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風塵(尾聲)
“半月多不見, 滿月好像長大不少,更結實了。”李靨哭的眼眶鼻頭紅紅的,騎在小毛驢滿月上, 傻嗬嗬地笑。
義兄也會哄人的, 剝橙子給她吃,又去大理寺將滿月牽來給她騎,小毛驢被養的油光水滑,神采奕奕,見了她就俯身低頭發出邀請, 她自然也就抹抹眼淚, 高高興興騎上去。
一馬一驢依然是並排走, 尚辰為了哄她, 讓黑風踏起了碎步,速度不快,但是噠噠噠的馬蹄聲很悅耳, 一旁的滿月竟然有樣學樣, 跟著黑風一起踏起來, 把驢背上正在吃橙子的李靨高興得合不攏嘴。
“義兄您看, 滿月好聰明啊!”她笑得梨渦深深,得意地指手畫腳,“跟我一樣聰明!”
小姑娘有時候傻的可愛,竟然把自己跟毛驢放在一起比較,尚少卿笑著看她一眼, 囑咐道:“抓好韁繩,不要亂動。”
“唔, 抓好了,我們去哪兒?”
“不是要買禮物?去雲佩軒吧。”
李靨搖頭, 小手指著前麵:“剛剛來的時候我看到有賣香囊的,很多顏色很漂亮,義兄送我那個就好。”
尚辰覺得香囊過於簡陋了,禮物還是應買些金銀玉器,不過女兒家的喜好他也不懂,看小姑娘興高采烈的樣子更是不忍拒絕,遂點頭:“好,靨兒選個喜歡的。”
李靨最終選了一個小小的香囊,紫色綢緞,繡著摻了金線的**,用五彩絲線栓著,透出陣陣香氣。
她讓攤主在香囊下綴了個小鈴鐺,歡歡喜喜係在手腕上,晃一晃鈴聲清脆:“我要這個!”
五色彩繩顏色絢麗,彩虹一樣繞在如雪皓腕,香囊下的小鈴鐺跟她的笑聲一樣悅耳動聽,尚辰笑著讚了句好看,買了下來。
“郎君要不要也買個香囊?”攤主拿起一個給他看,一樣的紫色綢緞,一樣繡著摻了金線的**,不同的是這個香囊大些,用五色絲線打了穗子,是掛在腰間的。
看起來跟她腕上那個是一對。
尚辰愣了下,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遲疑,接著便垂了眸,將錢袋收起:“不必了。”
李靨正要伸手去拿那個香囊來看,聽到他說不必了,手一下縮了回去,她瞧瞧自己腕上的小香囊,再抬頭看看那個大的,轉身爬上滿月:“義兄,今晚去我家吃飯嗎?”
“去我家。”他依然一手控著黑風,一手牽著滿月,“來時在城外遇見昭延兄,我與他說過了。”
“哥哥同意了?”
“是,還說你最近身子乏累,許是在家憋久了,換個地方過節也好。”
“誰、誰說我乏累了?我精神著呢!”
“唔,我看也精神著呢。”他笑著瞧過去,小姑娘臉紅撲撲的,精神的很,“想吃什麽好吃的?我讓人去準備。”
“重陽辭青,吃蟹最應景,義兄又買了橙子。”李靨點著手指,梨渦微漾,“我給您做蟹釀橙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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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城右掖門向南臨近橋邊的尚宅,白牆黛瓦,秀麗雅致,頗有江南味道。
尚辰幾日沒回來,差點以為走錯地方,這會兒晌午剛過,自家大門外已經紅燈高懸,彩綢紮起的歡門立在門口,秋風一吹花花綠綠煞是好看,偶爾有路人經過,都忍不住駐足觀賞,低聲議論:
“我一直以為是個宅子,卻原來是個酒樓嗎?”
“就是個宅子啊,大理寺少卿的府邸。”
“喲,當官的真會玩,紮的花花綠綠的,這是要辦喜事?”
“可能吧,不然誰會把家布置成這樣?”
李靨下了驢,再三確定這就是尚宅後,張大嘴驚歎:“您家可真、真漂亮啊!”
“那個白癡。”尚少卿低聲罵了一句,拉著李靨進了門,“司空九宇你給我出來!”
“呀,比我想的時間要晚了兩個時辰。”司空正在院子裏跟唐君莫一起掛彩繩,聽見聲音就從凳子上跳下來,揚聲應道,“在呢在呢,這不正張燈結彩迎接你嘛!”
“把你紮的破門拆了去!”
