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牡丹(尾聲)
步軍司虞候許彥平在大街上被郡主府的護衛打斷了腿, 來來往往起碼幾百號人都看到了,一時傳言四起,眾說紛紜。
有說郡主始亂終棄的, 也有說許彥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 更有甚者,說這位在大街上涕淚橫流喊著靜宜不要拋棄我的男子,是被郡主之前那位短命的儀賓附了身。
尚辰翻看著手下人搜集來的各種流言,手指不輕不重敲擊著桌麵,半晌才抬起頭, 將目光投向麵色灰敗的許彥平。
“有什麽想說的?”
許彥平搖頭, 抿著嘴一言不發。
“既然沒有, 那我就直接講了。”他清冷的聲音沒有絲毫情感, “許彥平,步軍司虞候,從五品的朝廷官員, 當值時間不在其位, 玩忽職守, 罪一也;雲香郡主乃皇室宗親, 郡主府視同王家重地,你擅闖尋釁,以下犯上,罪二也;至於引起的百姓議論,造成的惡劣影響, 這些在將你收押後,會根據輕重來判定。”
“收押?”本還斜躺在春凳上的許彥平直起身, “你憑什麽收押我?”
尚少卿將手裏一遝紙放下,直起身子靠向椅背, 犀利目光掃過來:“本官剛才說的不夠清楚?”
許彥平不由得瑟縮一下,卻又是不服:“我腿傷未愈!”
“獄內有獄醫。”
“雲香郡主呢?也收押嗎?”
“本官剛才說了,你玩忽職守、擅闖尋釁,此二條足以將你收押定罪,還是早些通知家人來送些換洗衣物,休管他人。”
“不,這不公平!我才是受害者!”
“大理寺最講公平,不談感情,隻判對錯。”
“但是雲香郡主玩弄我的感情!”許彥平急了,掙紮著要從春凳上下來,受傷的腿剛一著地便疼的大叫,滿頭大汗地直抽搐,“我、我不服!”
尚辰見他如此,歎了口氣,差人去喊醫卒:“我說了大理寺隻判對錯,你們之前什麽愛恨情仇我沒興趣,當值期間擅闖郡主府鬧事的是你許虞候,將你收押入監也是有法可依,你若當真不服,可提請刑部重審。”
許彥平蒼白著臉,半個身子支起來,搖頭:“都說尚少卿秉公直斷,這個結果也沒什麽好申辯的,我不服的是雲香郡主玩弄感情,如何就無事?”
“感情之事屬於私事,約束情感的應該是自身的道德,而不是律法。”
換言之,道德底線越高的人,在感情中越容易受傷害,尚辰看著垂頭喪氣的許彥平,也覺得有點可憐,興許是自己跟小姑娘呆久了,連心腸都軟起來,“我會再去郡主府,看雲香郡主是不是可以出具一份諒解文書,若她不再追究,則此事隻是個擅離職守,聽幾日訓誡即可。”
“希望如此吧。”許彥平自嘲地笑笑,“實不相瞞,我今年已經二十有五,按說早該娶妻生子的年紀 ,卻還是獨身一人,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尚辰:……
“所以郡主說她喜歡我,我便真是信了,魔怔了,直到那日當街被打斷了腿,痛入骨髓才幡然醒悟,我們之間天差地別,她與我交好,不過是看我年紀大,獵個奇罷了。”
尚辰:……
“是我傻,我從鄉下來,沒見過什麽世麵,不知這繁華的京城遍地都是**,女子三從四德好像都被忘了,那男妓館子就這麽光明正大開在最繁華的大街上!”許彥平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我被趕出府之前,還看到進去了一個小倌,說是來找郡主的,那小倌高高瘦瘦,長了副好皮囊,你說他幹點啥不好,非要賣笑討好女人?”
尚辰皺起眉,已是不想再聽:“許虞候,慎言。”
許彥平此刻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顧自摸著傷腿,冷笑幾聲:“嗬,一個小倌也配趾高氣揚?等過幾日被玩膩了,且等著送去東園做花肥吧!”
他話音剛落,門口傳來響動,尚辰抬眼望去,隻見李靨白著臉從門後轉出來,一副被嚇壞的樣子。
“靨兒?”尚辰趕忙起身,大步走到她跟前,關切道,“怎麽了?”
李靨雙手顫抖著抓住他衣袖,抬起頭帶著哭腔:“義兄,我闖大禍了!”
三天前子書俊偷偷進了郡主府臥底,說好每日未時後牆處以蟲鳴為暗號報平安,可今日李靨在後牆蹲了半天,什麽也沒聽到。
她害怕小王爺遇到危險,猶豫了半天還是跑到大理寺來,想著認個錯,讓義兄幫忙想想辦法,誰知一來就聽到了許彥平說的那番話。
尚辰聽她哆哆嗦嗦講完,後背冒出了冷汗,也來不及再責備什麽,隻對許彥平厲聲問道:“告訴我東園在哪!?”
