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尋嬌(四)
邱誠濟說他懷疑殺死惠華的凶手是吏部尚書楊立的孫子楊元魁,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尚辰讓獄卒把人帶下去, 跟李靨出了牢房。
“靨兒可是想去找楊元魁?”見小姑娘若有所思的樣子, 尚辰主動問道。
李靨點頭又搖頭,末了又點點頭:“嗯。”
“不可。”
“為何?”她猛然抬頭,秀氣的眉毛擰著,看起來不太高興,“邱誠濟都已經指認是他了!”
楊元魁是楊老尚書的孫子, 也就是楊夢芝的親哥哥, 今早剛被李靨當著眾女眷嘲諷了一通的自在清閑浪**子, 如今與命案扯上關係, 尚辰卻攔著不讓查,難免不讓人懷疑是因為楊老尚書的緣故還是因為楊夢芝。
尚辰不可明查四個字還未說完就被她打斷,不由愣了下, 耐著性子解釋道:“按說人犯提告, 大理寺應當傳喚楊元魁, 但邱誠濟所說的兩樣證據在案宗上絲毫未提及, 送來的證物裏也沒有,隻憑他一人之言,不可作數。”
“那是縣令從中作梗!”
“不可空口誣陷朝廷官員。”尚辰也不高興了,三十八天未見,一見麵就沒完沒了講這個書生的事, 還對他凶,委實過分。
見他為了楊家那點事一句接一句否定自己, 小姑娘紅了眼眶,“那就不查了!”
她硬邦邦扔下這句扭頭就跑, 被尚辰兩步追上抓住,皺眉道:“你發什麽脾氣?”
“我才沒有發脾氣!”她用力去掰他抓著自己的手,發現根本掰不開,於是很生氣地用力瞪著他,“左右這案子您說了算,您要護著楊家護著楊夢芝,護著便是!”
她說著說著眼裏就起了霧,哽咽道:“您放開我,我不查總行了吧……”
尚辰立刻慌了,下意識鬆開手,見她又要跑,急急上去攔住,手忙腳亂掏帕子給她擦眼淚:“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理寺來來往往人不少,有些已經開始往這邊看,李靨扭著頭躲開他的手,吸吸鼻子:“我才沒哭!大庭廣眾,您又是少卿,莫要拉拉扯扯,失了威儀。”
自己也真是沒出息,明明很難過,居然還要顧及著他。
對少卿大人而言,小姑娘的眼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哪怕是隻在眼眶裏打了兩個轉,也讓他慌到無所適從,剛才那股氣全都泄了個幹淨,隻覺得千錯萬錯都是自己錯,溫聲細語一味哄著,姿態低到了塵埃裏:“我剛才態度不好,向靨兒道歉。”
李靨咬咬嘴唇,從他手裏拿過帕子遮住臉,隻露出一雙大眼睛氣呼呼盯著他,聲音卻是軟了許多:“哼!”
“怪義兄剛才說話急了些。”見她不跑了,好像也不生氣了,尚辰拉著她向旁邊走了幾步,找了個石凳坐下,低聲下氣解釋道,“我沒有護著楊家,隻是楊老尚書三朝元老,連官家都要給幾分麵子,我們無憑無據傳喚他至親,不妥。”
“哼。”
“而且縣令再小也是朝廷命官,不能僅憑邱誠濟一人之言就說他為官不正,縱使此事為真,也該找到證據後交由禦史台處理。”
“哼。”
李靨坐在他身旁哼哼唧唧,小手將尚辰的帕子放在膝頭靈巧地疊著,不一會兒就疊了個活靈活現的小老鼠出來。
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義兄說的這些她都明白,隻是如今退了婚換了個身份,之前那些不太在意的事情,就開始變得在意了。
比如,楊夢芝與義兄之間的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言。
“所以隻能暗訪,不可明查。”他說了半天,見小姑娘隻一味哼來哼去,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碰她,“我記得,哼就是生氣的意思。”
“哼!”李靨鼓著臉,瞪他。
三十八天未見,義兄還是那麽好看,幹淨俊朗的臉,冷冽好聞的鬆竹香,還有清冷好聽的聲音,都跟自己每日夢見的一樣。
她看著看著也就不生氣了,拿手裏的小老鼠砸他:“義兄大笨蛋!”
