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勞燕(十三)

大理寺尚少卿為追查上元節縱火一事, 放棄休假提前開印,隻用一天時間便鎖定了真凶,並將其緝拿到案。

聖上龍顏大悅, 嘉獎賞賜自不必說, 還親自前往尚府探望在追捕過程中受傷的尚少卿,連讚幾聲尚卿夙夜在公盡職盡責,實乃朝臣楷模。

寫了這件事情的《鮮果小報》一經刊印,就傳遍了京城各宅邸,雖說文章寫的虛虛實實, 但聖上賞賜是真, 禦駕親臨尚宅也是真, 恰逢尚少卿的母親子書郡主也難得來了京城, 於是這幾日的尚宅便成了個熱鬧所在,東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貴族,無論之前認識不認識, 相熟不相熟, 皆來拜會。

一則探望尚少卿病情, 二來參見郡主, 得幸進去的便興高采烈,進不去的也要留下拜帖送上禮物,千叮嚀萬囑咐門房一定要送到少卿大人手裏,說自己來過了。

子書郡主帶著整個尚府上下忙得團團轉,待客的茶水點心備了一輪又一輪, 客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說話說到口幹, 喝茶喝到水飽。

而少卿大人把自己臥房的門一關,養傷, 謝客。

“丹景的傷隻當時看著可怕,其實全是皮外傷,這兩日傷口結痂,已無大礙。”司空雲天仔細檢查後對子書靈均行禮,“郡主大可放心。”

子書靈均點點頭,又端了一大碗藥過來:“皮糙肉厚的,不愧是我兒子,快把藥喝了。”

“既然已經無礙,大理寺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我就不在家陪娘親了。”尚辰麵無表情喝完那滿滿一大碗藥——自從娘親來了,藥就沒斷過。

“前廳還有許多訪客,您去忙就好。”

“大理寺離了你還不運轉了?”子書靈均示意下人把碗收了,又親自拿了顆梅子給他,“訪客都是衝你來的,有的還非要見你,見見如何?”

“不見。”

“聽話。”

“孩兒不想見。”尚辰拒絕,他那日跟李靨一起被埋在月老祠廢墟下,所幸很快被救了出來,接著就送去醫館醫治。

當時人多忙亂,兩人甚至都未來得及說話便被各自接回家,如今已過兩日,也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有沒有砸傷?有沒有嚇壞?自己要親自去看望一趟才行。

至於什麽無關緊要的訪客,他可沒心思見。

子書郡主看他那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樣,嗬嗬兩聲,再問道:“當真不見?”

“不見。”

“哦——不見便不見,我去辭了她,你可千萬莫要後悔啊。”

尚辰聞言抬眉,直覺這話有深意,正疑惑間,一旁的司空樂嗬嗬開口道:“我勸你還是見見,不然李娘子又該哭了。”

“是靨兒來了?”尚辰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我去見她!”

“人家是來探病的,你這生龍活虎像什麽話?給我躺回去!”子書靈均見他這沒出息的勁,眼睛一瞪命令道,“躺好,小心傷口裂開!”

司空把急著下床的好友按回去:“李學士也一起來了,兄妹倆在前廳跟郡主喝了小半個時辰的茶,後來李娘子提出說想看看你,郡主才來問你的。”

“兄妹倆我還是頭一次見,李梔不愧是開朝以來第一華彩美狀元,文采樣貌皆出眾,還有妹妹也是一樣出眾,我好久沒見這麽靈的女娃娃了。”

子書靈均來京一趟,對李靨初始印象並不好,畢竟自己兒子先是被她兜頭潑了八桶水,後又因為救她弄了一身傷,紅顏禍水,大抵如此。

可今日一見,小姑娘水靈靈的喜慶樣,一笑兩個小梨渦,怎麽看怎麽都覺得是個好孩子,人也知書懂禮,嘴也甜,她瞬間就改了想法,覺得兒子眼光一流,這要是有了小孫子,得是個多可愛多招人喜的娃娃。

她光是想想就覺得高興:“你且躺著,我找人去前廳傳話,把人帶過來。”

“不可。”尚辰一口拒絕,還是下了床,“我無礙,去前廳。”

“為何?”子書靈均皺眉,“你為救她受了傷,來看你也是合情合理。”

