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結發(九)

蘇汀蘭是中午時候走丟的, 她端午那晚受到驚嚇,在家養了幾天已是大好,於是今日便想出門逛逛, 臨近午時那會兒出的門, 隻帶了一個丫鬟翠柳。

“當時天正熱著,到了北市沒逛一會兒娘子便說口渴,要喝汪家飲子的冰梅湯,我便趕緊去買,也就是掏錢付錢的功夫, 再轉頭人就不見了!”翠柳拉著李靨的袖子哭哭啼啼, “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娘子, 也不敢回府告訴夫人, 實在沒辦法了才去翰林院找李學士!”

“李娘子,你可一定要幫幫我!我們家娘子平日裏性格你也了解,絕不會一聲不吭就亂跑的!”

李靨隻覺得後背發涼:“你說蘇姐姐是在哪裏丟的?”

“北市!是北市!”

尚辰也訊問完了當日幾個跟隨秦霓裳一起出行的仆從, 未發現可疑之處, 聽到翠柳說蘇汀蘭也在北市走丟了, 不由得眉頭緊皺, 抬手撩起馬車簾示意眾人上車:“去北市!”

李梔看起來還算鎮定,一路上什麽話也不說,到了北市便拿著蘇汀蘭的小像挨個商鋪路人詢問,可因為過於用力而泛白的指節跟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李靨走過去連著喊了幾聲哥哥, 他才停下腳步,漆黑的眸子閃過失措與慌張。

她輕輕去握他的手, 在這炎炎暑天裏,哥哥的手冰涼刺骨, 不帶一絲溫度:“哥?”

李梔沒說什麽,隻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便轉過身接著去詢問,李靨站在原地愣了會兒,身後傳來急促馬蹄聲。

她回頭,見莫為騎了匹快馬疾馳而來,轉眼就到了跟前,跳下馬來丟了個包袱給她:“常雪鬆的畫,怕你們不好找人,我順手給他畫了副像,□□成像吧,足夠用了。”

“多謝師兄!”李靨急忙打開包袱查看,她從圖畫院離開時,特意拜托了莫為去找幾幅常雪鬆的畫,尤其是看他的房間裏有沒有臨摹的《風引霓裳圖》。

“《風引霓裳圖》沒找到,霓裳花他倒真是畫了不少,有滿滿一書箱。”莫為指著包袱裏厚厚一遝畫稿,“空白處寫滿了霓裳兩個字,細看看還是挺滲人的。”

起碼這事他幹不出來,再喜歡也不能把心上人的名字寫得到處都是。

李靨拿著畫稿仔細看了很久,果斷去找尚辰:“義兄,凶手就是常雪鬆!”

尚辰正叫了北市的幾個裏正,詢問這裏有什麽可以藏身的地方,見李靨這樣說,問道:“靨兒確定?”

“確定!”她重重點頭,“剛剛師兄拿來常雪鬆的畫稿,上麵的霓裳花無論是運筆勾線還是力道收放,都跟死者腕上一樣,那就是常雪鬆畫的,錯不了!”

“好!”尚辰見她如此篤定,朗聲命令道,“所有人,以桐花巷為起點,擴至整個北市,再至全城,逐戶盤問畫像上三人下落!”

“靨兒,你再將畫像另描幾份送去各城門,讓守城士兵嚴加審查。”

“他會不會已經出城了?”李靨擔心。

“城門那裏沒有常雪鬆的出城記錄,而且秦霓裳失蹤後,秦申就已經派了家丁在城門蹲守,沒有任何發現。”尚辰望著熙攘熱鬧的北市跟不時好奇駐足的行人,目光灼灼,“我敢肯定他就在這裏,就藏在某個不可見天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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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在傍晚時分找到的,在桐花巷某個民宅的地窖裏,那地窖上麵蓋了稻草跟雜物,看上去像是荒棄已久,再加上入口很小,所以秦府的人來來回回探查了幾遍,都沒有發現。

“所以說還是尚少卿聰明啊,東京城最熱鬧的北市,寸土寸金的地方,一個荒院子就顯得特別不合理。”唐君莫白著一張臉站在巷子口透氣,“要說變態還是你們這些搞風雅的變態,那滿身的畫滿身的字,把個好好的女子糟蹋成那樣。”

李靨沒理她,隻焦灼地看著人一趟趟從地窖裏往外搬東西,然後一遍遍追上去查看,喃喃自語:“沒有蘇姐姐的東西,這裏也沒有。”

闖進地窖的時候,常雪鬆跟秦霓裳都在,地窖的牆上刻滿了霓裳花,花與花的縫隙之間橫著豎著,密密麻麻全是霓裳兩個字。

秦霓裳赤身**被固定在牆上,變成了牆的一部分,那霓裳花與字,自然也刻滿了她的身體。

常雪鬆大約是用了膠一類的東西,把她跟牆壁粘在了一起,一扯便疼得大叫,差人們沒有辦法,隻好從附近借來工具,一點一點連人帶牆皮一起鏟下來。

慘絕人寰的叫聲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安靜下來,已經昏迷的秦霓裳被裹在被子裏抬出來,露出的脖頸像被鮮血浸透的斑駁城牆,牆皮與血肉混在一起,坑坑窪窪,破敗不堪。

莫為破口大罵,罵常雪鬆不是人,又罵秦申荒唐,若是早早報了官,何至於把女兒害成這樣,更何況還害了三條無辜枉死的人命。

李梔守在地窖門口,常雪鬆一出來便衝過去扯住他衣領,顫著聲音追問:“汀蘭呢?你把汀蘭藏到哪裏去了?!”