“嗯,我是笨蛋,又惹靨兒不高興。”他笑著把小老鼠接住,眉眼彎彎看著她,“給你準備了禮物。”
“什麽禮物?”
“是幾盒顏料,大紅、明黃、鬆枝綠、天青……”尚辰慢慢說著,每說出一個顏色,小姑娘的眸子就亮一分,忽閃忽閃落滿了星星。
“都給我嗎?”
“都給你。”
“可是您說的這些顏料很貴重,又難買。”她歪歪頭,好奇。
“是江南家中庫房新入的,寫在遞來的清單上,我全勾了讓他們送來,前日才到。”見她喜歡,尚辰高興地站起來,“走吧,去值房拿給你。”
他說著走了兩步,看小姑娘還坐在原地不動,又退回來,疑惑道:“靨兒?”
“今時不同往日,我如今是個正正經經的小娘子,所以不能貿然去您值房。”
李靨理理衣擺站起來,金燦燦的冬日陽光在她肩頭上熠熠跳躍著,“您得邀請我。”
“說什麽傻話,你以前不是正正經經的小娘子嗎?”尚辰對於小姑娘的用詞很無奈,瞪她一眼,又忍不住笑起來,“既然靨兒提了要求,那我可不可以也提一個要求?”
“您說。”
他也同樣理理衣擺,溫溫柔柔將她望著,認真道,“我今年二十五,長你七歲,雖不是少年卻也還年輕,所以跟我說話的時候,不用說您。”
李靨愣了下,眨眨眼試探著開口:“您——你介意?”
“從前不介意,今後介意了。”
尚辰見她改了口,後退一步略微彎腰做了個請的動作:“請李娘子前往在下值房一敘。”
李靨收腹挺胸,小臉一揚,得意地笑:“本娘子接受‘你’的邀請!”
***
下午的時候李靨去了金蘭居,而大理寺又來了新的公務,待少卿大人處理完已是日暮,他迎著一點夕陽餘暉到了李府,在滿院飯香中遇到了同樣來討頓飯的沈羽。
兩人見麵皆是一愣,目光相接處刀光劍影。
“沈虞候?你來作甚?”
“尚少卿來作甚,沈某便來作甚。”
李靨聽到聲音迎出來,高高興興喊人:“義兄!沈大哥!”
兩人瞬間收了眼中鋒芒,換上一副溫柔神情:
“靨兒。”
“李娘子。”
“今日王大廚做了許多好吃的!”她站在台階上招手,甜絲絲的小梨渦漾開,“快來!”
“哦?都有什麽好吃的?”沈羽一個箭步跨上台階,跟她並肩走著,側頭看著她笑,許久未見,小娘子更好看了。
“八寶蓮花鴨,兩熟紫蘇魚,蔥潑兔,金絲肚羹……”李靨一邊講,一邊給跟上來的尚辰讓了讓位置,左右看看兩個人,信誓旦旦,“全都特別好吃!”
李梔站在飯廳門口,揣手而立,看著左右護法一樣跟在妹妹身邊,眼神還時不時隔空廝殺的兩位,無語地把頭轉向一邊。
今早才到翰林院,沈羽就來求見,問能不能來家裏吃晚飯,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都是誠心求親,他也不能厚此薄彼,於是把對尚辰說的話又對沈羽說一遍,求親之事暫且放下,一切要看靨兒自己意願。
他隻希望妹妹快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過往,而後再擇一個兩情相悅之人,共度餘生。
王大廚是個好廚子,道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堪比酒樓,李靨隻管埋頭吃飯,不忘放一隻耳朵聽哥哥他們聊天。
李梔居然主動提起邱誠濟之事,說是雲霞書院有他的同鄉,殺妻一事在本地傳得沸沸揚揚:“縣衙已將邱誠濟定罪,想來不日就會移送大理寺吧?”
“人犯已在大理寺了。”尚辰看了明顯在聽的李靨一眼,放下筷子道,“昭延兄對此案有何看法?”
李梔思索了下,搖頭:“我與邱誠濟並無太多深交,也不知此案內情如何,隻是他聽過我幾次課,算是師生一場,若方便的話,我想去看看他,送些過冬衣物。”
李靨聽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可哥哥說過邱誠濟是愛妻之人。”
“是,不止一人說過邱誠濟對發妻用情至深,平日裏言行也可見一斑。”李梔見妹妹憤憤不平的樣子,笑著給她夾了塊鴨肉,“我到現在也覺得他不像殺妻之人,但官府判案不是靠直覺,要講證據。”
“那哥哥就不覺得蹊蹺嗎?”