尚辰搖頭,接過司空遞過來的外袍穿好,端端正正給母親行了個禮:“孩兒已經好了,還是去前廳,方為待客之道。”

子書郡主雙手抱臂盯了他半晌,笑著搖頭:“我當初讓司空帶你入江湖,就是想讓你活泛些,別跟你爹一樣死板,如今看來是沒什麽用。”

“父親也不死板,隻是守禮。”

“你——!”她抬手就要拍他後背,想到他後背有傷又忍住了,但還是氣不過,朝後腦勺拍了一巴掌,“行行行,就當我白操心,咱現在就去前廳,守你的禮,當你的君子!”

然後又踹一腳,“榆木腦袋!”

少卿大人被揍一頓,彎著眉眼大步流星往前廳去,前廳果然被打掃的一塵不染,暖爐熏香,茶與點心皆是最好的。

李靨跟哥哥已經等候多時,見他突然出現,忽一下站起來,紅了眼眶。

李梔對於他親自過來也很驚訝,趕忙起身相迎,細細問過確定真無大礙後才鬆了口氣,深施一禮道:“此次前來一是探望,二是感謝丹景對靨兒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護住她,隻怕瓦礫之下,生死難測。”

他說著把妹妹叫過來,“靨兒,快來謝謝義兄大恩。”

李靨提提裙擺就要跪,被尚辰一把扶住:“你無事便好,不必行此大禮。”

“義兄真的好了嗎?”李靨聲音有些抖,那日搬開石塊重見天日,夕陽下她看到義兄麵色蒼白如紙,大理寺的衣服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隻後來聽醫館的大夫說傷口很多,流了很多血。

“真的好了,皮外傷而已,不傷筋不動骨,休養兩天足夠了。”尚辰看著快哭出來的小姑娘,笑著輕聲安慰,“我身體結實,明日就能去上衙。”

“對,他結實得很,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們兄妹也不用把這事放在心上。”子書靈均隨後過來,對李靨和藹道,“他是你義兄,保護你是應該的。”

郡主如此說,李靨也不好再說什麽,還想多問幾句義兄傷勢,卻也找不到機會開口,眾人閑話一陣,李梔婉拒了郡主共進午膳的邀請,帶著妹妹告辭。

“既如此,我也不多挽留了。”子書靈均拉過李靨的手,慈祥無比,“你是我兒義妹,便也不必拘禮,我以後也喊你靨兒好不好?”

李靨點頭,乖順道:“都隨郡主喜歡。”

“靨兒真是乖孩子!”子書靈均笑得眉目舒展,越看這小姑娘就越喜歡,“我一直都想要個女兒,偏偏隻有個臭小子,如今見了你可真是心生歡喜,這裏你就當自己家一樣,沒事常來玩。”

“多謝郡主,靨兒記下了。”

尚辰跟李梔到大門口,回頭見母親跟李靨還在拉著手聊天,不禁笑笑:“看來母親跟靨兒還沒聊完,咱們且先等等。”

李梔也笑,拍拍他:“傷真的好了?”

“自然。”

“說真的,我剛才還在擔心郡主派人叫靨兒去你臥房探視,還在想要如何跟著一起去。”

李梔實話實說,妹妹是閨閣女子,雖說尚辰是她義兄又救了她,終歸也是外男,外男的臥房怎是可以去的,但探望是妹妹自己提出來,若郡主真的派人來請,又沒有不去的道理。

尚辰很認真:“在昭延兄同意我的求親之前,絕不會做任何逾矩之事。”

他不會讓小姑娘因為他而受到任何流言蜚語。

李梔眼睛一瞪:“同意了也不能逾矩!”

