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圓佳人還(六)

月圓佳節,花燈萬盞,笙簫盈耳,通明如晝。

中秋曆來是與上元、端午比肩的大節日,集會自然是熱鬧非凡,沿著河岸徐徐展開的長街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叫賣聲歡笑聲絡繹不絕。

李靨慢悠悠隨著人群走,左瞧右看,見什麽都新鮮。

“看,有賣透花糍的!”吳思悠拉拉她,“葉子要不要吃?”

“好吃嗎?”

“好吃,剛從南方傳過來的東西,是甜的!”

“嗯,那我要嚐嚐。”

攤主老婆婆從一個模子裏挖出幾個花朵形狀的糍粑,抬頭問正目不轉睛盯著看的李靨:“小娘子喜不喜歡吃甜?”

李靨咕咚一聲咽下口水,笑出小梨渦:“喜歡的,要多多的甜。”

“好!”老婆婆被她的樣子逗得也笑起來,連著澆了兩大勺桂花糖鹵在糍粑上,又抓一把幹果碎撒勻,“來,多多的甜的透花糍,小娘子拿好。”

吳思悠不喜食甜,隻要了一份普通糖鹵的,兩人一起邊走邊吃。

盛透花糍的容器是用油紙折成的小紙船,拙稚可愛,童趣盎然,花朵的形狀糍粑瑩白透亮,乖乖躺在小船裏,蓋著厚厚的桂花糖,米香混著桂花香,直往人鼻子裏鑽。

李靨用竹簽叉起透花糍咬了一口,隻覺得甜膩軟糯,是自己喜歡的味道,頓時眉開眼笑:“我有兩年沒來過中秋燈會了,又熱鬧了許多。”

“以後我陪你來。”吳思悠義氣地揚揚小下巴,“陪吃陪玩,好不好?”

“那便說定啦,下個月重陽節,咱們一起去金櫻山登高!”

“一言為定!明年後年,歲歲年年,都一起玩。”

想到明年,李靨又想起自己的婚事,一時憂愁不已,連桂花糖鹵都失了甜味:“唉!”

可要尋個什麽理由退婚呢?

見她歎氣,吳思悠幾口吃完手裏的透花糍,去前麵商販那裏買了兩個羊皮小水燈,塞一個到她手裏:“拿著,放燈去!”

“為何突然要放燈?”

“我爹說,中秋放河燈許願最靈了,因為這天不冷不熱的,月亮又大又圓,神仙們都愛出來逛逛,你有啥煩惱就對著這燈說一說,不定哪個愛逛街的神仙路過聽見了,捎帶手就幫你解決了呢?”

“聽起來倒是極有道理。”李靨不由笑起來,“那咱們便去前麵放河燈。”

吳思悠一打響指:“走!”

“思悠為何不問我,有何煩惱?”

“嗯——咱們今日才相識,你不想說便不說,等以後熟了,想告訴我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

“好,待我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理順了,便告訴你。”

兩人一人抱一盞燈,聊著,走著,隨著人群往河邊去。

突然身後幾聲鑼響,不知誰喊了句:慶雲齋分月餅啦!瞬間人潮湧動,一大群人轉頭朝著慶雲齋方向跑,吳思悠躲閃不及,被人群裹挾著向後退,而李靨則被另一波人流帶著往前走,兩人伸手夠了幾下都沒抓住對方,吳思悠隻好扯著嗓子喊:“我去前麵繞一圈,咱們起鳳橋下見!”

“好!好!”李靨還想回頭再說幾句,可是人群洶湧,轉眼吳思悠已經不見了,她在人群裏被擠得東倒西歪,身邊兩個又高又胖的大叔擠得她有些透不過氣,隻好緊緊護著懷裏的小水燈,想轉個彎去起鳳橋。

這麽多人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再走下去就要錯過拐彎的路口,李靨努力想擠出人群,奈何身單力薄,眼睜睜看著自己離路口越來越遠,她試著衝了幾次,完全衝不出去,反而越來越擠。

正覺得自己就要被擠扁的時候,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將她從兩個胖大叔中間拽了出來:“人多擁擠,逆流而行很危險。”

“義兄!”她大口呼吸幾下,看清了來人,驚喜道,“您也來玩嗎?”

“我在巡街。”

“巡街不是開封府的事嗎。”

“今夜人群密集,開封府人手不足,便叫了大理寺協助。”尚辰把她拽出來之後鬆了手,“你一個人?”

“我跟思悠一起來的,被人群擠散了,哎哎哎——”

李靨剛說兩句,又被人群帶走,手舞足蹈地掙紮,尚辰趕忙去抓,這次再不敢鬆手,隻隔著衣服緊緊抓住她上臂,提溜小雞一樣提著她,皺眉,“人太多了,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要去起鳳橋!”李靨被他提著,在嘈雜人群中湊近他耳邊中氣十足地大喊,“起、鳳、橋!”

尚少卿嫌吵地把腦袋往另一側讓了讓,提著她往一旁小巷子去。

小巷僻靜幽深,遠離了人群的喧鬧,他將手鬆開,大步流星往前走。

李靨捧著小水燈追上:“義兄,我們去哪兒?您不用巡街嗎?”

