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風塵(十一)

晌午, 三元樓。

任海遙吃完最後一片炙鵝,抹抹嘴,胖乎乎的手一揮:“尚少卿放心, 小生這百事通包打聽可不是浪得虛名, 您就從我邁出三元樓開始計時,兩個時辰之內一定辦妥。”

“有勞任秀才了。”尚辰拱拱手客氣道,“尚某在大理寺靜候佳音。”

秋日的午後,陽光照得人懶懶的,向來步履如風的尚少卿也放慢了速度, 陪身邊的小姑娘散步。

李靨走得磨磨蹭蹭, 每一個攤子店鋪都要停下來看一看, 他倒也不著急, 就跟著走走停停,聽她嘰嘰喳喳講話,平日一刻鍾便能走完的路足足走了多半個時辰。

大理寺門前的十字路口有個賣糖炒栗子的, 一鍋栗子剛炒好, 熱氣騰騰, 散發著甜甜的焦香, 尚辰見她一直盯著看,問道:“要吃嗎?當做下午的茶點。”

“好呀!”她笑出小梨渦,隨即又搖頭,上一秒還揚起的眉毛耷拉成個八字,“還是算了。”

他被她變臉的可愛模樣逗得笑起來:“怎麽又算了?”

李靨哭喪臉:“我得回家了。”

“回家為何如此沮喪?”

“您不知道, 最近回家不是抄書就是被孫嫲嫲教導,要麽就是學禮儀。”她不甘心地一步三回頭, 被栗子剛出鍋的香氣勾的腳步磕磕絆絆,末了還是咽咽口水, 哼了一聲轉身奔向栗子攤,“不然還是買點吧,吃了再走也來得及。”

於是兩人買了一大包回去大理寺,一個忙公務,一個剝栗子。

“栗子還是剛炒好的最香了!”李靨熟練地剝好一小碟推過來,幾個手指尖燙得紅紅的,“義兄先吃。”

尚少卿拈起一顆放進嘴裏,點頭:“香甜綿軟,好吃。”

他說著又吃了兩顆,突然想起來,“對了,你昨日說昭延兄一入冬便咳嗽不止,可請過大夫?”

“瞧過了,大夫隻說是先天身子弱,給開了些藥,讓注意保暖。”

“我有個朋友醫術不錯,正巧這幾日在京城,不如今晚我帶他過去,好好給看看。”

“多謝義兄,可是今晚不行。”李靨雙手用力,哢嚓捏開一顆栗子,“今晚趙家有宴請。”

尚辰聞言愣了下,輕輕哦了聲:“那便改日。”

“其實我不太想去,我不喜歡那家酒樓的菜,蟹黃包很難吃,放很多薑,很難吃,當然蟹黃是很好的,可是裏麵有薑就真的很煩,我不喜歡吃又不能表現出不喜歡,硬吃下去會很難過……”小姑娘悶著頭絮絮叨叨,將栗子殼掰得碎碎的,心中一腔苦悶無處說,她根本不想看到趙母,也不想看到溫若蕊,更不想看到趙南敘。

自己如果是隻烏龜就好了,可以縮進殼裏躲起來。

“不喜歡便不吃,硬吃下去除了讓自己不舒服之外,沒有任何人會感激你。”尚辰將她掰碎的栗子殼收到一邊,親手剝了一顆給她,“吃自己喜歡的。”

李靨目不轉睛盯著那顆圓滾滾的栗子,被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拈著,在離自己嘴巴不到兩寸的位置,散發著誘人的香。

她喜歡眼前這顆栗子,不喜歡放了許多薑的蟹黃包。

昨日衣櫃裏的短暫親密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今天在這個靜謐無人的房間裏,近在咫尺的距離,呼吸相聞的親昵,以一顆小小的栗子為界,誰也沒有進一步,誰也舍不得退一步。

“葉子在嗎?”門口唐君莫大呼小叫地闖進來:“有人找!”

“我在!”李靨像被撞見壞事一樣猛地站起來,慌亂間還不忘拿過那顆栗子吞掉,噎得直捶胸,“咳咳,誰找我?”

“是沈某來找李娘子。”後麵沈羽跟著進來,他邁過門檻掃一眼桌上,笑吟吟的,“昨日炒飯今日栗子,尚少卿真是有口福哪。”

尚辰昨日就見他一直盯著李靨看,沒安好心的樣,今日又來,當下臉一板,義兄的樣子擺出來,把小姑娘拽到自己身後不讓他看:“沈二郎何事?”

“為畫像之事。”

“畫像?昨日不是畫過了?”李靨自他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奇道。

“昨日畫的是侍妾阿梅,今日想請李娘子畫另一個人。”沈羽解釋道,“今早我去後院詢問關於阿梅的事,有個小丫頭說曾在後門外見過阿梅與男子私會。”

“你想讓我畫阿梅的情夫?”