“汀蘭是誰?”常雪鬆歪著頭,直勾勾看了他半天,笑了,“原來是狀元郎啊,翰林院見過幾次麵,怎的?你的女人也不要你了?”

“我問你有沒有見過她!”

“有沒有呢——還真記不清了,不然狀元郎給我磕幾個頭求求我,說不準我一高興就想起來了呢。”

“你——!”李梔瞪著他,突然鬆了手,後退一步雙膝跪地,哀聲懇求道,“求你告訴我,今日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很個漂亮的姑娘,穿了藍色的衣裙,頭上簪一支玉蘭發釵。”

李靨想去拉哥哥起來,又怕常雪鬆真的知道蘇汀蘭下落,一時不敢上前,急得小聲直哭,正當所有人都不知該怎麽辦好的時候,人群外圍傳來一道溫婉的女聲:“李郎?”

聲音不大,卻似一道驚雷炸響,李梔猛然回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在人群不遠處,蘇汀蘭一身藍色衣裙亭亭玉立,頭上的玉蘭發釵在夕陽下流淌著柔潤的光。

見所有人都望過來,蘇汀蘭頗有些疑惑,看看早就哭得一塌糊塗的翠柳,再瞧瞧同樣在哭的李靨,最後把目光落在正定定望著她的李梔身上:“李、李郎,你們在做什麽?你為什麽跪著?”

李梔一言不發站起來,大步走到她麵前,眼神晦澀難辨。

蘇汀蘭冰雪聰明,一圈看下來也能猜個大概,低下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姑娘,囁嚅道:“聽說城北來了個雲遊道士,平安符特別靈,好多人都去求了,我便也想給李郎求一個,可你剛跟父親鬧得不愉快,不好大張旗鼓的,所以才借口說出來轉轉。”

“我本想趁著翠柳去買冰梅湯的功夫求的,誰知那道士竟然不在她們說的地方,我便有些著急,一時上來脾氣頭腦發昏,就……”

她小聲說著,給李梔看那個她一直緊緊捏著手裏的平安符,冷不防被用力一拉,臉頰貼上他胸膛。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擁抱,力道重的她肋骨都發痛,熟悉的味道與陌生的溫度交織,讓她歡喜,又有些無措:“好多人看著呢。”

“是我錯了,是我患得患失,心生怨懟,全是我的錯。”李梔心情大起大落之後死死抱住失而複得的愛人,喃喃重複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唐君莫抱臂看了半天,挑挑眉毛,吹了聲頗為不合時宜的口哨,被李靨狠狠踩了一腳,他還沒來得及喊疼,就見這瘋女子抹抹眼淚跑到常雪鬆麵前,揚手就是兩記耳光:“王八蛋,你敢騙我哥下跪!”

那聲音清脆響亮,常雪鬆半邊臉瞬間就腫了起來,唐小郎君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臉,斜眼瞧向一直沒吭聲的某少卿,見他跟自己一樣動作,忍不住笑出聲:“哈,葉子下手可真狠啊,這要是成親後你一個不小心惹她不高興了——哎喲疼疼疼!”

少卿大人冷哼一聲撩袍邁步,踏著唐君莫另一隻腳,找他的小姑娘去了。

***

人心惶惶的河妖殺人案告破,三名女子被家人領走,入土為安,幾日前還鮮活靈動的生命轉眼變成冰冷僵硬的屍體,讓人不免唏噓。

故事的開始很平常,就像話本子裏常寫的那樣,喜歡書畫的少女愛上了畫技高超的畫師,情投意合,花前月下,最終因身份懸殊而被拆散,少女肩負著家族榮耀入宮選秀,畫師則一蹶不振,在每一個悲痛欲絕的夜裏一遍遍寫下愛人的名字,畫下代表愛人的花。

這故事到這裏本該結束,可偏偏端午宮宴時出了差錯,秦霓裳畫扇比賽求勝心切,畫了那幅常雪鬆曾經手把手教她的《風引霓裳圖》,卻不想被當日臨時頂替主判之位的常雪鬆認為這是對他餘情未了的信號,遂扣下畫扇,又悄悄給她遞了條子,約她小院一敘。

小院是兩人早早就租下的,看起來破敗不堪,卻是內有乾坤,地窖就是私會的地方,秦霓裳是謹慎的性子,這個地窖除了她跟常雪鬆,就是連最親近的乳娘跟貼身丫鬟都不知道,那日她收到條子心中驚慌,急急甩掉乳娘獨自赴約,想跟他說清楚,誰知兩人言語間起了爭執,她被早就準備好的常雪鬆一棒敲暈,再醒來,人已經變成了牆……

常雪鬆被判了斬立決,據他講,三名女子是被他盯上後乘其不備用迷藥迷暈擄了來,他當著秦霓裳的麵,在被擄女子有意識又身體麻痹的時候,一刀刀由淺入深,由輕至重,先細細描繪花瓣花葉,最後一刀才是深可見骨足以致命的花枝。

至於為什麽要殺她們,常雪鬆不說,或者他也答不上來。

而秦霓裳昏迷三日之後醒來,已然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