“先帶你去起鳳橋。”

“麻煩您了。”她連聲道謝,沒留神腳下一絆,踉蹌幾步,一頭撞到前麵男子挺拔的背上,見他回頭便尷尬地笑笑,“嗬嗬,有點黑,不然點個燈吧。”

尚辰還是很沉默,隻掏出火折子,將她手裏的羊皮小水燈點著,燈火微弱卻暖,映出小女子盈盈芙蓉麵,他隻看了一眼便垂了眸,繼續大步流星地走,剛走沒幾步,身後腳步聲又停,他便也跟著停下,轉身望著她。

“那啥。”李靨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燈,捧著有些燙手。”

燈火與月光輝映,照出少卿大人此時的無奈,他默然接過那盞羊皮小水燈托在手裏,放慢了腳步:“跟上。”

李靨看著他高大挺秀的背影,提起裙角跟上去。

上一世的她嫁入趙家之後,昔日的所謂好友故交都斷了來往,說來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李家,一個趙家不得寵的夫人,實在沒什麽好交往的。

她舉目無親,孤單地活著,唯一記得她的隻有當時已升任大理寺卿的尚辰,他記得她的生辰,記得她的喜好,記得她愛吃的點心,愛看的花,他很負責地扮演著兄長的角色,雖然這一切可能隻是出於對故友的承諾,但對於李靨來說,那是她暗淡冰冷歲月中最暖的光。

“義兄。”她追上來與他並肩,甜甜地笑,真誠又坦然,“謝謝您。”

“不必客氣。”尚辰忍不住看了她幾眼,總覺得她跟之前有些不一樣,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同,“要去放河燈?”

“是啊,思悠說,這個天不冷不熱的,神仙們都愛出來遛彎,有什麽煩惱講一講,路過的神仙若是聽到了,說不定輕輕鬆鬆就能解決。”

“你有煩惱?”

上一世的時候,十八歲的李靨對這位義兄很是有些敬畏,如今重活一遍,她的敬畏全都變成了好感與信任,見他這樣問自己,幹脆地點點頭,毫不掩飾:“是啊,很大的煩惱。”

“可以說嗎?”

“沒什麽不能說的,隻是我、我說不清楚。”她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小水燈的光忽明忽暗,映得兩人身影搖晃。

“女子一生,當活成賢淑端莊模樣,不爭、不妒、賢孝、謙儉,若活出了這個殼子去,便會為人所不喜,對嗎?”

“百花姹紫嫣紅,世人千姿百態,怎可能活成一個模樣?”

“可大家都說女子應當如此。”

“你自己喜歡嗎?”尚辰用手護住燈火,將腳步放得更慢些,側頭望向身邊有些沮喪的小姑娘,“我不知你的煩惱從何而來,也不好妄加評判,但若是因為在意旁人眼光的話,倒是大可不必。”

“我怕有人會說三道四。”

“其實無論活成何種樣子,總會有人說三道四的。”

“唔——好像也是。”李靨想想自己上一世,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繼而又好奇道,“義兄呢?也會有人對您說三道四嗎?”

“定是有的。”

“說您什麽呢?”

“你認為會是什麽呢?”

自然是黑口黑麵、不通人情、油鹽不進,李靨在心裏馬上給出了答案,卻是不敢說,隻偷偷去看他。

燈火搖曳,明亮的光打在少卿大人清冷的側臉,投下棱角分明的影。

他的側臉很好看,線條利落,長而黑的睫毛垂下來,高鼻薄唇,清朗幹淨,正臉也好看,尤其一雙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著,眸光清澈,帶三分傲氣……

他比李靨大七歲,今年二十有五,跟李梔兩個人是東京城聞名的單身漢,隻是李梔早就有了心上人,少卿大人卻像個千年老鐵樹,便是上一世到了三十歲也依然未成親。

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家世又好,就沒個喜歡的人嗎?

李靨看著、想著,思緒滿天亂飛,尚辰見她半天不吭聲,隻傻乎乎地盯著自己發呆,當下輕咳一聲:“咳!”

她想得入神,冷不丁被咳嗽聲嚇一跳,心裏的想法就這麽順嘴溜了出來:“您有喜歡的人嗎?”

尚少卿幹脆咳也不咳了。

沉默,異常尷尬的沉默。

這沉默比剛才兩個胖大叔還要令人窒息,巷子狹長又安靜,除了他們倆,連個鬼影都沒有。

李靨不知該如何打破這種詭異氣氛,隻好悶著頭走路,還好走了不久前方就隱約出現亮光,她如蒙大赦地跑了幾步,視野豁然開朗,一座漢白玉的橋出現在眼前。

“看哪義兄,真的是起鳳橋!”她雀躍地回頭,小梨渦漾著一汪月色。

尚辰將小水燈還給她,看她歡呼著跑向橋下已經在等待的吳思悠,看她將小水燈放進水裏,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看她彎成月牙一樣的眼睛,看她明媚的笑,看她輕挽衣袖,皓腕如雪,去撩水裏的月亮。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天上月可賞。

心上人,隻能永遠藏於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