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勞燕(十四)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倚欄巷依舊是紅燈高懸,酣歌醉舞,李靨帶著哥哥還有義兄, 三人一本正經站在凝香閣門前, 等人。
此次李靨能順利從邱誠濟手中脫險,全賴兩人,舍命相救的尚少卿隻能排第二,第一位的是探知邱誠濟給惠華的信之後跑去開封府擊鼓報信的媚兒,李梔說兩人皆是妹妹救命恩人, 無論身份貴賤, 因此特地在清風樓定下謝恩宴, 要宴請兩位恩人。
不僅要請, 還要親自來接。
兩位清清朗朗的貴公子加一位嬌俏少女,這樣的組合站在青樓門口,顯得格外奇怪, 來來往往的人經過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李靨有些不自在, 偷眼瞧瞧左右兩位哥, 皆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
她撓撓頭,咳幾聲:“咳,說好戌時整,媚兒怎的還不來?梳洗打扮的時間忒長了點。”
李梔今天在翰林院又忙到過點,衣服也未來得及換, 隻在寶藍色的官服外罩了件牙白色外衣,氣質清雅, 風姿翩然。
“許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我們再等一刻鍾, 不行便遣人進去問問。”
尚辰也同意:“且再等等,反正時間還早。”說著朝小姑娘笑笑,“靨兒餓不餓?我帶你去買點吃的。”
“不行,要留著肚子吃暖鍋。”李靨擺擺手表示不去,卻悄悄朝他挪了半步,義兄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清冽醒神,讓人上癮。
她趁哥哥往旁邊看的功夫,猛地湊過去吸了一大口,然後又快速立正站好,看義兄耳朵通紅的窘迫模樣,咧著嘴傻笑,“嘿嘿嘿嘿。”
少卿大人瞪她一眼,漂亮的丹鳳眼眸光瀲灩,帶出三分嬌嗔,跟個被輕薄了的小娘子似的,李靨就笑得更開心了,正在想還有什麽逗弄他的好主意,突然凝香閣裏傳來一陣女子的罵聲。
“你這狐狸精,勾引有婦之夫,不得好死!”
接著便是摔砸東西的乒乓聲,間或夾雜幾聲女子痛呼,聽聲音是二樓傳來的,估計又是哪位男子醉死溫柔鄉,被家中妻子尋了來,把滿腔怒火發泄到青樓姑娘頭上。
李靨聽了一陣,隻覺兩個聲音都耳熟,罵人的她暫時還沒聽出來,但那個痛呼的女子分明就是媚兒,她想了想,還是邁步進去:“是媚兒,我去看看。”
“一起。”尚辰也聽出來了,護著小姑娘往裏走,一樓樓梯位置圍了一大群人,正仰著臉往二樓看熱鬧,兩人穿過人群上二樓,就見老鴇帶著幾個彪形大漢站在一間屋子門口,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餘光瞧見又上來位女子,老鴇心裏一哆嗦,待看清楚是誰之後,甩著帕子就撲過來:“哎呀李娘子你可來了,救命啊!”
李靨被她香粉熏得想打噴嚏,揉揉鼻子:“是媚兒嗎?”
“可不就是我那乖乖媚兒?”老鴇知道媚兒救了她,也知道她的身份,當下拉住她急急講道,“我今日知道您要請媚兒吃飯,真是什麽人也沒給她安排,可臨了出門前趙少監來了,非要拉著媚兒喝杯酒,趙少監是媚兒的常客,又是個當官的,我們不敢得罪,就尋思著時間還早,喝兩杯也無妨。”
“趙南敘?”李靨愣了,“那裏麵的女子是——?”
“就是趙少監那個什麽表妹啊,沒名沒分的,也不知怎的就從後門偷溜進來,又哭又鬧。”老鴇帕子甩的呼呼作響,“我倒有心找人把她抬出去,可她她她,她大著個肚子,這誰也不敢碰啊!”