“李學士若是不覺得蹊蹺的話,為何要去大理寺探監啊?”沈羽也笑眯眯地夾了塊鴨肉給她,“挺聰明一個小娘子,怎的突然就傻了?”
“我明天安排下昭延兄探監的事,邱誠濟的案子也會查清楚。”尚辰夾了個鴨腿放進小姑娘已經堆到冒尖的碗裏,“靨兒一點都不傻,吃飯。”
李靨根本來不及阻止,眼看著麵前的小山又添一根鴨腿,摸摸肚子哭喪著臉,真的太多了……
好不容易吃下那一大碗飯,李靨撐得在前院來回溜達,李梔喚人撤了飯菜,重新沏了茶擺上。
“靨兒要不要喝茶?”他問妹妹。
李娘子擺擺手,喝不下。
“茶可消食。”沈羽看得有趣,幹脆端了兩杯茶過來,跟她一起在院子裏散步。
廊下的玄鳳鸚鵡見今晚這麽熱鬧,高興地撲棱著翅膀:“靨兒是傻瓜,靨兒是傻瓜!”
李靨一手端茶,一手悄麽揉肚子:“沈大哥莫要理那隻碎嘴鸚鵡,我早早晚晚拿它燉湯。”
沈羽讚同:“嗯,確實要好好管教,可這句話是誰教的呢?”
“肯定是我哥唄,但他不承認,而且這傻鸚鵡隻會這句,人越多它越喊,氣死我了。”
“莫氣莫氣,李娘子又不傻。”沈羽笑著安慰她,看小娘子被燈籠映得紅撲撲的臉蛋,說不出的嬌媚可愛。
“我前些日子托人弄了條狗,是真正的赤兔犬,打算開春田獵的時候帶去比賽,你去不去?”
“我要去!”她興奮地拍拍手,“小狗叫什麽名字?”
尚辰也出來了,端著茶站在回廊那裏看兩人聊天,見小姑娘果然一張嘴就先問狗的名字,不禁啞然失笑,她慣喜歡問名字,什麽小狗小貓小馬小驢,到她這裏都得有個名,不知道這次又要給人家的小狗起個什麽。
正想著,就聽見沈家二郎朗聲一句:“小狗名叫吉祥。”
少卿大人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吉祥?”小姑娘果然驚喜地提高了聲音,指著那隻碎嘴鸚鵡道,“它叫如意,吉祥如意,好巧啊!”
“真的?那真是太巧了。”沈羽笑了幾聲,捏著茶杯建議,“不如找個時間讓吉祥如意見一麵?”
尚辰深深為他的厚臉皮所折服,吉祥如意?還要見一麵?真虧他想得出來。
大約是被盯得太久,沈羽才突然發現旁邊有人存在似的,看向尚辰道:“尚少卿家中可有寵物?”
“有一隻白狐。”
“是上次清夢茶莊那隻大白狐嗎?”李靨問,“叫什麽名字?”
“是上次的大白狐,叫做梨花。”
沈羽驚訝:“梨花?上玄宮的白狐是母的?”
“不,是公的。”尚辰站累了,閑閑靠在廊柱上,“但司空覺得梨花這個名字好聽,就叫了。”
“梨花很聰明,也會捕獵。”
“不然田獵時候義兄也帶梨花去參加吧?”
“可以,到時跟沈虞候的赤兔犬比個高下。”
“那我猜梨花會贏,因為它很聰明!”
“吉祥也很聰明的,而且狐狸怕獵犬。”
“也是哦,那我猜吉祥會贏!”
李梔一直沒說話,聽妹妹高興地嘰嘰喳喳,兩個男子都是不錯的人選,一個嚴謹一個開朗,他倒是更中意沈羽些,隻是不知道靨兒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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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來第二天,李梔去了大理寺獄見邱誠濟,也知曉了李靨去過獄中的事,居然破天荒的沒有過多責備,隻囑咐了幾句注意分寸,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覺得我哥最近很奇怪,他居然沒有罵我。”清風樓大廳角落的一張桌子,李靨手舞足蹈跟對麵吳思悠講著,“這若是在往常,我早就被罵個狗血淋頭然後去跪祠堂了!”