“那不是我紮的,是冷風紮的,要拆你找他。”司空見李靨跟著進來了,拂拂衣服站好,笑得春風和煦,“李娘子來啦。”
李靨看著眼前比大美人還美的男子,行了一禮,好奇道:“郎君認得我?”
“五年前見過一麵,李娘子應當不記得了。”司空回禮,“在下司空雲天,字九宇,是丹景的朋友。”
“是那個武林第一高手司空雲天嗎?”李靨捂住嘴,小小地驚歎了一聲,之前她在茶樓聽說書先生講過,又聽唐君莫說過很多次,上玄宮宮主司空雲天是當今武林第一高手,隻是沒想到人居然這麽美。
司空很得意,使勁點頭:“然也然也,正是在下。”
到了家換身衣裳,簡單擦洗去一路風塵,尚辰幹脆眼不見心不煩,大門一關不去管圍觀路人,幫李靨做蟹釀橙。
李靨從一筐橙子裏選出六個一樣大小圓潤飽滿的,切出蓮花狀的頂蓋,挖出果肉,做成中空的橙甕,她做的專心,腕上的小鈴鐺隨著手的動作叮當作響,她看一眼自己手腕,抿著嘴繼續挖橙肉。
她喜歡義兄,那是情之所至,心之使然,卻不能強迫對方同樣喜歡自己,更何況她現在是有婚約的女子,義兄不喜歡她也是理所當然。
她想著,悄悄去看對麵正在專心剝蟹的尚辰,她本想自己剝的,可他說剝蟹傷手又腥,不讓她碰。
新鮮的螃蟹剛蒸好,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尚辰隨手拿起一隻,熟練地撬開蟹殼,露出裏麵滿滿當當的蟹膏。
下午時分,夕陽斜照進來,照在他手上靈活飛舞的銀質小勺上,反射出橙子一樣暖暖的光,他的手修長有力,指尖修剪的很整齊,就像他的人一樣,幹幹淨淨的,不張揚,但是很好看。
“李娘子。”同樣在剝蟹的司空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擔心丹景偷吃?為何一直盯著他看?”
李靨臉一下紅到脖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尚辰瞪了口無遮攔的好友一眼,將剛才剝的蟹肉推過來,還有一小碟醋:“不必理他,晚飯還早,你先吃些墊墊。”
“是,我開玩笑的,李娘子不要介意。”司空道歉,“丹景自小剝蟹手藝一流,可惜他隻剝給自己吃,我們誰都沒吃過,今日托李娘子的福,可算是能嚐一嚐少卿大人親手剝的蟹了。”
李靨捧著那碗尚少卿親手剝的蟹肉,心裏樂開花,舀一勺放進嘴裏,隻覺得是吃過最好吃的蟹:“司空宮主來東京城玩嗎?還是要定居?”
“在下受郡主所托,來給丹景送冬衣。”
李靨點點頭,她知道司空說的郡主就是尚辰的母親,瑞老王爺之女子書靈均,不由得心下羨慕:“郡主可真好。”
“是啊,之前丹景一直在蘇州,在東京城過冬還是頭一次,郡主怕他凍著,所以十月不到就遣我送了大批棉衣棉被過來。”司空事無巨細地解釋,“除此之外我還有些上玄宮的事情要處理,會在這裏住一陣子。”
他眨眨眼,“李娘子若是有什麽需要,丹景忙的話也可以找我,我很閑。”
“那我先謝過司空宮主。”李靨乖乖將尚辰剝給她的蟹吃完,擦幹淨手,將其餘剝好的蟹肉蟹膏挨個裝進橙甕,又往每個橙甕裏澆入調配好的料汁,蓋上蓋頂,上鍋,小火蒸透。
橙的清香混著蟹的鮮甜,再加上黃酒的醇厚,剛踏進門的李梔深吸一口氣,歎道:“酒美蟹肥橙橘香,今日有口福了!”
“哥哥來啦!跟蘇姐姐玩得開心嗎?”李靨見他來了,高興地問。
“汀蘭給你買了芝麻糖跟山楂糕,還有些稀罕小玩意兒。”李梔站在廚房門口,跟尚辰和司空打過招呼,三人一起站在門口等。
“好香啊,葉子我餓了!”盡職盡責的唐君莫終於在每一個角落都掛上了彩燈,手臂搭在司空肩上,累得直喘,“好了沒?”
