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蓮心茶(八)

吳思悠驗出紫玉生前曾與多人歡好, 地點就在身後屋子裏,紫玉的屍體被蓋了白布抬出來,幾個人進了屋, 去床前查看。

尚辰跟沈羽一致把李靨留在了外間, 冬陽斜照,她盯著桌上的茶盤愣了半晌,對從臥房出來的吳思悠遲疑道:“她……死者是自願的嗎?”

“沒有反抗,應當是吧。”

尚辰正在看屍格,聞言抬頭, 觀察著她的神色:“可是想到什麽?”

李靨被他一問, 好像回了神, 指著茶盤輕聲道:“死者送來的茶跟點心, 我沒吃。”

眾人順著她指的方向往桌上看,綠檀木的茶盤裏,杯中茶剩了一半多, 點心已經沒有了, 餘盤底一點碎屑。

尚辰了然:“靨兒覺得茶點有問題?”

小姑娘咬著下唇, 猶疑:“我隻知離開時, 茶水與點心都在,且一口未動。”

“但現在點心被吃了,茶也被喝了。”尚辰想了下,與朱政商量道,“尚某有一朋友精通藥理, 此刻正在茶莊,若朱府尹同意, 可否讓他來驗下這茶盤裏的東西。”

“尚少卿推薦的人本府當然信得過。”朱政也聽到了李靨的話,既然有線索自是要查, 若再回開封府去叫藥師,一來一往怕是要天黑,不如爽快答應,既省了時間,又做了順水人情。

司空很快被喊了來,仔細驗過茶跟點心碎屑:“碎屑無毒,茶水裏有毒。”

“有毒?”吳思悠驚訝疑惑,“可屍體的確是自縊啊!”

“吳娘子驗的沒錯,死者就是自縊而亡。”司空衝吳思悠笑笑,“世間毒物千萬,不是隻有致人死亡才叫毒。”

“那這毒是——?”

“不是致命之毒,而是情毒,是大食國的春香。”

“春香?!”李靨不由喊出聲,見大家都看她,自覺失態,當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我……”

“春香遇水即化,異香撲鼻,如何我們半分也沒有聞到?”尚辰挪了一步擋在小姑娘前麵,攔住了眾人視線,“你要不要再驗一遍?”

“春香的確香氣濃重,投入水中頃刻發散,聞者皆會迷失心智,躁動非常。”

司空雲天對於尚辰質疑他藥術這件事毫不在意,反而好奇打量著自從聽到春香後就極其不自然的兩個人,一個強自鎮定卻紅了耳廓,另一個幹脆躲起來,小臉燒的比火燒雲還紅。

一定有問題!他目光炯炯,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恨不得現在就揪著好友問問到底發生過什麽,可旁邊還有一堆閑雜人等在,隻好端著個謫仙的架子繼續高深道:“相生相克,萬物之理,春香香氣濃烈凶猛,卻獨有一物可遮擋,就是九曲蓮心。”

“此物最是清苦,與春香裏的甜膩香氣天生相克,用它泡的茶,可以摒掉春香之香,一絲一毫都聞不出來。”他用木鑷子夾起茶杯裏一顆蓮心給眾人看,“看,這就是九曲蓮心。”

“本府明白了!”朱政恍然大悟道,“如此看來是死者喝下加了春香的茶,藥力發作與人歡好,待清醒後羞憤自殺。”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深以為然,繼而又陷入沉默,剛剛李靨說的清楚,這茶是死者送來給她喝的,那下毒者的目標就不是那個小丫頭,而是李府的大娘子,翰林院李學士的親妹妹。

若她沒有著急赴約,若小丫頭沒有自己偷喝掉而是等她回來……

朱政擦擦汗,吩咐陳平:“陳捕頭,帶人封鎖茶莊,這件事沒有查清之前誰也不許離開。”

***

往簡單裏說這是投毒殺人,往複雜裏說便是謀害官員家眷未遂卻累及無辜,無論如何是一條人命,且牽扯了朝中第一紅人李學士的胞妹,茲事體大,朱政不敢怠慢,迅速鎖了茶莊所有門,不準任何人離開。

“諸位。”朱政吩咐差人守好門口,關了門朝屋裏幾個人拱手道,“我已讓陳捕頭封了茶莊,為防旁生事端,隻說是因為公務暫行封鎖,但莊內人數眾多,且大多非富即貴,隻怕時間久了會有微詞,所以懇請諸位咱們群策群力,爭取明日午時之前破了此案,還死者公道,保生者平安。”

他算是看出來了,尚少卿跟沈虞候,兩個人眼神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李娘子半分,估計還死者公正這事兒兩人興趣不大,若說揪出幕後之人給李娘子除了隱患,估計沒有比他們更積極的了。

果然,話音剛落,沈羽先開口:“沈某不擅破案,但若有什麽線索需要沈某去查去辦的,盡管說便是。”

“多謝沈虞候!”朱政行個禮,又看尚辰,“尚少卿可有高見?”

