅上,有女孩子過來搭訕,他冷著一張麵癱臉,完全拒絕溝通,女孩碰一鼻子灰,悻悻走開,他就根塊木頭似的,動也不動呆坐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回過神時,已經淩晨四點了。

周光彥起身才發現雙腿發僵。他站起來,麻意從腿腳傳開,忍著難受往病房走去。

病房裏黑漆漆,他摸黑走到床邊,拉過椅子坐下,雙肘撐在腿上,手捧著臉,肩膀不受控製地起起伏伏,壓抑克製的啜泣聲在黑暗中輕輕響起。

很快,手心一片潮濕。

記事起,他就很少哭了。成年以來頭一次哭成這樣。

他覺得自己沒出息,因為兒女情長落淚,可胸腔裏像是堵了什麽東西,又燃起一團火,火怎麽也撒不出去,在胸腔裏肆意灼燒,疼痛蔓延開來,燒得心上每一處都體無完膚。

他終於明白,也終於肯承認,原來這就是愛情。

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包括以前的自己,也不會相信,他是真的真的,很愛沈令儀。

沒有人相信,一個京圈浪子會為了一個灰姑娘收心——這故事美其名曰為愛情。

他不否認,自己的確是個自私又薄情的人。

可自己這樣的人,依然會陷入愛情。

周光彥忽然覺得,這麽多年來,這麽多戀愛白談了。

花叢中浪了這麽多年,最後敗在年輕十歲的小姑娘手裏。

處了三年多,搞得一團糟。

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她也再不會讓他快樂。

現在他害怕閉眼,害怕睡覺,怕夢裏重現她那張臉——慘白一片,沒有血色,沒有生機。

他怕她死。

她要是死了,往後餘生,他注定成為行屍走肉。

她拿瓷片割腕那一刻,他心都碎了。

抱著她跑上車的路上,看著她慘白的臉和殷紅的手腕,周光彥恨不得拿刀捅死自己。

他記得,十八歲那年的沈令儀,明明不是這樣的。

她快樂,鮮活,盡管總愛跟他鬧脾氣,可隻要他態度足夠強硬,最後她還是會聽話。

吵得再凶鬧得再大,融入彼此後,憤怒就無端端平息了。

他年長她十歲,站在她的角度看,他確實不夠年輕。

可那會兒他也才二十八,正值壯年,氣血旺盛,需索大得嚇人。

她就像花一樣綻放,嬌豔欲滴,惹人垂涎。

有天周光彥在辦公室百無聊賴,一時興起,叫王奇備好紙墨。

他大筆一揮,洋洋灑灑寫下一句——

教我如何不想她。

他書法是跟圈內泰鬥學的,一手好字龍蛇騰躍,雄健灑脫,寫下這樣萬般柔情的句子,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下屬叩門,要來匯報工作,他一把抓起宣紙揉成一團,往垃圾桶裏扔去,才敢讓人進來。

後來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無數個記憶片段在腦海中閃回,最後又全都消失,腦中空茫一片。

什麽也沒有。

周光彥哭著哭著,忽然跟斷了片兒似的,頓住了,隻是臉還埋在手心,淚已經迷蒙了眼睛。

哭聲止住後,四周安靜下來。

他漸漸緩過神,漆黑寂靜中,仿佛有一隻凶猛卻又無形的猛獸,撕咬他的胸膛,啃食他的心髒。

劇痛一陣接一陣襲來,可他喉嚨像是被緊緊堵住,再也哭不出來。

周光彥活了將近三十二年,做了將近三十二年的天之驕子,終於在這一天,變成一條敗下陣來的狗。

他無聲地坐在黑暗中,無力地靠著椅背。

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打破寂靜。

“你走吧。”**的人忽然開口。

周光彥愣住,不知道她是一直沒睡,還是剛才被他吵醒。

他不動,也不作聲。

過了一會兒,沈令儀又輕輕催一聲——

“你走吧。”

周光彥終於起身,卻沒往外走,而是站著垂眸看她。

盡管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別傷害自己。”他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已經啞得不像話。

沈令儀仍是那句:“你走吧。”

周光彥站在床前,一動不動。

“別傷害自己,我心疼……”他聲音是顫的,最後一個字被吞了音,啞得沒發出聲。

沈令儀無聲笑了。

原來他也會心疼。

他有心嗎?

沈令儀笑著,淚從眼角滾落。

“之前買給你的車和房子,還有其他東西,都留著,我再給你一張黑卡,以後怎麽花都行,我不幹涉。”他沉聲說。

沈令儀語氣淡淡的:“我不要。”

周光彥抽一口氣,別過臉去:“拿著,不然我這輩子都不安生。”

沈令儀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在哭,可是鼻音怎麽也掩不住,嗓子也啞得厲害:“你媽已經給我五千萬了。”

這五千萬她也不會留。

明天離開醫院,她立馬把卡夾書裏寄回周家。

“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們給的,你都拿著。”周光彥走過去開燈,病房瞬間被照亮,刺得眼睛疼。

他皺了皺眉,眯著眼睛又緩緩睜開,終於看清了病**的沈令儀。

她側躺著,後背對著他,半邊臉慘白無血色,閉著眼,眉心微蹙,不知是被傷口疼的還是被燈光晃的。

周光彥走進病床,目光落到她受傷的手腕上。

“還疼麽?”他輕聲問。

沈令儀不答。

他在床邊坐下,抬起她胳膊,盯著傷處看。

傷口長且深,醫生給縫了針。

她這麽愛美一人,以後留了疤,該難受自卑了,他想。

輕輕放下這隻手,周光彥忽然苦笑。

“你剛跟我那會兒,膽子那麽小,貪生怕死的,怎麽現在膽兒這麽大了?”