吳思悠樂:“那你究竟是想讓李學士罵你還是不想啊?”
“當然是不想!隻是覺得奇怪嘛。”
“我倒覺得,是因為退婚的事讓你哥心裏有愧疚,畢竟親事是他定的,自己的妹妹卻因此鬱鬱寡歡好幾年,還差點被人算計。”吳思悠分析道,“所以呢他想要補償你,想讓你高興,不想再用之前的規矩束著你。”
“那是趙家的問題,跟哥哥一點關係都沒有,不過少了許多規矩倒是挺開心的,尤其是再也不用繡什麽鴛鴦戲水圖了!”
“是啊,你之前還為這事發脾氣,孫嫲嫲還讓我帶你出去散心呢。”
吳思悠回憶道,“其實葉子你繡的刺繡很好看啊,我見唐小郎君昨日拿了個錢袋,說是你給他的?”
“對啊,繡的是唐小郎君本人鞭打流星的英姿。”李靨說著,從袖子裏又摸出兩個錢袋,捏在手裏歎氣,“為了感謝大家在清夢茶莊對我的幫助,我給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有的是九九消寒圖,有的是錢袋,眼下所有人的都送出去了,隻剩下義兄跟沈大哥的不知該如何處理。”
“為何?”
“其實提親那件事之後,哥哥雖說此事暫且不提,隻讓與平日一般相處即可,但我總覺得有點別扭,不、不太好意思。”
“唔,你要這麽說也不無道理,之前是朋友就還好,如今表露了心事再送這種隨身小物,有點曖昧。”吳思悠點點頭,往前湊近了些,低聲問道,“尚少卿清貴,沈虞候溫良,葉子喜歡哪個?”
李靨一下紅了臉,嗔怪道:“亂說什麽呢?”
“這如何是亂說?東京城早就傳遍了,十月三十那日兩位俊俏郎君在李府門口求娶李家娘子,俯首躬身直到太陽落山,誰也不肯先起來。”
“啊?”
“在場其他求親者大為感動,紛紛退出,不再相爭。”
“啊?”
“啊什麽啊?你居然不知道?”
李靨捂臉:“我真的不知道!”
“總之就是現如今你沒得選,哦不對,有的選,隻能從你的義兄跟沈大哥裏麵選。”吳思悠見她聽明白了,又向前湊湊,“快告訴我,選哪個?”
李靨;……
那邊有茶飯博士提了食盒過來,行禮道:“二位貴人點的菜好了,火腿冬瓜夾,文火老鴨湯,已經都給您放在這食盒裏,下麵拿湯婆子熥著,到晌午也不會涼。”
“有勞了。”李靨打開看了眼,見是自己點的兩道菜,於是接過食盒抱在懷裏,叫著吳思悠一起出了清風樓。
“火腿冬瓜夾,文火老鴨湯,這不是你的口味啊……”吳思悠摩挲著下巴,“給尚少卿點的?”
李靨點點頭:“義兄來京城才半年,飲食方麵還未習慣,有時大理寺廚房的菜不合胃口就隻吃饅頭,所以——”
“所以賢惠的小娘子就去送飯。”
“我是怕他不吃菜影響健康!”
“某些小娘子啊,嘴上不說,身體卻誠實的很喲。”
吳思悠眼睜睜看好友整個人都紅了,趴到她耳邊悄悄問,“其實你喜歡尚少卿對不對?”
“嗯。”李靨抱緊食盒,承認了。
“天哪!那你倆不就是兩情相悅?”
“哪裏來的兩情相悅?”她望望天,表情複雜,“我解禁好幾天,義兄待我一如往常,沒有絲毫變化,你們說的那個在我家門口躬身俯首到天黑的俊俏郎君,是不是另有其人啊?”