“當務之急是查清死者來曆,搜查抓捕侮辱死者的男丁。”尚辰答道,“此外應派人將進出廚房的,沾手過茶點的人盡數控製盤問,九曲蓮心藥房應當有售賣記錄,春香罕見,隻胡市幾家私售。”

“來人,速速將今日所有進出過廚房的人控製起來,另派人以莊外五裏為起點,由外向內搜查,凡是形跡可疑的男子全都先抓回來再說!”

“是!”

“前段時間的青樓花魁案也牽扯到春香,大理寺掌握了不少線索,可協助開封府一起追查。”尚辰道。

司空也跟著開口:“我讓白駒使者去各個藥房問問九曲蓮心的交易去向。”

“多謝尚少卿與這位白衣俠士相助!”朱政又行禮,“隻是東京城百姓上萬,死者來曆不明,追查起來怕是——”

“可從人牙子查起。”李靨突然插言,向前一步福身道,“朱府尹,義兄,我之前見死者麵黃肌瘦且說話有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如果當真有人要加害於我且不想被人查到,那麽從人牙子手裏買人是最安全快捷的辦法。”

“李娘子言之有理,就從人牙子開始查!”朱府尹讚許地點頭,不愧是狀元郎的親妹妹,換成普通人家女子,知道有人要害自己,怕是早就嚇得哭哭啼啼不知所措了。

小姑娘冷靜聰慧,若為男子,定是棟梁之材。

隻是——他有點發愁:“人手好像不夠。”

“我去吧。”沈羽站出來,“沈某在京城有些江湖朋友,黑白兩道的事情打聽起來也方便,人牙子的事情交給我。”

“如此有勞沈虞候了。”

“不必客氣。”沈羽擺擺手,看向李靨,“沈某一定會查個清楚。”

李靨想了想,轉到書桌後鋪紙研墨:“沈大哥稍等,我畫一幅死者的畫像與你,尋問也方便些。

她說著拿起筆略一思索,便低頭畫了起來。

紫玉不是陌生人,是前世朝夕相伴兩年多的身邊人,五官神韻,一顰一笑,都熟悉無比。

不止紫玉,前世的一切,她都絲毫不敢忘。

就在今日午睡時的那個夢裏,上一世與趙南敘成親的第三年初夏,紫玉端來一杯蓮心茶,說是趙老夫人親自泡了,送給各屋降暑敗火。

她不敢拒絕,再苦再澀也硬著頭皮一飲而盡,之後趙南敘就闖進來,借著酒意索愛纏歡,而一貫端莊矜持的她那天也不知怎麽了,極盡逢迎,醜態百出,白日裏就圓了房,從此有了身孕。

那是恥辱,是再也不願想起的過往,可如今紫玉一死,她又仿佛在那個荒唐繚亂的午後抓住了一點什麽。

記得那日趙南敘喝了很多酒,本該當值的時辰卻跑回府來尋她,她被抱著去了臥房,隱約聽到外麵有男子跟紫玉說話,當時隻覺得奇怪,但來不及細想便沉溺到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感裏,幾個男子因何而來又為何而去,通通沒在意。

可如今想來,她畢竟是趙府的大夫人,趙南敘的正妻,院子再破舊也是內院,不該有外男出現。

且祖輩教導刻骨銘心,縱使當時哥哥已故,李家再無香火,她也恪守不與他人共侍一夫的祖訓,對趙南敘隻有夫妻之禮,無夫妻之實。

她不會忘情縱欲,更不可能白日**。

是茶,是那杯據說趙母親手泡的蓮心茶。

前世記憶不停翻湧衝擊,很多苦難的,不願回想的一幕幕,逐漸串聯得完整清晰,掩埋在記憶之下的真相慢慢浮現,讓她心驚膽寒,遍體生涼。

前世若不是趙南敘回府,今世若送茶的不是紫玉,隻怕被玷汙之後懸梁自盡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趙母歹毒,趙家歹毒,決不可再與他們有任何牽扯,一刻也不能等。

她要自救。

紫玉的身世她知道,是趙母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照顧溫若蕊的,隻是後來小雨被發賣,才從溫若蕊的院子派到她的院子來。

至於紫玉究竟是因為心生不滿而背叛,亦或本就是溫若蕊蓄謀安插的眼線,她無從知曉,也已經不想探究。

這件事本身,就是自救的最好契機。

畫像很快畫好,李靨輕輕將墨跡吹幹,送到沈羽手裏,鄭重其事:“一切拜托沈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