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立冬(一)

要說這十月的天變起臉來也不比六月差, 昨晚蓋被子還嫌熱,今早就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絲被風一吹冰碴子似的涼, 直往人領子裏鑽, 一眾剛散早朝的文武百官皆是抱著肩縮著脖子,哆哆嗦嗦邊走邊抱怨這說冷就冷的天氣。

李梔裹了件極厚的鬥篷,看那鼓鼓囊囊的厚度大約是能抵兩床被子,早上來的時候同僚們還都笑他帶了被窩來上朝,這會見他打著傘怡然自得走在雨裏, 又忍不住羨慕起來。

“我說李學士, 你這莫不是能掐會算?明明四更天出門時繁星滿天, 怎的就能披了如此厚的鬥篷還帶了雨具。”有幾個路過的同僚問道。

李梔裹得像個球, 一張臉還是清風霽月,帶點小得意:“都是家妹準備的。”

旁邊為了蹭傘跟他並肩走的尚辰盯著棉被鬥篷一直看,滿臉豔慕:“靨兒當真體貼。”

“嗯, 有妹如此, 夫複何求。”

“這麽厚的棉花, 重不重?”

“可是暖和呀!”

他顯擺的表情赫赫然擺在臉上, 尚少卿一時又羨慕又嫉妒,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緊了緊自己衣服,繼續蹭傘。

倒是李梔主動聊起來:“剛上朝時沒看到趙少監,他今日沒來?”

“聽說告了假。”

“原來如此。”李梔點點頭, “估計天氣不好,染了風寒吧。”

“聽說是為了些其他事。”尚辰想了又想, 欲言又止了半天,幹脆直接問, “為了些坊間傳言,昭延兄可知道?”

“是說前些時日雲遊道士算命的事吧。”李梔歎一聲,“其實我也心中猶豫,雖說枯骨死草做不得數,但事關靨兒,心裏還是有些打鼓的。”

他說的坦誠:“雙親去世的早,我一手將靨兒帶大,不怕你笑話,我看她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兩人走著聊著,皆是滿腹心事,孫嫲嫲霜降那日跟尚辰說了趙南敘與表妹二人甚為親密之事,尚辰開始不信,又叫最擅暗訪的冷風去查,最終確定此事為真,據說表妹夜夜宿在趙南敘臥房,同吃同睡,與夫妻無異。

他先是震驚,繼而憤怒,之後則陷入兩難,趙家家風不正,上有趙母蠻橫無理,下有表妹不知廉恥,靨兒若嫁過去少不得要受委屈,他接連幾夜輾轉難眠,想直接指出趙南敘並非良人,又擔心李靨用情太深,恐她傷心難過,告訴也不是不告訴也不是,隻垂了眸低頭趕路,腦子裏百轉千回。

李梔愛妹如命,雲遊道士的事情傳了好幾天,他麵上一笑了之,心裏卻是不安至極,既怕妹妹有絲毫閃失,又怕自己疑神疑鬼誤了妹妹好姻緣,兀自長籲短歎。

前麵轉彎便要出第一道宮門,有撐著傘的內侍候在那裏,見人來了,迎上來道:“尚少卿,奴婢可算等到您了。”

尚辰停了腳步,這內侍他認得,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當下回禮:“不知公公在此等候尚某何事?”

“皇後娘娘托我給您捎幾句話。”他示意尚辰靠邊說話,又對李梔行禮道,“隻幾句話,李學士稍待。”

李梔點點頭走去另一邊,尚辰跟著內侍到屋簷下站定,不解道:“皇後娘娘有何吩咐?”

“是私事來的。”內侍笑眯眯的,“您的終身大事。”

尚辰:……

見他不說話,內侍也見怪不怪,自顧自聊起來:“這要從哪兒說呢?便從前幾日公主殿下來信說起吧,你也知道的,公主殿下就子書小王爺這一個兒子,眼瞅著十八了,自是要張羅著娶妻生子開枝散葉的。”

尚辰點點頭,內侍說的是他的舅母婉寧公主跟表弟子書俊,隻是舅母要給表弟娶妻,娶便是了,扯上自己做什麽?

內侍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輕聲解釋道:“子書小王爺打小就視您為榜樣,事事處處總愛學著您,如今公主催他成親,他竟放話說表兄不成親,他也不成親。”

他幾句話說的婉轉:“公主殿下應是覺得小王爺對您手足情深不可辜負,遂連夜寫信給娘娘,又遣了八百裏加急送來,希望能全了小王爺望表兄盡早成家的心願。”

“勞煩公公回稟皇後娘娘,有娘娘和公主掛念,臣不勝感恩,更是對小王爺如此關心感激涕零,隻是臣——沒有這個心思。”尚少卿哭笑不得,婉拒道。

“娘娘知尚少卿一心為公,不是兒女情長之人,所以也不強求。”內侍還是笑吟吟的,不緊不慢,“娘娘為您物色了幾家娘子,其中吏部尚書楊尚書的孫女楊夢芝最為合適,楊家娘子今年剛滿十八歲,知書達理溫柔婉約,您可先相處著看看,若是不成,娘娘也不勉強。”

尚辰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他愛慕李靨多年,滿心滿眼都是她,哪能容下旁人:“多謝娘娘好意,婚姻大事臣自有安排。”

“您安排您的,見見也不礙事。”內侍彎了腰,“皇後娘娘的意思,過幾日沈將軍壽宴,讓您接了楊家娘子一起去。”

***

李府繡樓,新修繕好的地板下埋了地龍,今日天氣驟冷便燒起來,李靨烘得小臉紅撲撲的,窩在**不肯下來。

“這個時節,就該熱一壺上好的甜酒,在暖和的被窩裏從早上呆到天黑,等天徹底黑了,就可心安理得再從天黑睡到天亮。”她擁著被子聽窗外雨聲,又滾兩個滾到了床邊,梨渦深深,“孫嫲嫲,我說的對不對?”