***
李靨抱著食盒一路小跑,進到大理寺的時候飯菜還是熱的,尚少卿高興地命春和去廚房拿兩個饅頭,還沒來得及吃,下麵就有差人來報,說去邱誠濟家鄉調查的人回來了。
被派去的是白澤琰,他快馬加鞭行了半日,還未進縣城大門就遇到了兩個剛出城的官差,手裏拿著縣令大人給楊元魁父親楊光赫的親筆信,還有一把印有楊元魁私章的折扇。
白公子幹脆利落,直接連人帶東西一起帶了回來。
李靨有點失望,畢竟食盒很重她又提了這麽遠,滿心歡喜隻想看他吃一口,可說到底義兄正在當值,還是公事更重要,於是懂事地站起來:“義兄去忙吧。”
尚辰讓白澤琰稍等,自己掰了半個饅頭,就著將那盤火腿冬瓜夾吃了半盤,又喝了一大碗鴨湯,接過小姑娘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想不想去會會楊元魁?”
“可、可以嗎?”
“自然可以,隻是要稍微打扮一下,扮個小衙役跟著我如何?”
“好!”李靨高興了,她想穿大理寺的衣服想很久了。
見她同意,尚辰轉頭吩咐春和去庫房領一套小號的差服給她,自己則去了前院審問帶回來的兩個縣衙官差,問了約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就帶著小衙役打扮的李靨直奔楊府而去。
大理寺尚少卿親自登門,雖品級不如楊老尚書,卻是身份貴重,楊家不敢怠慢,當下楊元魁親自出門迎接,堆笑道:“尚少卿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我即刻著人去請家父回來……”
“楊家郎君不必客氣,我此番來是有幾句話想問你,問完便走。”尚少卿回禮道。
身穿差服的李靨垂手站立,細細觀瞧,這楊家長孫倒是長了副好皮囊,細皮嫩肉自帶風流,隻是跟義兄大人一比,就顯得有些俗氣。
楊元魁聽說尚辰是來找自己,頗有些迷惑,但還是客氣地將人請進去:“花廳略備薄茶,尚少卿,請——”
幾人來到花廳,寒暄落座,尚辰開門見山道:“楊郎君可認得雲霞書院的學生邱誠濟?”
聽到這個名字,楊元魁先是一愣,接著表情不自在起來,端起茶喝了一口,沒說話。
“那惠華呢?”
還是不說話。
見他如此,尚辰笑笑,又問:“楊老尚書幾時回來?”
輕描淡寫,卻是赤/裸裸的威脅,意思就是你不說清楚,我就親自去問你祖父。
楊元魁有些不悅,卻也不敢過於表現出來,放下茶杯點頭道:“認得。”
“煩請楊郎君說清楚些,是都認得,還是隻認得其中一個?”
“我認得惠華,她之前是我們府裏的繡娘,邱誠濟隻聽說是惠華的丈夫,卻是從未見過。”楊元魁好歹也是尚書長孫,被人捧慣了的,當下帶了情緒,“尚少卿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
尚辰倒是不急不惱,見他說認得,緩言道:“惠華死了。”
此言一出,楊元魁神色變了幾變,明顯慌亂起來:“死、死了?如何死的。”
“被她丈夫邱誠濟所殺,身首異處,頭顱至今未找到。”
“既已查出是姓邱的殺的,依律斬了便是,來說與我作甚?”
“邱誠濟由地方移交大理寺,在大理寺公堂當堂翻供,說自己冤枉,他的妻子惠華乃是被你所殺。”
“他胡說!”楊元魁一拍桌子,變了臉色。
尚辰也嚴肅起來,目光定定落在他臉上,像是能把人看透:“邱誠濟說,你之前多次騷擾惠華,還欲養她為外室,是也不是?”
楊元魁被他看得心慌,麵色變了又變,一咬牙點頭道:“是!我是給惠華寫過幾次書信,但她嫁人後就未再聯係過!”
“剛來的路上,見府上花草繁多,尤已金絲菊最盛,巧的是邱誠濟說他在他家床下也發現了金絲**瓣——”
“一派胡言!我從未去找過惠華,怎可能在他家遺落什麽花瓣!”楊元魁矢口否認,頗為惱怒。
尚辰對他的否認絲毫沒有意外之色,不緊不慢道:“不僅是金絲**瓣,邱誠濟還在家門外拾到一把折扇,上麵蓋有你的私章,若楊郎君沒有去找過惠華,又為何會將此物遺落在邱家門外?”
他話音未落,楊元魁已是臉色慘白,強自鎮定地端起茶杯佯裝喝茶,手卻是抖個不停:“沒有證據,尚少卿怎可聽一個窮書生信口開河!”