見好友高興地望過來,歎口氣,“你對靨兒用情之深嗬護備至,我如今也看到了,隻是江南尚家與瑞王府皆是望門貴族,她做你義妹你可護她,若做夫妻——”

他搖搖頭,再次歎氣,尚辰為了妹妹以身擋險,是愛她護她,今天又帶傷相見視若上賓,是尊她重她,這些他都看在眼裏,也知道他的心意,隻是這位大理少卿家世太高,高攀不起。

他們現在是朋友,是義兄妹,這種種關係歸根結底都隻需要麵對尚辰一個人,但成親則不同,妹妹嫁給他,麵對的是江南最大的氏族還有一個郡主,她自小市井長大,性格不拘小節,若真成了尚家長孫媳,隻怕今□□院深鎖,規矩束縛,快樂不再。

“做夫妻我更能護她,不會讓她被規矩束縛,隻讓她比如今更自在逍遙。”尚辰見他態度鬆動,表態道。

李梔還是搖頭:“靨兒才十八,你都二十五了,終歸年齡大了些。”

尚辰:……

那邊郡主跟李靨終於聊完,挽著手走過來,李梔迎過去,經過被自己堵得沒話說的好友身邊,輕描淡寫丟下一句:

“而且也沒有義兄娶義妹的道理,若真有心,先把這件事解決吧。”

***

正月二十大理寺正式開印,簡單的開印儀式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重審楊元魁殺人藏嬌案。

上元節燈會縱火真凶已抓到,邱誠濟被發妻背叛,由愛生恨,心理已經扭曲不堪,先是冒充匠人悄悄在大型花燈內裝入火藥,利用斷燭易爆的特點將火藥引爆,目的是引起火災燒毀街市,殺害無辜百姓以泄私憤,所幸火被及時撲滅,未釀成大禍,於是他又將仇恨目標轉移到曾經幫助過他的李靨身上,將其綁至月老祠,想引來惠華,同歸於盡。

隻是後來月老祠被炸毀,惠華因為逃離及時毫發未損,邱誠濟卻被巨梁砸中,雙腿生生砸斷,如今在牢中日日哀嚎□□,也算自食惡果。

“惠華當年在尚書府時便與楊元魁有些曖昧,隻是不甘心做個通房,一氣之下出府,嫁給看起來很有前途的邱誠濟,是想指望他日後平步青雲,自己做個正房夫人”

鮮果社小院,李靨支了個小爐子,一邊燉鴿子湯一邊講著,“但邱誠濟實在太窮,又總是在書院讀書,一年到頭也回不去幾次,惠華便漸漸生了旁的心思。”

“既沒錢,又不見人,是挺難熬的吧。”吳思悠搬個板凳,守著小爐子取暖,“後來呢?她就去找楊元魁了?”

“對,她想起在楊府做丫鬟時的錦衣玉食,便按捺不住給楊元魁寫了信,美人投懷送抱,楊元魁自然是樂意,反正邱誠濟不在家,兩人隔段時間就要幽會,一來二去惠華就慫恿楊元魁帶她離開。”

任海遙也坐在小板凳上,時不時用自己的折扇給小爐子扇扇風:“如此說來,惠華是自願跟楊元魁走的?”

“何止是自願,她為了能逃離邱誠濟,特意買來本《疑獄集》放在顯眼處,有意無意當著楊元魁的麵翻看幾遍,果然她再次哭鬧著要離開時,楊元魁便買了個女子來,仿效著書中從事對屍一案,給女子換上惠華的衣服,又砍掉了她的頭。”

“後來東窗事發,楊元魁被抓,惠華被接了回來,卻再也不肯跟邱誠濟回去,自願賣身進了凝香閣,化名雪兒,成了豔動京城的百花仙子。”

鴿子湯已經燉足兩個時辰,香氣四溢,任海遙吸吸鼻子,讚道:“都說一鴿勝九雞,果然這鴿子湯連香氣都要比雞湯濃烈些。”

“義兄受了傷,雖然他說無礙,可我總看他臉色蒼白。”李靨將湯盛到一個可以提的瓦罐裏,又小心得在外麵套了個自己縫的棉套,樂滋滋的,“鴿子大補,要好好補補!”

吳思悠指揮任海遙去拿小碗分分剩下的,自己坐小板凳上看好友忙活:“有沒有一種可能,尚少卿他本來就這麽白。”

“嘿,有嗎?”李靨想了想,搖頭,“以前也白,最近幾天格外白,要補的要補的。”

“剛剛海遙也說了,一鴿勝九雞,這東西可是補陽益氣佳品。”她捂著嘴嘿嘿壞笑,“你都給人家連燉了三天了,別給補壞了。”

李靨臉一紅,回頭呸她:“呸呸呸,說什麽讓人聽不懂的葷話。”

“哎你這小娘子,聽不懂還能聽出來是葷話?”