樹上打盹的冷風也被這香氣勾的睡不著,迫不及待跳下來加入門口等待大軍:“還要多久。”
“很快,你們耐心等等。”李靨回頭衝大家笑,小梨渦深深,“不若去飯廳啊,我見那邊熟食已經擺上了。”
“走走走,咱們去飯廳等。”司空轉身拉著冷風跟李梔,還順便勾住唐君莫的袖子,“昭延兄是吧?聽丹景說你入冬易咳,我給你瞧瞧。”
天色漸暗,廚房火光搖曳,蒸氣暖熱氤氳,尚辰靠著門框,看廚房裏忙碌的身影,襻膊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與記憶裏那個小姑娘相似,又不似。
五年未見,她終是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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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過後,一切恢複如常,青樓花魁被殺一案終於告破,凶手是馬上要參加秋闈的書生季商。
“所以說這是一起由愛生妒,又由妒生恨的悲劇,從頭到尾都是季商一個人幹的?”聽竹茶樓今日不說書,可這個故事比話本子還精彩,任海遙聽李靨簡單講了一遍,運筆如飛刷刷地記,“季商對玉瑩一見鍾情,玉瑩不理他,他就把玉瑩殺了?”
李靨點點頭:“玉瑩初見季商時,看他衣著富貴,以為是哪位高門大戶的公子,也是百般熱情的,後來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便棄之敝履,季商卻是著了魔一樣纏著她,玉瑩那夜去將軍府,與沈興起了爭執負氣而去,正遇見門口等待的季商,她便如往日一樣將季商當成出氣筒一頓痛罵,卻不知怎的真正惹惱了他。”
季商被玉瑩罵過之後,假意哄她,說自己買了上好的胭脂給她,讓她跟自己去住處拿,玉瑩貪財,便信以為真跟著去了,誰知竟是一去不回。
“季商說,他砍了玉瑩的胳膊,是讓她不能再去抱別的男子,挖了玉瑩的眼睛,是讓她不再看別的男子,最後挖出她的心,是想從此之後玉瑩的心隻屬於他。”李靨說著不禁搖頭歎息,“玉瑩是被挖心之後才死的,難以想象她死前經曆了多大的恐懼和折磨,季商殺了她之後趁夜色將屍體丟到春意樓門口,隔天又去買了冰塊將玉瑩的雙臂跟心還有眼睛供起來。”
“這個季節買冰的人不多,很容易就查到了,隻是季商太過不起眼,玉瑩也沒有真正與他交好過,所以前麵才會兜了那麽一大圈。”
“那沈老將軍家的小妾怎麽回事?季商喜歡玉瑩,怎麽還會跟她私奔?”吳思悠也聽得入神,問道。
李靨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其實沈老將軍的小妾沒有跟人私奔,她是被沈二夫人偷偷發賣了。”
“沈二夫人?”
“啊啊,我知道。”任海遙小聲舉手,“沈老將軍三個兒子,老大老二都是正室生的,老三沈興,也就是那晚點了玉瑩又吵架那位,就是這位沈二夫人生的。”
“對對,知道就行了別再議論了啊,這段也別往小報上寫!”李靨囑咐他。
“行,我不寫,但小妾既然跟季商沒關係,為什麽小丫鬟會看到季商跟她私會呢?”
“因為季商無意中得知了她的秘密,以此來威脅她,勒索錢財。”
“哦——怪不得季商一直花天酒地,我還以為他老丈人大度呢,看來他勒索了不少銀子,不然沈老將軍也不能以為自己小妾攜財私奔。”任海遙恍然大悟,又追問,“到底小妾什麽秘密?”
李靨捂住嘴:“這便不能說了,你別多問!”
“那就不問,這些足夠了。”任海遙看著記的滿滿當當一遝紙,開心地甩幾甩,“這次青樓案,我的《鮮果報》絕對是獨家!”
他自己傻樂半天又想起來,“對了李娘子,我能找你求幅畫嗎?當做小報的插圖。”
“是要玉瑩的畫像吧,早就畫好了。”李靨說著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竹筒,長不過一乍多點,她擰開竹筒抽出一幅畫展開,畫上是一個翩翩起舞的女子,女子身材婀娜妖嬈,竟然穿著男子的胡服,赤著一雙玉足踩著鼓上,長發飛揚,雖隻寥寥幾筆,卻將女子美豔的容貌與舒展的舞姿勾勒得淋漓盡致。
“這是——玉瑩?”
“我後來又去了次春意樓找媚兒,按照她的描述畫了這幅像。”李靨輕輕撫過畫像,“女子本如浮萍,墮入風塵也是萬不得已,沒有誰比誰更高費,玉瑩愛財,賣力討好權貴,也不過是希望早日離開魔窟罷了。”
若將來有一日她被人提起,希望人們想到的不是獵奇的死狀,而是那個肆意張揚,旋轉起舞的豔麗少女,那踏在腳下歡快的鼓點響起時,她一定也是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期許與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