“楊郎君怎知沒有證據?”尚辰冷笑一聲,“不過若是縣令有意包庇,倒是有可能銷毀證據。”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起初我也不信,隻派人前往邱誠濟家鄉調查,可我的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由縣衙往京城來的差人,想來是縣令邀功心切,除了兩樣證物外還附有一封書信,洋洋灑灑將如何對邱誠濟屈打成招,又如何在案卷上動手腳之事講的一清二楚!”
他說著,把截獲的折扇扔到桌上,“楊郎君好好認一認,這可是你的東西?”
“這、這……”楊元魁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尚辰見狀,拍案厲聲喝道:“說!為什麽要去邱家,可是你殺了惠華!”
楊元魁被他一嚇,手中茶杯落地,驚慌失措間脫口而出:“我沒有!我隻是把惠華藏起來了!”
尚辰餘光瞥見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的小姑娘,放緩了聲音:“藏在哪裏?”
楊元魁低頭盯著地上茶杯碎片,不做聲。
“楊郎君,我想你應該是個聰明人。”尚辰起身,和緩道,“縣令篡改卷宗屈打成招一事已坐實,屆時交由禦史台查辦即可,但那封書信可是寫給你父親楊光赫楊大人的,賄賂朝廷命官,濫用職權,曲造事實,誣陷良家百姓,私藏他人妻子,隨便哪一條都是大罪,我勸你還是如實告知惠華現在何處,莫要因你一人給整個楊家招來禍端。”
楊元魁怔了半晌,整個人頹然癱倒在椅子上:“是我假借了父親的名義,授意縣令將殺妻之名扣在邱誠濟頭上的,父親與祖父對此毫不知情。惠華——她在我西京一處別院裏。”
“速派人去西京楊家別院將惠華娘子帶來。”尚辰點了點頭吩咐道,又看向楊元魁,,“你假借令尊之名串通縣令誣陷他人一事,本官定會詳查,春和,將楊郎君帶回大理寺。”
“邱誠濟因殺妻之罪入獄,如今惠華未死,楊元魁也承認是嫁禍,那是不是就說明邱誠濟無罪,可以放了他與惠華團聚?”
看著楊元魁被帶走,李靨跟著尚辰身後問道。
尚少卿搖頭:“不可,既然惠華未死,那邱家出現的無頭女屍就是另有他人,邱誠濟仍有嫌疑。”
李靨哦了一聲,低頭想想,輕聲道:“疑獄集第二卷 中的從事對屍一案,義兄可知曉?”
“是說有人殺了家中仆人,將頭埋在院子裏,身體卻藏到一戶商人家中,且穿上商人妻子的衣服,真正的商人妻子卻被那人擄走藏了起來,後來商人歸家看到屍體以為妻子被害,遂報官,卻被當做殺妻凶手。”
尚辰明白她的意思:“靨兒認為楊元魁效仿此法,殺旁人來取代惠華?”
兩人正在小聲討論,突然前方有人攔住了去路,是聽到消息從內院急急趕來的楊夢芝。
“尚家哥哥?”楊夢芝跑到近前又踟躕起來,似乎是對尚辰有些畏懼,帶了幾分哭腔問道,“我兄長他、他犯了什麽罪嗎?”
“案情未明,不便細說。”尚辰說完腳步不停,想要繞開她。
“尚家哥哥!”楊夢芝張開雙臂擋住他,“可否等祖父回來再議?”
“大理寺拿人,不需與任何人商議。”
楊夢芝急得落了淚,若哥哥就此被尚辰從家中帶走,怕是祖父與父親都不會善罷甘休,她受幾句責備倒是無所謂,可如果家中因此事與尚辰結怨,她的婚事怎麽辦?
她淚眼朦朧攔在當中,突然瞧見尚辰後麵那個小衙役很麵熟,待看清是誰後不由氣上心頭,惡狠狠瞪著李靨道:“我說尚家哥哥為何無緣無故來楊府抓我兄長,想來一定是有人挑唆,有意陷害壞我楊家名聲!”
“楊娘子慎言,大理寺拿人一向講真憑實據,絕不會羅織構陷。”尚辰見她眼神不善,輕移身體擋住了小姑娘,“請讓開,不要妨礙公務。”
楊夢芝見他當著自己麵就這麽護著李靨,頓時氣急敗壞,伸手朝他身後一指喊道:“我沒有妨礙公務,明明就是她——!”