“我、我半懂不懂!”

“嘿嘿,我就信你是半懂不懂。”

倆人一個通讀醫書涉獵甚廣,一個上輩子已經成過親,聊起這等事情來倒是葷素不忌,彼此彼此。

所以少卿大人中午的時候,就收獲了一個滿臉通紅的小姑娘。

“靨兒來了。”他收起桌上卷宗,給瓦罐騰位置,邊問道,“還是鴿子湯?”

李靨將瓦罐放在書桌上,猶猶豫豫打開,猶猶豫豫盛了一碗,又猶猶豫豫遞給他,最後猶猶豫豫道:“不然別喝了吧。”

“為何?”

“因為——因為——”李靨踟躇半天,臉更紅了,幹脆心一橫,直截了當,“會不會躁?呃——上火?”

尚辰拿調羹的手頓了頓,沒抬頭:“不會。”

“真的?”

“嗯。”他放了調羹,一氣悶掉了那碗湯,生怕小姑娘不相信似的又強調一遍,“不會!”

“哦哦,不會就好,不會就好。”李靨看他幹了,猶猶豫豫又盛一碗,思悠說鴿子大補,這肯定沒錯,義兄連喝了三天也沒錯,可他說不上火。

她看看又在埋頭喝湯的義兄大人,心情複雜,難道說年紀大了,有那麽一點點虛?

“楊元魁的案子再審,惠華屬教唆殺人,性質惡劣,要重判。”尚辰伸手在紅著臉神遊天外的小姑娘眼前晃晃,“在想什麽?”

李靨回過神來,掰了半個饅頭一點一點揪著吃,努力控製自己不去胡思亂想:“那楊元魁呢?”

“人是他殺的,當然還是跟之前一樣。”

“哦,那楊老尚書那邊呢?既然是被教唆,沒有再來求情?”

“這件事就有些奇怪,按說楊元魁是楊家長孫,又是楊光赫唯一的兒子,便是再不濟,也該想盡辦法留他一條性命才對,若說之前還是因著朝中輿論斷尾求生,如今風頭已過,又查明是被教唆,怎麽也該來問問才是。”

尚辰眉宇間有些不解,“總之楊家安靜得詭異,好像已經完全放棄掉楊元魁了。”

“義兄~~”李靨把饅頭放下,伏在桌子上翻兩個白眼,壓低聲音顫顫巍巍的,“你~~聽過楊府院中院的傳說嗎~~?”

“沒有。”他被小姑娘這個樣子逗得笑起來,“說來聽聽。”

“據說,幾年前有一日夜裏下雨,一個小丫鬟忘了收衣服,害怕挨罵便冒雨跑去收,回來時就發現花園小路盡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座院子,門口屋簷底下還坐了個小孩,背對著他,小丫鬟害怕又好奇,就小聲問了句誰家孩子,結果那個小孩身體紋絲不動,隻是把頭轉了過來正對他。一張臉上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張嘴……”

李靨說著自己害怕地搓了搓肩膀,“然後小丫鬟就病了,沒幾天就死了,大家都說她撞了鬼,再後來又有幾個下人在雨夜看見了那個神秘的院子,要麽嚇得大病一場辭工回家,要麽就跟小丫鬟一樣病死了,久而久之,楊府的下人們再也沒人敢在雨夜去後院了,而那個隻在雨夜出現的神秘院子,被稱為院中院,是誰也不敢提的禁忌。”

“沒人敢提,你又如何知道的?”尚辰見她嚇得那個小樣子,好心拍拍自己肩膀借給她,“而且這跟楊元魁有什麽關係?”

李靨扭頭看看院子裏沒人,小心翼翼把頭靠了上去,高興地蹭了又蹭,像個撒嬌的小貓。

“當然有關係呀,你不是說楊元魁是楊光赫唯一的兒子嗎?”

“嗯,既是長孫又是獨子,不該輕易放棄才對。”

“若楊老尚書其實有很多很多兒孫呢?”李靨靠在他肩上,揮著小手比劃,“據說那個院中院啊,裏麵有很多仙女,那些仙女生了很多很多孩子,每一個都是楊老尚書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