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城有一座跨海大橋,連接對麵的港口。

大橋底下是很長一片的海灘,深夜浪濤從海平麵滾滾而來,拍在海灘上,也撞在礁石上。

四周暗色沉沉,沒有燈,隻有橋上呼嘯而過的車流留下的模糊綿長的尾燈,送來明滅不定的光影。

許清衍將車停在海灘外的沿海公路上,很遠就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昏暗海灘上窸窣跳動。

她提著裙擺,光著腳,追逐著浪花。

迎麵而來的寒風是鹹的,是海風。

海浪不夠溫柔,轟隆拍擊的聲響像是一個不小心就能將人吞噬。

許清衍蹙起眉頭,快步走向那個身影,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撿起她丟下的手包和高跟鞋,然後徑直走向她。

寧晚蓁今天剛好穿了一條複褶長裙,裙擺一角被她提在手中,海風吹過時,另一側的裙擺依然能隨風飄**。

她正追逐著退潮而去的浪花,新一輪的海浪要湧來,人還沒來得及往後退,手臂就被用力抓住。

寧晚蓁停了下來,揚眸看到晦暗光線裏許清衍繃著表情的臉。

他們站定一瞬。

海浪來了,嘩啦一聲,穿越兩人而去,又緩緩退走。

寧晚蓁的裙擺濕了,小腿殘留著海浪的冰冷,同樣濕了褲腿的許清衍沒有多說一個字,直接拽著她手臂將她拉離危險地帶。

寧晚蓁踉蹌幾步,快到沿海公路邊時,叛逆地甩開許清衍的手。

她停下了,許清衍也停下了。

“他呢?”許清衍沉著聲問。

寧晚蓁裝糊塗:“誰?”

她眨著眼,看到許清衍不大好看的臉色,才笑起來說:“你說蔣斯祈啊,他當然走了。吃完飯我和他就拜拜了。”

“他就讓你一個人留在這?”

“他又不知道我來這,我是自己來的。”

許清衍忍了忍,喉結滾動:“寧晚蓁,你知不知道這裏有多危險?”

其實許清衍也不是總是沒有情緒,他會生氣,尤其是在寧晚蓁做一些危險的事情時。

比如她尋求刺激去玩賽車,一個人高空跳傘,比如她與朋友出海釣魚,遇上大浪天氣被困在海上幾個小時——

她從來都沒意識到危險就在身邊。

或許她知道自己是危險的,但是這似乎是唯一能讓許清衍情緒波動的方法,他會生氣地喊她名字,會在平靜慣了的眉眼之中流露出不悅。

寧晚蓁唇角漾著笑,伸出手臂攬住許清衍的脖頸,貼靠著他:“你在緊張我嗎?”

許清衍斂眸與她對視,原先湧上心頭的緊張隨著浪濤的聲音一點一點消弭,他不回答,攔腰將寧晚蓁抱起。

寧晚蓁被許清衍抱到車子的後座,她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車門沒關,許清衍半蹲下來,握著她的腳,仔細撫掉粘在上麵的沙子。

然後他將她脫下的高跟鞋重新給她套回去,像是把她的頑劣關了起來。

“如果我沒來,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寧晚蓁笑著:“你會來。”

許清衍放下寧晚蓁重新穿好高跟鞋的雙腳,褶皺很深的眼皮抬起,目光直直地望著寧晚蓁。

“如果我不來呢?”

“你會來,你怎麽不會來,你最聽我的話。”

海風鹹澀,他們在徹耳的浪濤聲中對視著,說的好像都是無意義的話。

“疏雨送了我兩張泊萊納音樂會的門票。”

風吹亂寧晚蓁的長發,也吹拂著她的心,她不想把自己的邀約說得太明白,又忍不住忐忑。

她觀察許清衍的反應,許清衍神色自若地應著:“好。我幫你留出那天的時間。”

寧晚蓁咬了咬唇瓣,有點兒生氣:“許清衍,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許清衍安靜注視寧晚蓁幾秒,而後仍是平淡鎮定的語氣。

“我會提前跟隆成集團那邊確認時間。”

“……許清衍!!!”寧晚蓁心裏咻得升騰起怒火,漂亮的眼睛浮著霧氣,“誰說我要跟他一起去了!”

“你應該跟他一起去,你們現在是嚐試發展的關係。”

“那你呢?”

寧晚蓁緊緊盯著許清衍的雙眸,追問著:“你和我是什麽關係?”

許清衍神色微凜,籠罩在深沉夜色中的臉,不動聲色。

他避開寧晚蓁的問題,起身道:“坐好,回去了。”

寧晚蓁望著看不真切的他,輕輕笑了一聲:“好。下個月6號,你跟他約時間吧。”

說完之後,拉過車門,咻一聲用力關上。

她在賭氣,她在生氣,也在難過。

寧晚蓁並沒有那麽高的閑情雅致去看音樂會,僅僅隻是隻是因為,泊萊納音樂會,是她和許清衍在國外一起看的唯一一場演出。

大學的時候,寧晚蓁在國外進修過一年。

那是她與許清衍分別最長的時間。

中間有一次,許清衍遵從老爺子的意思,過來看望寧晚蓁。

就是那次,他們在國外這個無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小小的擁有過二人世界。

他們在滿是金發碧眼外國人的廣場上喂鴿子,淋一場異國飄飄灑灑的小雨,再躲進街口一家鮮花咖啡館,買一束鮮花,喝一杯醇厚的咖啡。

夜晚的時候,他們買了兩張音樂會的票,看了一場冗長乏味卻讓她恨不得永遠不會結束的演出。

泊萊納音樂會是外國很小眾的音樂演出,幾乎沒有在國內演出過。

前段時間寧晚蓁聽聞國內演出的消息,就托有這方麵資源的溫疏雨替自己拿兩張票——

是不是從始至終,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也許那年在國外一起度過的那兩天,對許清衍來說並不算什麽。

但對寧晚蓁來說,那是她唯獨能做自己、唯獨能肆無忌憚貼近喜歡的人的時光,她無法忘記。

寧晚蓁感覺胸腔空落落的,又疼得緊。

她低下頭,濃密卷翹的睫毛垂著,好似一不小心就能沾上淚滴。

但她偏偏忍著,不願意顯示出自己的柔弱。

許清衍坐進駕駛座的時候,寧晚蓁問他:“許清衍,你是不是沒有心?”