“我說慎言!”尚辰沉下臉,原本清冷的聲音陡然結了冰,“讓開。”
“可是!”楊夢芝還想再說,卻被他的眼神嚇到不敢開口,隻抹著眼淚讓到一邊,恨恨盯著李靨的背影。
“你們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把祖父跟父親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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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魁被抓進大理寺,眼見三日過去無人來救,心理逐漸崩潰,終於招認是他垂涎惠華美貌,趁其獨自在家時將其擄走,又恐邱誠濟尋來,遂在半路隨手買了一個煙花女子帶至邱家,命其與惠華交換衣服後殺之,又將她頭顱砍下,扔進河裏。
恰好當時又臨近冬日,河水逐漸凍結,所以暫時無人發現。
後邱誠濟歸來,以為惠華被殺,查到證據交給縣令,卻不想引禍上身,被急於巴結楊家父子的縣令反咬一口,成了殺妻凶手。
案情陡然生變,本已定罪的邱誠濟無辜受冤,被當場釋放,送去客棧與被接回來的惠華團聚。
而楊元魁以屍易人,殺人嫁禍,私藏□□,被押入大牢擇日宣判。
至於縣令篡改案宗屈打成招,已罷去官職交由禦史台處置。
饒是尚辰再三叮囑不可聲張,楊元魁一事還是被好事之人傳得滿城皆知,畢竟是三朝元老的嫡長孫,懷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甚至有些平日裏與楊老尚書政見不合的人開始放出他包庇孫子草菅人命的流言,一時沸沸揚揚,甚囂塵上。
楊府書房,年逾花甲的楊立楊老尚書雙手拄著拐杖狠狠敲擊地麵,對著跪在地上被潑了滿頭臉茶水的楊光赫疾聲痛罵:“沒出息的東西,功名考不上也就罷了,居然連個兒子都養不好,闖下此等滔天大禍,是要拉著整個楊家陪葬嗎!”
“父親息怒!都怪那個縣令太蠢!”楊光赫連聲求饒,申辯道,“我讓他直接將證據燒毀,怎料他竟為了邀功給我送了來,還半路被大理寺的人截獲,這——這兒子也是萬萬沒想到啊!”
“沒想到?你打一開始就不該瞞著我這麽做!”楊立氣得連連咳嗽,“蠢貨!你們都是蠢貨!楊家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
“是,父親教訓的是,千錯萬錯是兒子錯了,要打要罰怎麽樣都行,父親可莫要氣壞了身體!”
“你如今認錯又有什麽用?這等內院裏的齷齪事情,竟叫大理寺查了出來,如今整個朝廷都知道了!如今能做的,就是要證明此事與你無關!”
“可、可元魁怎麽辦?”
“怎麽辦?人是他殺的,殺人償命的道理還用我教?”
“殺人償、償命?”楊光赫呆住了,反應過來之後淚流滿麵,抱住楊立的腿失聲痛哭道,“父親不可!元魁可是您的親孫兒啊!”
“親孫又如何?平日裏不學無術放浪妄為也就罷了,如今竟幹起這殺人的勾當!我總不能為了這個不孝子葬送所有人。”
楊立氣得用拐杖砸了兒子幾下,仰天長歎道,“我明日就舍了這張老臉去求官家,是我教孫無方,讓他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請求從重發落,楊家絕無半句怨言!”
“父親!”
“好了,此事到此為止,休要再多言。”楊立冷靜下來,“那日大理寺來人,隻元魁和夢芝在家,你有沒有問過她,大理寺的人可曾去過偏院?”
“回父親,兒子問過了。”楊光赫擦擦眼淚,也不敢反抗,低眉順眼道,“夢芝說那日他們隻去了花廳,既沒有進偏院,也沒有在附近逗留過。”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將偏院巡邏人手再加派一倍,務必不要讓人靠近。”
楊立吩咐幾句,又想起來,“夢芝跟尚家的親事如何了?”
“目前看來,尚家孫子對夢芝好像毫、毫無興趣。”楊光赫憤憤,“而且就是他親手抓的元魁!”
“是你兒子自己造的孽!”楊立忍不住又咒罵起來,“兒子蠢,女兒也蠢!我運作多久才能把她推到皇後娘娘麵前去攀尚家這門親事,要是給我攪黃了,你們大房一家就給我滾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