“那可是對,我們娘子高興起來,能連著幾日不下床。”孫嫲嫲正站在窗邊看雨,回頭笑道,“多虧了娘子今早堅持讓郎君穿那件厚鬥篷出門,還戴了傘,不然還真是擔心他著涼了。”

她好奇:“你怎的知道今日一定會下雨的?”

“因我能掐會算,是個奇女子!”李靨厚著臉皮誇自己,她當然知道今天會下雨,因為上一世的今日氣溫驟降導致哥哥的病急轉直下,晚上便咳了血。

不過今次不會了,哥哥躲過了秋雨,又吃了司空宮主的藥,眼瞧著臉色一日比一日好,原先是個清瘦俊雅的書生,如今竟愈發挺拔英朗,引得那些沒出閣的貴門娘子頻頻示好,風頭竟隱隱蓋過了東京城第一單身郎君尚少卿,蘇姐姐都要吃醋了。

也不知道義兄今日穿的多不多……她隱隱有些擔心,今早應該讓哥哥多拿一件鬥篷出門的,義兄雖是練武之人,但大概是文官的緣故,看起來沒有沈大哥跟唐小郎君結實。

其實也挺結實的,上次在南風樓抱著他的時候,感覺衣服下麵硬邦邦的呢。

還有前幾日巷子口那個抱抱,又暖和,又有力量,又好聞……

李靨滿腦子胡思亂想,配合著地龍的熱度,整個人簡直要燒起來。

她正想的起勁,捂著臉在**亂扭,剛出去不知做什麽的孫嫲嫲又推門進來:“娘子,沈家二郎君求見。”

“沈家二郎君?”李靨坐起來想了一陣,才反應過來說的是沈羽,奇道,“這一大早的,是有事找哥哥嗎?哥哥去翰林院當值了。”

“我說過了,但人家說就是來求見你的。”孫嫲嫲也覺得奇怪,“前幾日才聽說沈老將軍的二兒子回來了,現在是步軍司的什麽什麽——”

“侍衛親軍步軍司都虞候。”

“對對對,是這個!娘子跟沈郎君很熟?”

“嗯,算熟吧。”一盒點心換了義兄一個抱抱,此等大恩大德,不熟也得熟。

所以盡管李靨想不出沈羽大早上來找她做什麽,還是利落地穿上衣服挽起頭發,踩著繡鞋冒雨去了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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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羽來過李宅幾次,都是在門口,這是第一次進到院裏,他一手提了剛出爐的紅糖小餅,一手接過小雨端來的茶,好奇地四下打量。

院子不大,布置倒是清雅秀麗,家中傭人不多,四處都很安靜,隻廊下橫木上一隻玄鳳鸚鵡見來了人,自顧自說著話。

“兄台來啦?”

他瞧著有趣,幹脆端了茶湊過去,點頭:“嗯,來了。”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謬讚謬讚!”

鸚鵡見有人理它,高興地撲棱著翅膀,“靨兒是傻瓜!靨兒是傻瓜!”

“你個碎嘴子鸚鵡,又在背地裏說我壞話!”李靨剛從淺雲築出來就聽到鸚鵡在罵自己,氣得從牆角摸根棍子嚇唬它,“快道歉,不然打你!”

“靨兒是傻瓜,靨兒是傻瓜!”

“你給我閉嘴!”

一人一鳥站在回廊下旁若無人地對罵,沈羽笑著看著,喝光了手中的茶:“咳,李娘子。”

李靨這才想起沈羽是來找自己的,連忙放下棍子行禮:“沈大哥萬安。”

她應當是剛睡醒,頭發雖然梳過,但是挽的很隨意,大約過來時候淋了雨,發絲籠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沒有化妝,整個人清淩淩俏生生的,像清晨枝頭上剛開的小花。

其實沈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大哥最近總愛找他聊天,說是閑聊,卻是句句有所指,李學士的妹妹是個好姑娘沒錯,但這好姑娘早就許了人家,李家趙家皆是書香門第,門當戶對,這幾年上元七夕,總有人看到二人把臂同遊。

郎有情妾有意,又早已定下婚約,名花已有主,再喜歡也隻能放棄。

可他不甘心,趙南敘貪聲逐色,流連煙花之地,非是可以托付終身之人,這麽好的小娘子,不該受這種委屈。

他那日跟尚少卿說的話,不是鬧著玩。

“沈虞候找我有事?”李靨見他發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是又要畫像嗎?”

“不,不是畫像。”沈羽否認,將手裏的紅糖小餅給她,“剛買的,還熱著呢。”

李靨接了紙包,有點不知所措。

“咳,其實我是來送請帖的。”他也覺得自己這小餅買的莫名其妙,慌著低頭從懷裏拿出張請貼來,語無倫次地解釋,“父親生辰,邀請了李學士,也邀請了尚少卿,這一份是我專門寫來給你的。”

他說著微微彎下腰,雙手遞過去,態度懇切,“父親五十大壽,還望李娘子撥冗。”

“沈虞候言重了,我一個小女子怎擔得起撥冗二字。”李靨見他給得鄭重,行了禮雙手接過,撒了金箔的請帖上,隻寫了自己的名字。

她瞬間有種被重視的感覺,眉眼彎彎地點頭,“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