李靨回頭看看尚辰,兩人一起來到媚兒房間前,隻見房門大開,裏麵一片狼藉,能摔的東西全摔了,花瓶茶具碎了一地,媚兒發髻散亂縮在牆角,狼狽地招架著丟過來的東西,溫若蕊挺著肚子怒氣衝衝,正舉起一架古琴要砸過去。
而作為始作俑者的趙南敘則靠牆站著,垂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尚辰趕在小姑娘衝過去之前奪下了古琴,順手扔到趙南敘腳邊,冷聲:“趙少監,你的家事還是回家解決,莫要誤傷旁人。”
趙南敘聞言終於抬起頭,見到他先是一凜,又在人群中掃視,看到李靨後終於站直了身體,邁步就要過去,卻被擋住去路。
隨後跟來的李梔擋在妹妹前麵,漠然道:“大庭廣眾莫要做的太難看,速速帶你表妹離開。”
溫若蕊古琴被奪,看清來人後先是愣了下,接著便掀翻了桌子,又掄起板凳摔了幾下,嘴裏還是不幹不淨地罵著,隻是不再把東西往媚兒身上砸。
李靨覺得溫若蕊跟上一世差別很大,不再是那個妝容精致,工於心計的美豔婦人,而是變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怨婦,她不知這種變化從何而來,隻不做聲地躲在哥哥身後疑惑觀望。
周圍人亦在觀望,投來的目光有嘲笑,有鄙夷,有獵奇,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趙南敘在一眾目光中麵紅耳赤,擒住溫若蕊手腕吼道:“鬧夠了沒有!”
摔砸聲終於停了下來,溫若蕊住了口,像是突然被叫醒一樣,呆滯望著他。
表哥還是那麽好看,跟小時候一樣,隻是他英俊的眉眼幾時變得如此憂鬱?而他憂鬱眼睛裏倒映出來的那個自己,又幾時變成了一個浮腫憔悴的婦人?
她想哭,想尖叫,想揪著他衣領問一問究竟哪裏出了問題,為什麽她憧憬的好日子過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周圍的人都在看熱鬧,其中有雙眸子格外熟悉,那個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人就這麽跟其他人一起望過來,眼神裏沒有嘲笑,也沒有鄙夷,就像突然看到什麽奇怪東西的貓,帶著漫不經心的探究。
她突然就沒了什麽力氣,低下頭任由趙南敘拉著自己向外走,人群也漸漸散去,周圍慢慢安靜下來。
媚兒縮在牆角,一直垂著頭,今日本該漂漂亮亮去赴宴的,是李娘子的哥哥親自寫的請帖,上麵端端正正是她媚兒的名字。
名滿京城的狀元郎,寫了一手好漂亮的字,聽說還是個美男子,姐妹們都羨慕壞了,塞給她許多帕子,千恩萬謝拜托她一定要找這天下第一才子要個簽名。
好處費都收了,接自己的馬車都已經到了樓下,怎麽就突然變成這樣了呢?
剛才應該是李娘子來了,不然事情沒這麽快結束,隻是讓她看到自己這副狼狽樣子,不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做朋友?媚兒煩躁地想攏攏頭發,卻帶動了身上傷口,疼的“嘶”一聲。
“媚兒姑娘?”有個聲音自頭頂響起,就像上好的玉笛,清越動聽。
她慢慢抬頭,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接著是燦若星辰的明亮眼眸,眼睛的主人笑容淺淺,溫潤如玉。
“你是媚兒吧?”來人見她抬頭,溫聲道,“我是李梔,李靨的兄長。”
李梔說著將自己帕子遞過去:“靨兒去喊人打水了。”
媚兒接過帕子,輕輕道了聲謝,扶著牆站起來,將額前亂發別到耳後,行禮道:“媚兒給李學士請安。”
“我今日是來宴請恩人的,媚兒姑娘不必如此客氣。”
“可我今日這副模樣,妝也花了,衣服也……”媚兒不知怎的就羞澀起來,將衣領一攏再攏,皺著眉頭語無倫次。
李梔還是很溫和:“時間還早,媚兒姑娘可將妝容重新畫過,若是今日覺得疲累了,改日也可以。”他被自己妹妹千錘百煉出來的好脾氣,早就對小姑娘愛別扭這事見怪不怪,“都隨媚兒姑娘喜歡。”
他說著,幾步踱出了房間,站在欄杆處等妹妹。
不遠處趙南敘正拉著溫若蕊要下樓,不知又起了什麽爭執,溫若蕊著急著要甩開趙南敘的手,兩人在樓梯口拉扯起來,猛然間隻聽溫若蕊一聲驚叫,接著便滾下了樓。
李靨找了一圈,終於在一樓找到了小燕,她讓小燕打盆熱水給媚兒送去,自己則回去找哥哥。
樓梯口又圍了很多人,這次不知在看什麽熱鬧,她拉著尚辰擠過去,就看到溫若蕊躺在地上,麵色蒼白一動不動,秋香色的裙子已經被染透,大片血跡在她身下蔓延開來,與被打翻的酒混合在一起,蜿蜒著朝低處流淌。
人群不時發出唏噓聲,龜公找來了平日裏給姑娘們看病的大夫,大夫踩著滿地鮮血過去,先是翻翻眼皮,又號了脈,重重歎了口氣:“人還活著,孩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