隨後她轉過頭,去看車窗外暗沉的景色,好像根本沒有想從他這聽到什麽回答。

許清衍望著車前玻璃,眉目清雋又深刻,黑沉的眸色之中隱隱落下幾分不忍。

但他很快就將這分不忍掩去,不帶一絲情緒地發動車子。

寧晚蓁單方麵跟許清衍鬧情緒,除了公事必要的接觸,她幾乎沒怎麽搭理他,好些天都沒給他好臉色。

轉眼到了音樂會演出的日子。

西城的寒春偏冷,雪才停了沒幾天,雨季到了。

從前些天就開始綿綿密密落下的雨,讓這個城市變得潮濕,浸潤的雨水仿佛怎麽都擰不幹。

泊萊納音樂會的演出地點在西城梁安區的維納劇院,就在市中心,離寧晚蓁住的莫泰莊園沒有特別遠,隻是途中要經過一小段環山公路。

雨一直不停歇,許清衍等在門口,沉默地望著這黑壓壓的雨幕。

寧晚蓁姍姍來遲,卷發在腦後梳成低馬尾,配上淺色係的套裝裙子,多出幾分與她本人不符的溫婉氣質。

如她之前所說,耳邊配飾是許清衍送的生日禮物。

她要帶著它去見別的男人。

寧晚蓁走到門口,許清衍替她撐起傘。

她第一時間沒有走進許清衍的傘下,而是停在原地瞧著他,說:“你不用送我。”

“有一份項目書需要送到梁安區,順路。”

“噢,你是順路啊,我還以為你是不放心雨這麽大想要親自送我呢。”

許清衍動了動眼睫,睫影濃黑。靜了幾秒後,他開口道:“演出時間快到了。”

寧晚蓁還跟許清衍生著氣,哼了他一聲,搶走他手中的傘,獨自撐著走下門前階梯。

車就停在階梯前,站在車邊等候的司機見寧晚蓁過來了,立刻打開為她車後座的門。

坐進,收傘,關門,一氣嗬成。

寧晚蓁沒有再看許清衍一眼。

司機反倒在雨中猶豫了一下,見許清衍衝他示意開車小心,沒有要上車的意思,他便撐傘回到駕駛座這邊,打開車門進去。

雨越下越大,好像是在醞釀一場更深更烈的暴雨。

寧晚蓁的車離去之後,許清衍重新取了一把傘,走進雨幕之中。

他確實要去一趟梁安區,地方離寧晚蓁的目的地很近。

順路是真的,不放心這一段雨天的路也是真的。

許清衍開車跟在寧晚蓁的車後,一直到離開環山公路,見她的車開向維納劇院之後,他才轉動方向盤在路口轉彎。

兩輛車就此分離。

一個小時後,許清衍辦完工作上的事,回來再次途經維納劇院。

不知怎得,他忽然踩下了刹車。

雨很大,劈裏啪啦的雨點震顫著車窗玻璃,雨刮器富有節奏感的在車前玻璃上上揮動,馬路上幾乎沒有幾輛車,隻有他的車孤獨地停在劇院前邊淋雨。

大雨給車內營造出一個隻有雨聲震耳的寂靜世界,安靜與嘈亂矛盾著,呼吸反而一點一點清晰。

就是這時候,許清衍發覺原來自己也不完全是個割情斷欲的聖人。

他好像也會嫉妒。

他似乎能聽到劇院裏麵音樂的演奏聲,能想象到此刻坐在寧晚蓁身邊的男人正在怎樣的陪著她看這場演出。

曾經,在她身邊陪她看這場演出的人是他。

許清衍預感到這種嫉妒的情緒有些危險,便強迫自己掐斷,然後發動車子穿梭雨幕利落而去。

這場雨在入夜之後下成了大暴雨。

許清衍在公司忙完已經是晚上九點,他獨自回到寧家,恰好王姨在客廳接座機電話。

見許清衍回來,王姨對著電話那頭應了幾聲,連忙掛斷電話跑過來:“阿衍,小姐的車在西郊拋錨了,雨太大沒信號,老羅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一個電話亭,他讓我們快點找人過去幫忙。”

王姨口中的老羅就是寧家的司機。

許清衍聽清之後,驀地蹙眉:“他把小姐一個人留在車上?他們怎麽會在西郊拋錨?”

維納劇院離西郊簡直是十萬八千裏。

王姨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有點無措,她問許清衍:“要不要告訴董事長?這會兒他剛吃了藥睡下……”

“不用驚擾他,我現在安排人過去幫忙。”

許清衍遇事一向冷靜,拋錨並不是大事,找人過去將人接走,等雨停了再處理留下的車就行。

他也確實在很冷靜用手機撥號,一道春雷落下,他的腦海忽然閃現出此刻寧晚蓁的處境,呼吸倏然下沉幾分。

雨夜,西郊,荒嶺。

拋錨的車,被獨自留下的寧晚蓁——

冷靜被雷雨吞噬,許清衍按下通話的結束鍵,轉身,兀自投身進雨夜。