“咳,是不是情夫還不好下定論。”沈羽尷尬地輕咳一聲,畢竟是自己父親的小妾,年齡大小先不論,輩分擺在這裏,他總不好妄議,何況本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還請李娘子幫忙畫出來,待我找到這個人,自然一切水落石出。”

他說著又施一禮:“拜托了。”

李靨有點為難,她看看桌上漏刻,低頭估算一下時間,抱起自己畫具包:“好,不過要快一些,天黑前我要回家的。”

反正宴無好宴,能拖一時算一時,而且她這也是在做正經事。

沈羽看起來很高興:“多謝李娘子,那咱們現在就走吧。”

“站住。”少卿大人看看興高采烈的沈二郎,再瞧瞧傻乎乎抱著畫具就要跟人家走的小姑娘,臉色不太美好,“就在這裏畫。”

“小丫鬟在我府裏等候,沒跟來。”沈羽還是一副溫和的笑模樣,“而且我臨來時也已叫人為李娘子備好了茶點。”

“那便把人接來,若是茶點備好了,帶來這裏吃也是一樣的。”

“可尚少卿公務繁忙——”

尚少卿拿起一份公文,垂眸:“不礙事。”

沈羽:……

.

最終還是將人從沈府接了來,李靨重又在值房門口的大方桌上鋪開畫具,按照小丫鬟的描述開始畫像。

沈羽搬把椅子坐在一旁,先是不滿地瞪了尚辰幾眼,覺得這當義兄的管的太寬了些,見他專心公務,也就聳聳肩不再放在心上,轉而繼續專心看李靨。

剛回來京城就聽說翰林院李學士的妹妹協助大理寺抓了采花賊,昨日公審他也去看了,心中對這位敢於在公眾麵前指認賊人的女中豪傑很是佩服,沒想到得見真容之後,女中豪傑竟是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小娘子今日一身胭脂色衣裙,臉頰圓圓的,百裏透粉的嬌嫩,笑起來還有兩個小梨渦,又喜慶又好看。

做飯也好吃,又會畫像,才貌雙全。

性格也好,將來誰若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氣。

他看著,想著,嘴角帶笑,馬上就到重陽,不知小娘子到時肯不肯賞臉,跟他去郊外登高望遠,共觀秋色。

“尚少卿!葉子!”又是唐君莫的聲音,李靨簡直懷疑他壓根就是領了個門房傳話的差事,她循聲望去,隻見這次跟在後麵進來的,是樂嗬嗬的任海遙。

任海遙不負所托,將幾個寫情信的人打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將名單交給尚辰,背著手饒有興致地去看李靨畫像。

“是這個樣子嗎?”李靨畫好一部分,舉起來給對麵小丫鬟看,“還有沒有要修改的?”

“嗯——眼尾再細長些,臉是長的,一看就很斯文,是個讀書人。”小丫鬟描述道。

李靨按照她說的又修改幾筆,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細細描起來,隨著人像的輪廓漸漸清晰,一個斯文清秀的書生躍然紙上,正站在她身後的任海遙歪著頭看半天,忍不住“咦”了一聲。

“這不是季秀才嗎?”

“任秀才認得他?”

“算是吧,之前一起讀過書,此人名叫季商,很是有些才情,此次秋闈勢在必得。”

“季商?”沈羽忍不住問道,“兄台確定是這個人?”

聽他一問,任海遙又仔細看了好幾眼:“眉心相連,眼尾狹長,的確是季商。”

他說著又問小丫鬟:“你可還記得那人的衣著打扮?”

小丫鬟點點頭,如實道:“穿的很富貴,衣服料子金燦燦的,太陽一照一閃一閃很好看。”

“那便對了。”任海遙篤定道,“就是他!”

李靨好奇:“這個季商很有錢?”

“那倒不是,他家道中落,父母雙亡,比我還窮呢,有錢的是他嶽丈家,北市開綢緞莊的殷員外。”

“他成親了啊?”

“還沒,殷娘子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殷員外多精明啊,怎麽可能讓女兒嫁個窮秀才,所以一直拖著,說是等他中了舉人再說。”

沈羽站起來:“這個季商住在哪裏?”

“他之前住在嶽丈家,後來聽說搬出去了,至於搬去哪兒——”任海遙搖搖頭,“這就不清楚了。”

他說著看向尚辰:“尚少卿,給玉瑩寫情詩的人裏也有他,那個化名鴻鵠的便是。”

“這倒是有趣。”尚辰也被勾起了興趣,“唐寺正,你去點一隊人,咱們與沈郎君一起去找找這個季商。”

***

李靨很想跟他們一起去找人,可眼看天快要黑了,隻好乖乖坐上尚辰給她準備好的馬車回家,馬車很快到了李府門口,她下車跟車夫道了謝,抱著畫具包準備進門。

院子裏安靜無人,哥哥應是先去赴宴了,正想先回自己繡樓先換件衣服的時候,隻見一個婀娜身影從簷下陰影處走出來,伴著甜膩誇張的聲音:“呀!表嫂可算是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