沈令儀沒理他,緊閉著眼,不發一語。

“那時候你就跟小兔子似的,風吹草動都能把你嚇著。隨便編個理由一嚇唬,你就怕得要命。”周光彥單手撐在床沿,仰起半邊臉,垂眸看她,唇邊是若有似無的笑。

“咱倆這幾年,有時候我真覺著,跟夫妻沒兩樣。吵吵鬧鬧的,鍋碗瓢盆摔爛一套又一套,也就這麽過下來了。哎沈令儀,你說,咱倆要是真結婚了,以後是不是也得離?”

沈令儀無聲歎息。

明知他說的是瘋話,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這人像是發瘋發出後遺症了,沒完沒了說瘋話。

“你大三那年,有一次咱倆鬧得太厲害,我拿你沒招兒,跟個傻子似的,跑去找大師算命,算咱倆八字來著。結果大師說,咱倆八字不合,也說不上是誰克誰,反正就是不合適,在一塊兒不幸福。我覺得大師說的是實話,可心裏就是不痛快,沒給人好臉色,扔一千塊就走了。”

沈令儀聽到這,覺得這人確實跟個傻子似的。她生日其實不準。給她辦出生證那人,不知怎麽把生日打錯了,打成前麵一天,父母當時手忙腳亂,也沒細看,後來才發現日期錯了,想想又覺得不是什麽大事,就沒去改回來,過生日也按證件上的這一天過。

她抹著淚,繼續聽這人胡言亂語。

“你鬧著要走那陣兒,我就想,咱倆要是真結婚了,有孩子了,以後受罪的也是孩子。就咱倆吵起來那陣仗,孩子不得嚇尿。所以還是別在一起好,別有孩子好。”

周光彥笑起來,嘴咧得很開,唇邊兩個梨渦都出來了。

很少有人發現他也有梨渦,因為他很少這麽笑。沈令儀也是跟他在一起之後才知道的。

後來認識周聞笙,才知道這是家族遺傳,估計他爸他媽都有。

沈令儀默不作聲閉眼聽著,他就這麽一直說,想到哪兒說哪兒,一會兒說他們剛認識那會兒的事,一會兒說後麵發生的事。

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笑了,嗓音裏卻悲涼。

有時候說著說著,忽然沉默,過了會兒再開口,嗓子又沙啞幾分。

就這麽說到天亮,晨曦透過窗簾,灑在病**。

周光彥忽然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他以為沈令儀早被他“念經”念得睡著,輕輕握住她的手。

已經是夏天了,可她的手,怎麽這麽冰涼?

他把這隻小手放在自己手心,拇指指腹輕輕來回摩挲。

他很想給她搓搓手,嗬熱氣,或者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好給她暖一暖。

可是又不敢,生怕吵醒她。

她要是醒了,就會抽回手,不給他握了。

他就這樣靜靜地,輕輕地握著這隻冰涼的小手,像是捧著一團很快就要融化的小雪球。

小雪球很白,亮晶晶的,精致又可愛。

他還是忍不住把這團小雪球放在了胸膛。

心跳一下又一下。

要是心跳會說話就好了,他想。

這樣她就能知道,他有多愛她,又有多恨自己。

在海城二院那天,孩子沒了以後,她的手也是這樣冰涼嗎?

他真後悔,那會兒沒有好好握一下。

好好握住她的手,跟她好好說一聲,對不起。

眨眼之間,眼淚落下。周光彥看著那滴淚從她手背蜿蜒而走,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正發愣,**的人忽然動了動,抬眼看去,她已經睜開眼,正淡漠地看著自己。

“你走吧。”沈令儀還是那句話。

她抽出手來,手背在床單上蹭了蹭,像是嫌他的那滴淚髒。

他充耳不聞,卻又不敢再看她的臉,自顧自問道:“能再抱抱你麽?”

沈令儀坐起來,無力地靠著床頭,幾乎是哭求:“周光彥,你快走吧!”

這人仍跟沒聽見似的,沉默片刻,忽地將她拉進懷裏,緊緊摟住。

她愣了愣,回過神後掙紮起來,這人卻越抱越緊。

“周光彥,你弄疼我了……”她幾乎不能呼吸。

他鬆了鬆手臂,不肯完全放手,就這樣抱了她許久。

徹底鬆開之前,周光彥忽地把臉埋進她頸窩,蹭了蹭,薄唇覆在頸側,印下一個吻,然後鬆手,起身,揉揉她頭頂,擰著眉扯出笑來,轉身離開。

周光彥回到車裏,啟動車子往公司開去。

六月的晨光迎麵照來,落在臉上,有層柔軟的暖意。

就像把臉埋在她頸窩一樣。

他打開音響,音樂軟件隨機播放。

他終於失去了她。

終於,不得不跟青春告別。

穿過擁擠的人潮,車水馬龍的街道,不敢回望,不忍回想,以後的每一天,再也沒有那個十八歲就跟了他的姑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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