***
黑夜沉沉,街上行人已經散去,熱鬧的街市也熄滅了燈火,隻餘昏暗月光。
夜幕下,一輛騾車自郡主府後門駛出,向東行去,隔著很遠就能聞到臭烘烘的味道。
司空懷裏的白狐在風中嗅了幾下,接著便呲起牙,衝騾車方向發出低低的吼聲,尚辰見狀說了聲跟上,帶人追過去攔住了騾車。
趕車的人凶神惡煞一甩鞭子:“哪裏來的不長眼的,敢攔郡主府的馬車?”
唐君莫掏出腰牌懟到他麵前,金漆寫就的大理寺三個大字在月光下格外顯眼:“大理寺辦案!”
趕車的頓時嚇蔫了,連滾帶爬從騾車下來:“小的見過大理寺的官爺!”
“你們是哪個郡主府的?車上是什麽東西?”
“回官爺的話,我們是雲香郡主府的仆役,奉主人家的命令,往城外的東園運肥料,車上是培育牡丹的花肥。”
“花肥?”唐君莫鋼刀一挑掀了上麵蓋的稻草,一股奇臭無比的味道撲麵而來,是糞便與河泥混在一起發酵的酸臭,除此之外還隱隱帶了點血腥。
白狐突然動起來,從司空懷裏跳到騾車上,在臭烘烘的花肥裏刨了幾下,便刨出一隻慘白的人手來!
趕車的腿一軟,撲通跪下磕頭如搗蒜:“官爺!官爺!小的就是個拉肥料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尚辰見到人手,眉宇間戾氣橫生,抿著唇一言不發走過去,隻見那人手骨骼寬大明晰,分明是個男子,正欲細看,忽然東邊一道火光亮起,轉眼就映紅了半邊天,隱約聽見有人呼喊:“著火啦!東園著火啦!”
火是子書俊放的,他一把大火燒了滿園牡丹,於衝天火光中翻牆而出,落地後還沒等站穩,屁股上就挨了兩腳。
是尚少卿跟司空宮主。
兩個人都用了十足的力,小王爺捂著屁股緩了半天,低頭:“兄長,師父。”
“你這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想要嚇死我跟你哥是不是?啊?”司空擼著袖子還想揍他,被唐君莫攔腰抱住,“行了行了,你剛才那一腳就夠他屁股腫半個月了,再說小王爺也不是為別的,這不是查案嘛。”
“你給我鬆手!不然我連你一起揍!”
尚辰瞪了自己表弟一會兒,決定以後再算賬,吩咐春和快馬加鞭速去給潛火兵引路,這火勢太大,裏麵又都是樹木,燒下去恐怕要殃及周遭民居。
有人引路,潛火兵很快趕到,全城的巨桶都調了來,傾桶而下,終是在天亮前將火撲滅。
火災傷亡不大,卻是燒盡了園中牡丹,半個城都飄著馥鬱的牡丹香。
而在那被大水衝成一道道深溝的花泥裏,泥水混合著草木灰燼,呈現出詭異的血紅色。
曙光初露,陽光穿透薄霧,昔日繁花絢爛不見,目之所及皆是人間煉獄。
泥濘的廢墟下,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潰爛的皮肉,死不瞑目的屍首與泥汙血水混在一起被水衝了出來,惡臭翻湧。
血肉滋養了花盤,根莖紮進了白骨,在不起眼的角落,身穿國子監衣袍的蔡文達脖子彎成詭異的角度,仰麵朝著天空的方向,年輕稚嫩的臉龐還保持著不解與驚恐,未燒盡的花根在他臉上盤繞……
朱門笑顏歡,賤民埋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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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一場大火翻出的累累屍骸,東京城多了許多神情悲戚的婦人跟男子,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去大理寺認屍。
那些如蔡文達一樣的稚嫩臉龐,裏麵有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兒子。
認領了的,抱著屍體大放悲聲,沒找到的,則忍著悲痛去看那些已經辨不出來的殘骸白骨,一臉茫然地跟著來回忙碌的差人,想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
雲香郡主被關進了宗正院,郡主府也被抄了個幹淨。
天子震怒,龍袍掃了碎瓷滿地,早朝的大殿上鴉雀無聲。
“尚卿,東園屍骨查了多少?”趙琮壓著怒火問道。
尚辰已經幾天不眠不休,人也瘦了一圈,見皇上問自己,打起精神躬身道:“回陛下,東園已是一片焦黑,大理寺與開封府的人正在日夜不停地清理,除了上層半腐的屍首外,下麵還有枯骨,所有挖出來的都已收斂,張貼了告示,也給附近縣分發了告示,全部查清身份還需要些時日。”
“給我徹底地查!怎麽死的,死於誰手,每一個屍骨都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